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 熙
(贵州省社会科学院民族研究所 贵州 贵阳 550002)
近年发现的以西部苗语方言流传于贵州麻山地区的活态史诗《亚鲁王》按照苗族先民的审美理想塑造了杰出的氏族首领亚鲁王形象。亚鲁王的足智多谋、英勇善战、关爱民生、精通巫术等集中表征了苗族文化传统的“文化超人”形象。
一、“文化超人”解诂
“文化超人”形象在远古人类社会是一种世界性的文化现象,只是称谓与表达各有不同而已,与之紧密相关的术语大致以下有四种:1.诗性人物性格。18世纪,意大利的人类学家维柯在其早期民族学与人类学的重要著作《新科学》中提出“诗性人物性格”,认为各原始民族习惯于用诗性人物性格来表达对本民族英雄人物的敬仰,例如,埃及人把人类生活所需的一切发明都归功于霍弥斯。霍弥斯是“一个诗性的人物性格,代表着埃及的原始人民,富于凡俗智慧”。维柯同时认为,荷马以无比卓越的才能创造了诗性人物性格,在希腊史诗《伊利亚特》中,希腊人把英雄所有的勇敢属性及这些属性所产生的情感和习俗,如暴躁、拘泥繁文细节、固执己见不饶人、狂暴、凭武力夺取一切权力等特征都归之于阿基琉斯一人身上;在史诗《奥德赛》中,希腊人把英雄智慧所有的情感和习俗,如警惕性强、忍耐、好伪装、口是心非、诈骗、老是说漂亮话而又不采取行动、设置圈套让他人自投罗网、自欺欺人等秉性都归之于奥德修斯一人身上。
2.文明使者。俄国的史诗研究专家梅列金斯基在《英雄史诗的起源》中探究了英雄史诗发生的本源,并提出“文明使者”这一范畴,认为阶级出现以前,在以天地产生、四季轮回、动植物和人类起源、粮食作物、火以及劳动工具的产生、社会法规以及诸多仪式的生成为描写对象的神话中,“文明使者”是当时世界秩序的创造者,人类的始祖或先师。在梅列金斯基那里,“文明使者”等同于“始祖”、“造物主”。
3.文化英雄。前苏联百科全书是这样定义的:“文化英雄,神话人物。他为人类获得或首次制作种种文化器物(火、植物栽培、劳动工具),教人狩猎、手工和技艺,制定社会组织、婚丧典章、礼仪节令。由于原始意识中关于自然和文化这两个概念含混不清(例如把摩擦生火与雷电、日光等自然现象混为一谈),因此文化英雄也参与创世:他填海造地,开辟宇宙,确立昼夜四季,掌管潮汐水旱,造最初的人类,并给以意识,施以教化等等。”美国《韦氏大辞典》认为:“文化英雄,系传说人物,常以兽、鸟、人、半神等种种形态出现。一民族常把一些对于他们的生活方式、文化来说最基本的因素(诸如各类重大发明、各种主要障碍的克服、神圣活动以及民族自身、人类自然现象和世界的起源),加诸于文化英雄之上。”我国的神话研究专家陈建宪在《神话解读——母题分析方法探索》中将文化英雄归纳为六种基本类型:(1)开辟英雄,为人类开辟基本的生存环境,如射落太阳、杀掉毒蛇猛兽的后羿;(2)盗火英雄,如燧人氏和普罗米修斯,(3)治水英雄,如鲧和大禹;(4)农业英雄,如神农、后稷;(6)战争英雄,如黄帝。
4.文化超人。谢选骏在《神话与民族精神》中提出了“文化超人”,“所谓文化超人,是指那些传说中的创造发明之父。他们或具神格或具人格,往往是天神之子,天赋超人的异能,但都对人类文化的发展贡献极大。”画八卦的庖牺氏,发明火的燧人氏,建筑居室的有巢氏,发明农业的神农氏,发明养蚕的嫘祖,创制牛车的五亥以及创造发明不可胜数的黄帝等都是文化超人形象。
