尹海江
（怀化学院中文系 湖南 怀化 418008）
一
湘西先秦时期原属于楚国的黔中郡，秦楚之战为秦所夺，西汉初从黔中郡析出武陵郡。后来实施推恩令，又将黔中郡赐为沅陵侯（长沙王吴芮之孙）的封邑，成为封国不为郡治，因此《汉书·地理志》不载黔中郡。至南朝陈，武陵郡与沅陵郡并列，《南史·陈宗室诸王》有“武陵王伯礼”（文帝第七子）又有“沅陵王叔兴”（宣帝第二十六子）。隋朝开皇五年（公元 585年）改沅陵郡为辰州府，唐宋因之，元代为辰州路与沅州路、靖州路皆属湖广行省，明代又改路为州府，另增设宣慰司，以加强对该地区的管控，清代则派绿营兵镇守。
古代沅水流域战事频发：战国时有“庄蹻……略巴（蜀）黔中以西”；后又有“秦击夺楚巴、黔中郡”；东汉建武中则有马援、宋均（据何焯考证应作宗均）征讨湘西相单程；三国魏时则有钟离牧平湘西蛮；五代后晋时则有彭世愁据溪州（今永顺）反叛，经征讨招抚，与楚王希范立铜柱以誓盟；宋太祖用瑶人秦再雄为辰州刺史，侗人杨再宝为诚州刺史，五溪无战事，然而嘉祐间又有彭仕羲反叛，朝廷派雷简夫征讨（今沅陵有雷简夫书摩崖《明溪新寨题名记》，在明溪口村东崖壁）；元代至元年间又有张经“平定沅水”；明清两朝战事未息，著名的如清廷镇压石柳邓、石三保起义；上世纪前半叶仍视湘西部分地区为匪区，如陈心传《五溪苗族古今生活集》所载：“乾城（吉首）西南雅保寨（武山）、竽子坪、凤凰以西为匪区”。
二
楚威王（前339-前329）时代庄蹻“略巴（蜀）黔中以西”，而后在滇称王，这是史书有关湘西战事的最早记载。司马迁《史记·西南夷列传》中说：“秦灭诸侯，唯楚苗裔尚有滇王”，至今湘西与云南一些地区汉语方言语音上还有某种联系。湘西古代最为惨烈的战争，则是公元前280年左右的秦楚大战，当时秦将白起由襄阳向南，司马错则由蜀向东，两面夹攻，楚国郢都被攻破，楚之沅水流域的黔中郡，被秦军攻夺，成了秦国疆域。秦惠王时（前337-前311），秦国就征伐的步骤问题，司马错与张仪有不同意见：张仪提议先征伐北方诸国，而司马错则主张先南征巴、楚。最终司马错的意见被采纳：“伐蜀，取之，遂定蜀，贬蜀王更号为侯。”二十多年后，又将这位蜀侯除掉了：“蜀侯煇反，司马错定蜀。”秦昭王时，便以两面夹击之术进攻楚国：
（司马错）因蜀攻楚黔中，拔之。”而白起则自北而南“攻楚，拔鄢、邓五城。其明年，攻楚、拔郢，烧夷陵，遂东至竟陵。楚王亡去郢，东走徙陈，秦以郢为南郡。白起迁为武安君。武安君因取楚，定巫、黔中郡。”
这次战争夺取了楚国的大片国土，其中的沦陷区，就包括了黔中郡，屈原当年正流放于此，不愿做亡国奴的他，成为难民逃亡。在国破家亡之痛与君昏臣佞之愤的激情中他创作了《九章》中的《哀郢》、《怀沙》、《思美人》、《惜往日》、《悲回风》等篇章。在这些作品中，屈原没有更多地表达对侵略者的声讨，而集中表达的是对楚国昏君佞臣的痛恨。因为事实上强大的楚国本不该亡，亡国之咎在于楚国君昏臣佞！在无比悲愤的激情中，以殷朝彭咸为偶像的他，毅然效仿彭咸，投水以殉其国。这就是为何屈原贬于溆浦，而投江之地却远在洞庭之东的汩罗的原因所在。
司马错本是司马迁的世祖，但司马迁没给他在《史记》中写一篇列传，只在《太史公自序》和其他列传中偶有述及，恐怕因为当朝是楚国刘邦的天下，宣扬司马错的侵略楚国之功，会激起楚人的伤痛，而不得不有所忌讳。历史终于翻过了这一页，当唐代诗人刘禹锡被贬郎州（常德），溯沅水而上来到司马错驻军的遗址，登临兴感，写了《登司马错古城》：
将军将秦师，西南奠遐服。故垒清江上，苍烟晦乔木。登临值萧辰，周览壮前躅。堑平陈叶满，墉高秋蔓绿。废井抽寒菜，毁台生稆谷。耕人得古器，宿雨多遗镞。楚塞郁重叠，蛮溪纷诘曲。留此数仞基，几人伤远目。
诗题下诗人有注：“秦昭王命错征五溪，城在武陵沅江南。”诗歌伤今吊古，寄慨遥深。诗中既有对司马错功业的赞美，表达对他的怀念；也描绘了这里山水之荒寒和古城遗址的苍凉。在天下一统的唐代，诗人无须如屈原痛心疾首，也无须如司马迁言有禁忌。刘禹锡作为一介朝臣，远贬遐方，眼前的司马错营址遗迹，除了惊奇、怀念，还有无限的感慨。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人生苦短，光阴隙驹。“留此数仞基，几人伤远目”，诗人既为古人也为自己的遭际而无限兴感。
刘禹锡在沅陵凭吊的还有东汉大将军马援。马援征战沅水，病死沅陵壶头山。作为征战者却在此建祠受祀，成为一方保护神，这也意味深长。刘禹锡在其《经伏波神祠》中道出了其中三昧：
蒙蒙篁竹下，有路上壶头。汉垒麏鼯斗，蛮溪雾雨愁。怀人敬遗像，阅世指东流。自负霸王略，安知恩泽侯。乡园辞石柱，筋力尽炎洲。一以功名累，翻思马少游。”
马援忠心事主却遭小人诬陷，最后战死遐方。作为文化符号，其征讨者的意义已经淡化，而其忠而被谤，志不获骋的冤屈者、悲愤者形象却愈加鲜明。诗中“自负霸王略，安知恩泽侯”，也正是诗人刘禹锡人格的写照，在参加王叔文变革失败后，他被贬遐方，自己和汉代马援何其相似。“一以功名累，翻思马少游”是凭吊之际视马援为知己的宽慰。有此感受的恐怕还有宋代的黄庭坚，他对这首诗情有独钟，有法帖传世，并题写：“持到淮南，见余故旧可示之，何如元祐中黄鲁直书。”所说此法帖今藏日本。
有关马援的凭吊诗文还不少，如明代嘉靖间进士唐俞贤《马伏波祠》，万历间进士樊枢良《渡辰江谒伏波祠》，明代麻阳知县的李让《题伏波祠》，明代做过贵州布政使的何经《壶头山》，清代顺治时进士张一鸪《伏波将军庙》，乾隆时王文治《马伏波庙》，等等。在沅陵县城东北据说还有汉代车骑将军窦应明的故城遗址，唐代进士窦巩作有《经窦车骑故城》：“荒陂古堞欲千年，名振图书剑在泉。今日诸生拜坟树，愧无文字续燕然。”但这位窦将军仅是一位征服者，这首诗歌立意也仅是祖上的荣誉与个人的功名，其文学意义远远不及马援。
据《东都事略》记载，宋代崇宁初年，五溪民叛，朝廷命舒亶进剿，“亶选形势，得飞山纯福坡新城，为控扼之要”，《续资治通鉴》卷88也记载：“知荆南府舒亶，平辰沅瑶贼，复诚、徽二州，改诚为靖州，徽为莳竹县。”征伐获得全胜，主帅也因功升为图龙阁待制。这位舒亶就是制造“乌台诗案”陷苏轼于狱的主要人物，浙江慈溪人。这次征伐他也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亶时计议进筑移屯沅之洪江，俄得疾，是夕有大星陨于洪江之西，遂卒于军。”（《乾道四明图经》）舒亶生前有《崇福寺》：“龛灯隐隐夜初分，落果猿啼枕上闻。客梦欲成成不得，一窗残月半床云。”诗歌意境凄清，可谓诗谶。