综观以上四种称谓,“诗性人物性格”、“文化使者”、“文化英雄”、“文化超人”有着共同之处:(1)它们都是按照当时某一民族的思维方式创造出来的,有着想象的共性,都具有鲜明的民族性。由于希腊文明是海洋文明,因此,希腊神话中的文化超人从赫拉克勒斯到阿基里斯都是征服型的,并且大多具有天神的身份。美洲和非洲本地部落的文化超人往往有着动物的名字,且有着动物的外形,如北美印第安人中的文化超人主要是乌鸦、水貂、家兔、丛林狼、乌龟,而非洲的文化超人主要是羚羊、猴子、变色龙、蚂蚁、金龟子和山羊。在埃及,文化超人只有一个,即活着的法老。在汉文典籍中,由于创世与超人传说方面的遗存材料极少,关于人类起源的记载出现甚晚,且极其零碎,缺乏故事性,汉族上古神话的主题主要集中于灾难、救世,因此,在汉文化中,文化超人多是救灾超人们,女娲补天、后羿射日、大禹治水等无一不是救灾英雄。(2)它们都人类的始祖即创世者,他们制造各种文化器物,制定社会组织、礼仪节令习俗等,如女娲是婚姻制度、笙簧的创造者;炎帝是农神,又是医药业的创始者;黄帝制炊具、炊灶、指南车等;古希腊的信使神赫尔墨斯,创造了字母、数学、天文学、体育、音乐,还掌管着商业、交通、畜牧、竞技等活动;火神赫淮斯托斯长于建筑、神殿、制作各类武器和金属用品,被视为一切工匠的始祖。(3)在他们身上,寄托着人民的理想,因此,他们往往是一种象征性的存在,一种文化的价值承载者,成了民族认同的象征和标志。
亚鲁王的足智多谋、英勇善战、关爱民生、精通巫术集中表征了苗族文化传统的“文化超人”形象。笔者在此之所以使用“文化超人”而不用其他,是基于以下考虑:文化超人是一种半神半人形象,所谓半神指的是介于神与人之间的一种神话形象,也就是说,他们既有神性又有人性,因此他们具有多重身份。亚鲁王不仅有着非凡的诞生经历,在出生后又有特殊的生涯,而且箭射日月,开创了适于人类居住的生活环境。“文化超人”可以更全面地囊括亚鲁王的形象特征。尤其需要指出的是,在很多情况下,人们把文化界的某些名人和有成就的人看成是“文化英雄”,或者把“文化英雄”等同于知识分子的代表,或者把“文化英雄”看作知识精英,如将陈寅恪、鲁迅、金庸等人视为“文化英雄”。这种意义上的“文化英雄”与半神半人的文化超人形象相去甚远,甚至会导致误解。
二、亚鲁王的文化超人形象
史诗作为一种初始的、质朴的、贴近艺术源头的文化形态,其主人公往往以一种“文化超人”的形象呈现在读者面前。苗族活态史诗《亚鲁王》中的苗族首领亚鲁王集中了苗族人的智慧、勇敢,代表了苗族人吃苦耐劳、勤劳勇敢,以民生为重的美德。他既能在战场上纵横捭阖、出生入死,又聪明盖世,精通巫术和凡俗智慧,对于炼钢、打铁、铸剑、制弓等日常生活所需要的技艺无所不精。1.智慧的亚鲁王
亚鲁王是西部苗族的先祖,这个苗族支系的第18代王,一个具有神性的苗人首领,但史诗着力表现的是亚鲁王作为一个普通凡人的智慧。亚鲁是翰玺鹜王与博布能荡赛姑所生的第六个儿子,他的“聪明盖过疆域”“才智盖过王国。”亚鲁王的智慧可从两个方面来看。首先,亚鲁王从小聪颖过人。亚鲁一岁就与小伙伴玩,三岁就能读“呸”,与别人一道学习,由于他天资过人,能够横一知十,触类旁通,所以又非他人可比。亚鲁才读一年书,就知晓万物,洞悉一切世事。亚鲁还不到六岁,就遍读天下书籍,学会了做生意,与母亲一道开辟龙、蛇、马、羊、猴、鸡、狗、猪、鼠、牛、虎、兔等十二生肖一个轮回的集贸市场。九岁的亚鲁学会了弓术和镖术,因射中一头雄狮而名震天下。亚鲁九岁开始领兵率将,策马挥戈,驰骋疆场。十二岁接替母亲,继承王位,统领国家,带兵炼钢、打铁、铸剑、制弓、招兵买马、调兵遣将,收复故土。亚鲁是具有神性的人,也是极普通的凡人,他有着寻常百姓的喜怒哀乐、生活习性。