诸葛亮也是古代沅水流域重要的文学形象。湘西古代有多处武侯祠和诸葛营，如明清时锦和镇（麻阳），县溪镇（通道）皆有武侯祠，而仅今洪江市一带就有四处“诸葛营”遗址，分别在今安江、黔城、沅河、托口等地。诸葛亮到过五溪不见于正史，然而从古代遗址、民间传说和文人题咏来看，诸葛亮早已成为这里的崇拜神与保护神，而成为诗歌创作的重要题材，如明代嘉靖间进士郭棐《武侯祠饯檀将军夜酌》，清代通道县知县罗绅《重修武侯祠》，黔阳县训导易燮尧《诸葛营怀古》，乡里儒生杨春熙《谒诸葛营》，等等。清康熙间进士赵士麟《黔阳怀古》诗“千古犹思丞相泽，祠堂松柏自苍苍”反映了人们对诸葛亮的崇敬之情。
沅水流域古代军事重镇也是古代诗歌的重要题材，如位于沅陵县官庄的辰龙关，山势险要，是古代兵家必争之地。据说清军与吴三桂部将吴应麟曾战于此，三年始得破关。关口旧有乾隆题“天下第一关”石碑，石韫玉、林则徐、俞益谟、蔡琬（女）等皆有以《辰龙关》为题的诗歌，其中林则徐的诗作为：
重重入翠微，六月已棉衣。曲磴远垂线，连冈深掩扉。路穿石罅出，云绕马蹄飞。栖鸟不肯下，岂徒行客稀。
歌咏战争及地域风物的诗歌也不少见。如溆浦县的龙潭镇，自古以来是军事重地，有营盘山遗址，古人多有题咏，如清代当地秀才侯西池有《营盘山怀古》，地方官员刘龙泉有《步营盘山怀古原韵》与之唱和，咏明代嘉靖间总兵石邦宪屯兵事。又如靖州飞山，位于靖州城西郊，山形奇伟，林木葱茏，自古是邑人登临览胜之佳境。明代邓子龙率兵征伐于此，作有七律《登飞山》：“南来依剑上岧峣，满眼烽烟坐里消。神器自知无鬼域，嫖姚何处有天骄。岩飞瀑气披深洞，风送钟声下远苗。西望六百八十穴，我欲一扫归天朝。”诗歌描绘了飞山的壮美雄奇，并借此抒发了威震一方豪情。古碑历经风雨，至今仍在飞山之上，字大笔雄，气势非凡。清代彭而述也作有七律《登飞山》：“孤筇此日蹑飞山，脚底芙蓉霄汉间。偏霸宜称百粤长，奇峰直下五溪蛮。佛前萤火山猿啸，树里钟声老衲还。回首沙场雄剑在，川原依旧鬓毛斑。”另外，他还作有七律《靖州别高将军》：“琥珀红灯醉眼明，两年把臂靖州城。天涯尊酒留书剑，海内烽尘老弟兄。万里旌旄犹在望，五溪风雨倍含情。东西咫尺苍梧水，握手还期在此行。”彭而述：字子篯，号禹峰，邓州人，明崇祯庚辰进士，清朝历官至云南巡抚、广西布政使，王渔洋评价其诗：“雄豪磊落，陈同甫一流人”，有“磨盾横槊之风”，与明代邓子龙比较，他的诗歌更具人文情怀和生命体认，诗味浑厚，增添了儒雅之风。
彭玉麟（字雪琴）也在湘西留下过足迹，他的《牙屯堡军夜》可为证：“堠火横烧烈焰红，敌人四面路皆通。心惊刁斗连宵击，腰系椰瓢屡日空。野灶烟炊苗妇笋，营门月冷武侯松。夜深巡视三军睡，头枕征鞍手挽弓。”作者在诗下自注：“军中悉以椰瓢为饮食具，维时粮草路绝，无从得米。”可见当时的艰难处境。牙屯堡地处湘黔桂三省交界，在冷兵器时代，其军事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彭玉麟当年带军来此驻防，备尝艰苦，诗中展示出将士戮力同心，忠心尽职的优良品质，诗歌的境界又胜一筹。然而，这些诗歌立意虽是表达为封建统治者效力，但其维护社会稳定，保卫百姓安宁有积极意义。
艰苦的生存环境，铸就了湘西儿女顽强不屈的民族精神和视死如归的英雄性格。如明代安江籍的宋以方，为官瑞州（江西高安）知府，时值明藩王朱宸濠反叛，因忠于朝廷，拒不改节，被捕杀害。他宁死不屈的精神为后人所赞扬，如清代唐可久有《咏宋瑞州》，当地秀才段幼燧有《题宋氏衣冠墓》，其中有“石矶碧血旧留痕”，“斜阳犹自吊忠魂”等诗句，充满了怀念与赞美之情。又如明末黔阳诸生邱式籽，曾组织临济会，反清复明，被清军杀害于武昌鹦鹉洲，后世亦歌咏不绝，如清代谢祖乾作《追怀祈年烈士》，民国时湘西杰出人物熊希龄也作有《过月沛园吊邱式籽烈士》，其诗中有“国破家亡鹃泪尽，霜清月冷鹤魂来。山亭败瓦埋青冢，石井寒泉漾碧台”，表达了对这位民族英雄的敬仰之情。