第二,凭谋略开疆拓土。古人云:“聪明秀出,谓之英;胆力过人,谓之雄”在希腊史诗《奥德赛》中,奥德赛智斗独眼巨人的情节为世人皆知。亚鲁王的英勇善战不仅仅是匹夫之勇,而是具有一种深谋远虑的智慧,成了云贵高原上的“智多星”。亚鲁王迁徙到荷布朵王国,发现这里地势险要,水源充足,粮草丰盛,这是一块既能躲避战争又能养活族人的宜居之地,便在此定居下来。但荷布朵国王要求亚鲁王率领族人迁徙他乡。在氏族社会时期,各部落取得对山林、田埂、土地、鸟兽的占有权往往是一种自发行为。亚鲁王先与荷布朵结拜兄弟,并把铁匠铺建在这里,以精湛的铁艺赢得了荷布朵的信任。在利益争斗中,亚鲁王与荷布朵展开了对土地、山林、田埂、鸟兽等占有权的比赛,荷布朵一次又一次输在亚鲁王的手下,荷布朵不得不迁徙到刺炅。亚鲁王最终凭智慧夺取荷布朵王国,这种智夺疆域的行为,避免了硝烟弥漫、血流成河的悲剧场面。
2.英勇善战的亚鲁王
亚鲁王是苗族活态史诗《亚鲁王》的主角,苗族人民世代崇仰的一位顶天立地的英雄,从少年时代起便挥戈策马,率领苗人与异族人侵者进行浴血搏斗,收复失地。亚鲁不到九岁开始拜师习武,精通十八般武艺,弓术、镖术无所不精,学成归来返回疆域的途中,迷路进入一片莽莽苍苍的森林。醒来时遇到一头凶猛的雄狮,经过激烈的搏斗,亚鲁射杀雄狮,在当地传为佳话。纳经王国的卢呙王听说这里出了一位盖世英雄,便下令捉拿亚鲁。在夯驽的帮助下,亚鲁才得以逃跑。卢呙王率兵追击亚鲁,即使在手臂中镖的情况下,亚鲁杀敌的威风依然不减。由于亚鲁的英勇善战,迫使卢呙王收兵撤将,亚鲁收复了故土纳经。之后,亚鲁率领这个支系的成员披荆斩棘,取得一系列胜利,接连收复疆域贝京、坂经、嶂经、彤经、衙经等。
史诗重点描写了两次大的征战——龙心大战和盐丼大战。赛阳、赛霸知道亚鲁得了龙心之后,二者联合起来,招兵买马,筹备粮草,率领大军向亚鲁王的领地进攻。这时候亚鲁王正在集市上做生意。亚鲁王擂响铜鼓,吹响白牛角。赛阳、赛霸的军队虽然攻势猛烈,但是龙心宝物护住了亚鲁王的领地。再看盐丼大战。战争之初,由于亚鲁的英勇善战,亚鲁王大获全胜。“亚鲁王飞龙马腾空阵阵长嘶,亚鲁王一箭射中赛阳肚脐,赛阳翻身落马。亚鲁王玉兔狂奔飞过山坡,亚鲁王一箭射中赛霸下体,赛霸翻身滚地,叫声凄惨。尸体遍布旷野,鲜血汩汩成河。赛阳收兵转回,赛霸点将退去。亚鲁王擂起收兵的铜鼓,亚鲁王吹起胜利的白牛角。”在保家卫国的战斗中,亚鲁王将自己的命运和部落的命运紧密相连,不屈不挠,视死如归,战功显赫。
《亚鲁王》作为一部反映山地原始农耕文明的活态史诗,不仅鲜见喋血场面,而且以不少篇幅叙述了亚鲁王回避战争和裁军、凭借胆识谋略开疆拓土等酷爱和平的行为。例如,弘炅王归降到亚鲁王的麾下,亚鲁王收复彤经之后,亚鲁王召集将士们解甲归田,“你们回到家乡耕田地,你们转回故土种庄稼。你们要回去当家,你们要转去立业。你们回去养儿育女,你们转去兴旺族人。”不仅如此,亚鲁王还亲自率领留下来的兵士们和70个王后王妃一道垦田种谷、圈池养鱼,在疆域内开场坝,建集市、做生意。盐丼大战之初,亚鲁王大获全胜,他估计赛阳、赛霸不会善罢甘心,一定会卷土重来再次抢夺生盐丼。于是,亚鲁王令冈塞谷断后作掩护,自己则拖儿带女,披星戴月渡江,举族带着70担麻种迁徙他乡,去开拓新的疆域。
3.关爱民生的亚鲁王