至于有关湘西古代战争的散文，也时见载籍，如晚清学者阮元在其《研经室集·王考琢庵太府君行状》中记叙了清乾隆年间发生在湘西的一场战争：公元1741年5月，湖南城步、绥宁瑶族粟贤宇率领少数民族万人反抗清廷，朝廷派遣镇筸（凤凰）总兵刘策名率领四协营官兵进剿。官兵到达三界溪（绥宁黄桑），遭到起义军伏击，损失惨重。朝廷担忧刘策名未能统一兵权，又命贵州总督张广泗来湖南统领全军，起义军终因寡不敌众，退守城步。官军一路抢夺粮米，焚毁村寨，攻下长安、眼井口、飞毛坪、龙家溪、竹林等寨（皆在长安营、南山一带）。而南山大箐屯最为坚固，起义军积木石，断山路，官兵久攻不下。后来官兵探得小道，佯攻正道，深夜率健卒五百，攀藤越岭从后路进攻，前后夹击，终被攻破。其余义军退据南山，粮尽不支，到军营跪哭乞降，张广泗疑其有诈，对其连发三炮，毙数十人，余众股栗，莫敢转侧。才允其受降。其他老幼乡民退守横坡（城步横坡村），官兵攻入寨中，居室焚毁一空，乡民死伤无算。最后抓获男女老幼三千余人，凡壮夫能拿兵器参战者（有胡须者）尽皆被杀，只有女人和十六岁以下男孩才被赦免。当时乡民环跪，哭声震山谷，何其惨烈！
清代阮元之祖阮琢庵参与了这次征剿，事载阮元《研经室集·王考琢庵太府君行状》。其祖父既机智勇敢，又仁慈宽恕，文中载“余党共八百户，退据南岭，粮尽不支，间出数十人，近营跪哭乞降”，统领“欲尽诛其生口”，阮琢庵再四谏阻，乃至以顶戴和俸禄相担保，主率“始如所请”。他有此“隐德”，后来当地百姓为立生祠，以感恩德。
三
对古代战争的叙述，除了传统载籍，流传在当地民间的，还有许多传说与歌谣。如靖州苗族村寨有《枫香寨的传说》，说的是一个苗族妇女阿鏖率领村民与官军奋战壮烈牺牲的故事，故事大意如下：阿鏖从小死了爹妈，在村民的关爱和帮助下才长大成人。一天她去给父母上坟，突然天空中乌云翻滚，接着狂风暴雨，电闪雷鸣，一个霹雳在坟前炸响，阿鏖被震昏了，醒来看见坟前一把明晃晃的大刀。她小时候就从村民哪里得知父母是被官军害死的，她把雪亮的刀拿在手里，决心要为父母报仇。从此她暗下决心，练就了一身武艺。后来阿鏖出落得一表人才，与本寨的一个后生恋爱结婚，建立了美满的家庭。为了把村寨建设得更加美好而安宁，带领村民在寨子周围栽种了许多枫香树，又在村外挖了深深的护寨河。村民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春种夏耘，秋收冬藏，聊以自足。村民拒缴官粮，官吏们恨之入骨，但亦不敢贸然入村催逼。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枫香树也变成了参天大树。一天村里来了两个乞丐，他们白天讨饭，夜里把一棵大树放倒做成独木桥接应埋伏在寨外的官兵。阿鏖得知官兵来袭，背着年幼的孩子与敌人厮杀，最后寡不敌众，壮烈牺牲。阿鏖死时，鲜血向上喷射了七天七夜，染红了枫香树，染红了护寨河，染红了枫香寨的土地……。