荷马史诗是英雄史诗的典范,刻画了感人至深的英雄形象,如阿基琉斯、赫克托耳、奥德赛等,这些英雄具有荣誉至上的英雄本色,追求卓越,肯定自我和个性,是其英雄伦理精神的核心;活态史诗《亚鲁王》是集创世、迁徙与英雄史诗为一体的复合型史诗,其中心人物亚鲁王虽然也英雄善战,但是其伦理精神的核心是家国意识至上,保护疆土和臣民,关爱民生。
亚鲁王率领苗族的一个支系来到麻山地区定居之后,面临着比较恶劣的生存环境,史诗以不少篇幅讲述了亚鲁王为了保障族人们的衣、食、住、行,为了族人们过上安稳富足的日子,设身处地地关爱民生冷暖的事迹。作为苗族的氏族首领,亚鲁王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天亮时分,亚鲁王出门赶场,夜色黑尽,亚鲁王还在集市。”由于麻山地区处于喀斯特石山中,地表径流极少,干旱缺水乃是家常便饭。亚鲁王赶完场坝之后又披星戴月赶回家察看稻田。“稻田正干裂成一道道口子,鱼池正在变为一团团污泥。”由于干旱缺水,亚鲁王的王后王妃常常抬着麻布到田坎下江滩上去洗。一天,亚鲁王察看稻田和鱼池后对王后王妃们说:“你们洗麻特别要小心,你们洗布一定得当心,为哪样踩塌田坎?为什么踩垮鱼池?田坎塌了拿哪样抚育儿女?鱼池垮了用什么养活族人?”苗族先民们来到山地贵州之后,处于山多土少的自然生境,苗人总是不停地念“山字经”,在山上采集野菜、野果,在山中捕捉鸟雀野兽,在河里捕捞鱼虾,以天然洞穴作为栖居之所,用山上的石头制造工具。面对山多土少的自然生境,亚鲁王率领族人们开荒垦土种植庄稼,“亚鲁王造田种谷环绕疆域,亚鲁王圈池养鱼遍布田园。造田有吃糯米,圈池得吃鱼虾。”不难看出,亚鲁王的一言一行都是为了保障族人们能够过上安稳富足的日子,保民生是其作为民族首领天经地义的职责。
发现盐丼之后,为了熬制生盐,亚鲁王三年没有赶集市,而是一心一意造钢锅,铸铁锅,打柴刀,制斧头,箍水桶,削扁担,以作熬生盐之用。经过一次又一次试验之后,终于熬出生盐。苗族是一个不断迁徙的民族,在迁徙途中亚鲁王随身携带麻种,并且无论迁徙到哪里都要把铁匠铺建到哪里,开垦荒地、种构皮麻、垦田种谷、圈池养鱼。在山地条件下开展经济活动,逐渐发展起“男耕女织、自给自足”的山地经济。种种事迹表明,亚鲁王是苗族“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农业小家庭社会结构的奠基人,他身肩重任,不孚民望,表现出苗族文化心理结构的忧患意识和群体意识,在他身上弥漫着浓郁的血缘伦理精神。黑格尔指出:“史诗的内容是民族精神的全部世界观和客观实在的艺术表达”,是“民族精神标本的展览馆”。亚鲁王形象表征了苗族先民在艰难的生存环境中顽强拼搏、不屈不挠、吃苦耐劳、忍辱负重的亚鲁王精神。
4.神圣的亚鲁王
文化超人一般有神奇的诞生经历,如黄帝孕于闪电、大禹生于石纽、耶稣生于处女、赫拉克勒斯生于神与人的交合,藏族史诗《格萨尔》描写的文化英雄格萨尔是从母亲的头部生出来的。亚鲁王在母腹里就具备了神性,亚鲁诞生时,出现种种异象,“亚鲁母亲怀上亚鲁十二月去十二天,亚鲁母亲临盆七个白天,亚鲁母亲叫唤七个黑夜。”亚鲁母亲“流淌三盆眼泪”,才生下小王子亚鲁。亚鲁呱呱落地时,就显示其与众不同,具有明显的神性。“亚鲁三声大叫哇哇出世,天空震荡,回响远方。亚鲁三声大喊呱呱落地,大地震动,山岭摇晃。如三声炸雷惊落地上,三阵狂风翻卷,飞沙走石,天昏地暗。黑天黑地,昏昏沉沉,风掀动屋顶,茅草漫天飞舞,卷起的烟灰飘飞旷野。房梁倾斜,房柱摇晃。山上的木叶卷上天空,旷野的草叶刮进山谷。狗守城门惶惶吼叫,牛马嘶鸣响遍山野。瓢泼大雨漫天泼泻,洪水滔滔四处横流。山山岭岭都知这是帝王降世,村村寨寨都传这是王子降生。”尤其奇特的是,亚鲁可以骑马飞奔到天外的祖奶奶(指苗族的始祖哈珈)之地,引来万物相随。
亚鲁王的神圣在造日月、射日月神话中表现得更为鲜明。许多民族的史诗都有十二个太阳、月亮之说。麻山苗人把十二个太阳、月亮之说都赋予了亚鲁王。由于某种原因,导致亚鲁王国出现三年黑夜,王后王妃不能开荒种地,于是,亚鲁王毅然派儿媳嘎赛咏铸造日月。但是日月造成之后,却不见日月照大地,亚鲁王又派鸡祖宗旺几吾喊日月,旺几吾把十二个太阳、十二个月亮都喊出来了。十二个太阳同时出来,导致“地上不长草,天空不下雨,稻谷不成熟,棉花不打苞”。面对庄稼颗粒无收,族人填不饱肚子的惨状,亚鲁王派遣儿子卓玺彦用钢箭射落对人类产生灾难的太阳。
山地贵州地势高峻,多云雾,阴天多,庄稼缺少日照就很难成熟,人们认为唯有太阳才能驱散多云的阴霾,保障农作物丰产丰收。但是当久旱不雨的时候,面对酷日临照的原始人又用弓箭将其射落。原始先民既崇拜太阳又射落太阳的心理和行为态度,看起来是自相矛盾的,但透过表象看本质,它反映了先民们在极低的生产力水平下,渴望征服自然,以求得适合人类生存和发展的自然环境。以反映氏族社会诞生之后、阶级出现之前这一历史阶段为主要内容的史诗,为大众谋福祉的“文化超人”的特定活动不仅仅是获取人类生存所必须的火、粮食作物、劳动工具,教会人们生产方法,它还包括人们生产生活所必须的太阳、月亮、星星、淡水等内容。“文化超人”,说到底是与大自然作斗争的英雄先民的化身。
因此,所谓“文化超人”就是把一个民族的智慧、创造发明、英勇正义、丰功伟绩等品性集中到部落首领一人身上。作为文化超人的亚鲁王与苗族文化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
三、亚鲁王的超人形象与苗族文化的关系
从上面的论述不难发现,作为文化超人的亚鲁王是苗族文化价值体系的集中代表,是苗族文化得以延续和传播的主要价值载体。1.亚鲁王是苗族的宗法血缘制首脑的代表
作为“文化超人”的亚鲁王是一心一意为氏族成员谋福祉的氏族首领。在史诗《亚鲁王》中,亚鲁作为发明弓箭、精于铁艺的氏族首领而为历代苗民所称道。众所周知,人类使用的工具经历了石器时代、金石并用时代、金属器时代(分为青铜时代和铁器时代),铁器时代约始于前1400年,弓箭的发明和铁器的使用是生产工具的极大进步,是人类长期生产经验和技巧积累的结果,它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发展过程。铁器的可塑性、延展性、耐用性是石器和陶器无法比拟的。发明弓箭之后,猎人不必冒着生命危险与野兽进行近距离搏斗,而可以在较远或较为隐蔽的地方射击野兽。有了弓箭之后才有射日神话。弓箭的发明和铁器的的使用极大地推动了生产力的发展,提高了人类在生存竞争中的优势。史诗唱述说:“亚鲁王铁艺高,亚鲁王铁技精。亚鲁王早上打出三把锤,亚鲁王一天做出三把锄。”史诗生动形象地描绘亚鲁王亲自制弓、铸剑、炼钢、打铁等文化行为,其中蕴含了一个由象征原型建构起来的民族精神模式,表征了苗族先民们创造万物的理性进取精神。
深受儒家文化影响的汉文化是一种伦理型文化,伦理说到底是一种血缘亲属关系。麻山苗族深居大山深处,一向被视为“生苗区”,儒家文化的影响鞭长莫及,作为这个苗族支系首领的亚鲁王,其所作所为时时处处彰显着极强的责任意识,如何解释这一文化现象?