这个故事充满想象和幻想，具有浓厚的神话色彩和浪漫情调，但它应是史实的曲折反映，故事表达了对女英雄阿鏖的赞扬和纪念。一年一度枫叶红，每当秋霜叶红时节，苗乡村寨便会想起自己的英难。故事在叙事中淡化了战争的惨烈和血腥，而浓墨重彩地描绘和渲染了女英雄阿鏖的美丽和坚强。在这些民间故事中，大多以女性为主人公，且往往比男子更聪慧能干。这反映了女性在苗族历史文化中的特殊地位和作用，表达了苗族人民对母性的尊爱，这也是地域和民族文化的差异性反映。在侗族的祖先神“姜妹与姜良”的故事中也见到类似的例子。
此外，在湘西地区的民间故事还有流传着许多外来英雄的故事，如流传于溆浦的《白马山》，讲的是被朱元璋战败后的陈友谅及其三个女儿隐居此地的故事。黔阳则流传着李自成的故事，如《关门石妙计退清兵》、《糍粑岩》、《阴历二月初一过年》等，溆浦则流传着李自成部将牛万才的传说，如《智取蛇盘寨》、《巧破龙凤寨》、《雾守牛石寨》、《计守乌龟寨》等等。太平天国军在湘西也流下了不少传说：如流传于怀化鸭嘴岩的《旗山寨的传说》讲的是太平天国队伍与清军的一次战斗，而《翼王过黔城》、《老营坡》、《秀才坳求贤》、《银子坪济瑶》等，则讲的是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率部经过湘西的故事。其中《雷水牯起义》则讲的是辰溪山塘驿一个名叫雷水牯的铁匠，受太平军的影响，组织人马与清军作战，最后壮烈牺牲的故事。这些故事多带有虚构色彩和夸张意味，具有浓重的地域特色和民间色彩。
湘西古代战争还以民间歌谣的形式流传。如侗族地区有长篇叙事诗《萨玛之歌》。萨玛（伟大的祖母）的名字叫贝芬，贝芬的阿卜（父亲）是潭阳寨的英俊纳曼（小伙），阿奶（母亲）是心灵手巧的纳耶（姑娘），后来阿卜被一个财主谋财害命，阿奶也悲痛而亡，临死嘱咐贝芬投靠阿舅。后来贝芬与一位猎人的儿子结婚，他们逃到深山里开荒种地，生儿育女，平安度日，又因得了一把神奇九龙宝刀，日子越过越红火。财主听说了，带了一群人来抢劫，硬说山是他家的山，田是他家的田，逼缴租钱，杀猪牵牛！贝芬用宝刀，架在财主的脖子上，吓得财主魂飞魄散，跪地求饶。贝芬教训道“今朝暂把狗头寄你身，观你今后兮悔改心。日后若敢再害人兮，问你脑壳兮有几斤！”后来财主派人盗走宝刀，血洗了村寨。贝芬联合各寨盟款，终于杀掉了财主。然而财主的儿子“带来官兵八百人兮，要与贝芬战一场”，谁知中了贝芬的埋伏，带来的人马半死伤。“大败而逃丢了丑兮，还要瞒天扯大谎。谎报朝廷侗家反兮，朝廷听报发了慌。增派官兵八千人兮，耀武扬威进侗乡。”在贝芬领导下，官军又被打败。后来朝廷又派了八万官兵前来镇压。“官兵人多象蚂蚁兮，密密麻麻遍寨村。”面对如此强大的官军，结果可想而知。但歌谣的结尾却充满神话色彩和英雄气概：贝芬毫不畏惧，奋勇杀敌，战了九天九夜，最后寡不敌众，纵身跳崖。这时一道霞光，贝芬化作神女，手举宝刀，杀得官兵狼狈逃窜。皇帝听说也吓破了胆，“跪地磕头求女神，从此不再欺侗人”。从此贝芬成了英雄神：“吃饭不忘种田汉兮，侗家不忘萨贝芬。神女腾飞上天去兮，萨玛英名永长存。萨玛之歌代代传兮，世代不忘萨玛恩。”歌谣结构宏大，情结曲折，反映少数民族坚强不屈的精神。
总之，载籍中的古代战争诗文，在内容上，或叙述山水的奇异与战斗的艰险，或抒发征战的豪情与耿耿的忠诚，或缅怀历史，或凭吊古人，或自叹身世，或独写怀抱；民间传说与歌谣，则多是对抗争英雄的叙述与歌赞。在艺术上，前者大多写实，后者多用虚写，以夸张、变形和虚构手法来塑造人物形象。
四