亚鲁王率领族人走到哪里就在哪里开垦,刀耕火种撒小米。“我只有修筑王城,我必须定国立都。要让王国儿女有菜吃,要使领地族人有饭吃。”“亚鲁王到哪里都没有丢下铁匠手艺,亚鲁王去哪方就把铁匠铺建在哪方……荷布朵说,亚鲁把你的打铁工具留给我吧,亚鲁将你的打铁技术教会我吧。亚鲁王说,可我的铁具我要用,我要打铁抚养我儿女,我靠打铁养活我族人。”亚鲁王时时处处想着的不是自己,而是族人的冷暖和安危,俨然是整个部落的代表和化身。氏族公社是以血缘纽带和血统世系相联系的社会组织形态,人们过着氏族集体的生活,阶级尚未分化出来,由于生产力水平极其低下,氏族成员在生存竞争中必须依靠群体的力量与外界进行抗争,才能获取最基本的生产和生活资料,在这种浑然一体的社会存在中,共同的社会经济利益和血缘关系把每个社会成员的命运与氏族紧密联系在一起,氏族成员都要自觉受到集体利益的束缚,无条件地服从氏族整体利益的诉求,导致个人意识没有立锥之地。
苗族社会很早就开始了“祭鼓社”的活动,而苗族鼓社是一个血缘伦理结合得十分紧密的集团,亲属称谓制度是鼓社组织最重要的支柱,13年一次的鼓社节,其首要的任务是祭鼓,因此,苗族的鼓社节又称为祭鼓节。由于苗族的经济社会长期发展缓慢,苗族的鼓社制直到解放前夕依然完好无损地保存着。因为苗族社会对自然界的征服、劳动成果的积累、技术和社会的进步都是集体活动的结果,因而,部落的集体力量是亚鲁王作为“文化超人”理想化的基础,亚鲁王的形象因而是部落集体力量的化身,整个氏族从事创造性活动的表征。亚鲁王作为文化超人形象不仅是对部落劳动经验的总结,也是对创世以来史前神话时期的历史进行回顾。可见,把个人利益甚至个人的生命与群体利益融为一体,视群体利益至上,这是血缘和宗法制社会的共同特点,这就是亚鲁王具有极强的责任意识的原因所在。
2.亚鲁王是苗族巫文化的集中体现
众所周知,苗族的巫文化特别发达,如今在麻山苗人的生活中,各种祭鬼、驱邪、占卜仪式依然盛行,巫术仍然发挥着不可或缺的作用。原始宗教常与巫术联系在一起,原始人在崇拜超自然力的同时也希望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来影响、控制自然界和其他人,于是,产生了巫术。诅咒、占卜、驱鬼和祭祀等是常见的巫术形式。在苗族,用鸡占卜是一种古已有之的存在。亚鲁母亲生下亚鲁两到三天,人们抓鸡为他取名,取名“亚鲁”。鸡卦在苗族已经演绎成为一种民俗,如今占卜在苗族社会十分盛行,婚姻、生育、丧葬、祭祀、疾病、出行、战争、灾祸、贸易、风雨等都要占卜。妇女生孩子去娘家报喜要用鸡,人死之后,开路要用鸡。苗族丧葬仪式上唱述的《带路歌》说:“你在人间你是人,成人去了你是神。从前雄鸡拿报晓,今天雄鸡拿引路。雄鸡去苦你去苦,雄鸡过江你过江。晴天鸡翅遮太阳,雨天鸡尾避风雨。你要过那黄浑水,你要寻那祖先地。一要杵棍手中拿,雄鸡前头把路开。紧跟雄鸡走在后,紧跟雄鸡你莫怕。过了黄黄浑水河找到你的老祖先。”苗人之所以以鸡引路,因为苗族人相信,鸡知道祖先所在的位置,它能引导人的灵魂,从而带领死人的灵魂返回到东方故土。