沅水流域古代战争的根源除了民族矛盾和阶级对立之外，其中还有更为深层的原因，那便是文化的差异和文明进程的不同。这里的少数民族虽受中原儒家文化的影响，但自身传统文化的核心地位没有改变。这里政简民朴，多民族和谐相处。村寨之间通过“款约”来维系和协调关系：“辰沅靖三州之地，多接溪峒，……峒丁等皆计口给田，多寡阔狭，疆畔井井。擅鬻者有禁，私易者有罚。一夫岁输租三斗，无他徭役，故皆乐为之用。边陲有警，众庶云集，争负弩矢前驱，出万死不顾。”这是原始公有制的遗存；可互通有无，但不允许市场交易；租税不苛，劳役不繁，而“民乐为之用”。随着朝廷对这一地区的统治不断加强，汉民族的政治、经济、文化制度不断渗入，加之贪官劣吏的欺诈，因此随之而来的磨擦和冲突日益增多。而矛盾一旦产生又没有调和与消解的机制，愈演愈烈，最终导致战争。在统治一方看来，他们不服王化，对抗朝廷；而在少数民族一方则以为官方以势压人，小题大作，因而怨愤不平。如流传在侗族民间的吴勉王起义的歌谣唱到：“因为吹螺号遭别人恼，一个吱吱小鸟，别人看成是鹰鹞，硬要剥他七层毛。”就是在文化层面双方缺少沟通的例子。
当然，战争是残酷的，但它也促进了民族的融合和文明的交流。载籍中的古代战争诗文和民间的传说与歌谣向我们打开了展示古代湘西历史文化的一扇窗户。沅水流域多民族聚居和频年战争的环境，铸就了这里既善良质朴又争强好斗，既乐土安命又勇于牺牲，既尊崇外界的文明又自我尊傲等复杂的地域文化和人文精神。
〔注释〕
①据《水经·沅水注》载：“高祖二年，割黔中故治为武陵郡”，则武陵郡是从黔中郡析出。武陵郡的设置据《后汉书·郡国志》是在高祖五年而非二年。
②《惠景间侯者年表》司马贞《索隐》：“又封成王臣之子为沅陵侯，亦至曾孙。”
③陈心传《五溪苗族古今生活集》底本为明成化六年辰州司训昆山人沈玷初编，清乾隆十六年辰州人李涌重编的《五溪蛮图志》。陈心传为上世纪四十年代乾州基督教传教士。
〔1〕（汉）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
〔2〕（唐）李延寿.《南史》（二十五史百衲本）〔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
〔3〕（晋）陈寿.三国志〔M〕.北京：中华书局，1997.
〔4〕陈心传，马少侨整理.五溪苗族古今生活集〔M〕.油印本，1984.
〔5〕（清）毕沅编.续资治通鉴〔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6〕徐世昌辑.清诗汇〔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6.
〔7〕（清）阮元.研经室集〔M〕.北京：中华书局，1993.
〔8〕萧园主编、欧阳鼎副主编.中国民间故事集成湖南卷·怀化地区分卷〔A〕.怀化：怀化地区民间文学集成编委会，1989.
〔9〕湖南省少数民族古籍办公室主编，杨锡光、杨锡、吴治德整理译释.侗款〔M〕.长沙：岳麓书社，1988.
〔10〕萧园主编、欧阳鼎副主编.中国歌谣集成湖南卷·怀化地区分卷〔A〕.怀化：怀化地区民间文学集成编委会，1989.
〔11〕（元）脱脱.宋史（二十五史百衲本）〔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