呱呱坠地就受到浓郁的苗族巫文化熏陶的亚鲁王,从小就以商人身份被派到其他部落去学习苗王所应当拥有的各种技艺和文化,后来成长为一个精通巫术的奇人,一个熟谙冶炼知识、农耕技艺和天文地理的智者。从史诗文本来看,苗族首领亚鲁王带领族人迁徙到一系列地方,最后在荷布朵王国重建王国大业。无论迁徙到哪里,亚鲁王都要“逮鸡来占卜地域”,“捉鸡为疆土命名”。之后,羊、鸡、狗、猪、牛、马、猴、虎、蛇、龙、兔、鼠尾随而到,稻谷种、糯谷种、红稗种、麻种、棉花种、青冈树、豆冠树、五陪子树、椿菜树、杉木树、枫木树等跟随亚鲁王日夜迁徙来到。
用鸡占卜,这不是一种迷信,而是原始人智慧的表现。在古希腊,占卜一词源于divinari,意思是猜测或预言。主掌占卜预兆的神阿波罗被称为诸缪斯中的主神。荷马在《奥德赛》中对智慧的定义是“善与恶的知识”,即占卜。弗雷泽研究原始信仰和巫术活动的巨著《金枝》被公认为现代人类学的奠基之作,他称巫术为“准科学”。功能人类学的开山大师之一的马林诺夫斯基认为“巫术近于科学”,“巫术就是用来控制坏运与好运的”。它带有明显的目的性与实用性。亚鲁王带领的苗族支系,无论是征战还是迁徙,都存在难以预料的不确定因素,因此,要用占卜来预测和控制未来。例如,亚鲁王携家带眷继续迁徙到了哈榕呐岜并在此定都。多年之后,亚鲁王告诫公主和王子们:“如今你们必须要建功立业,你们已是成年的王室后代。我们要建自己的家园,我们得找坝子耕田。”哈榕呐岜虽然风水吉祥,水草肥美,但是青蛇吞吃了他们的70个儿孙,于是只得继续迁徙。可见,占卜是原始先民的凡俗智慧,氏族社会时期的族长们大都是通晓占卜智慧的哲人,他们既是氏族首领,又是巫师。
3.亚鲁信仰是苗族祖先崇拜的集中表征
祖先崇拜是在父系氏族社会的建立过程中由图腾崇拜演变而来的以祖先亡灵为崇拜对象的宗教形式。父权制的确立使原始家庭制度趋于稳定,人们逐渐萌生其父系长辈的灵魂能够赐福儿孙后代、庇佑本族成员的观念,并对其进行祭拜由此形成严格意义上的祖先崇拜。祖先崇拜的特点是将本氏族的祖先神化并对之祭拜,它具有本族认同性和异族排斥性,信仰其祖先神灵具有神奇超凡的神力,能庇佑后代族人并与之沟通互感。如果说汉族社会的祖先崇拜意识比较明显的话,那么在历史上长期处于迁徙、分散状态的苗族社会的祖先崇拜则尤其突出。
苗族的信仰崇拜源于“万物有灵”的观念,古代苗人信奉万物有灵,认为这些灵魂能够影响并控制客观世界中的事件、人的现世生活和来世生活。虽然人已仙逝,但在丧葬仪式上,生者要为亡人准备回归祖先途中所需的干粮。这表明,亡人的生命虽已结束,但其灵魂仍然活着。因此,一个人的逝世在麻山苗人看来,不是生命的终结,而是一个新的生命的开始。人死之后就要回到祖宗生活过的地方。在麻山苗族,凡有人逝世都要请歌师为亡人砍马送行,唱诵《砍马经》,并杀鸡为亡人开路,指点亡人回归到祖先的故地,唱诵《开路经》。在开路仪式中,最重要的部分是讲述祖先的历史、天地开辟和人类万物的起源。在开路中唱诵到的苗族祖先亚鲁王贯穿了整个丧葬仪式的始终。麻山苗人认为,亚鲁是他们的祖先,是亚鲁把苗人带到这个地方来定居的,亡人要走的路,就是沿着亚鲁迁徙的路线回到过去曾经生活过的东方老家。
砍马仪式和开路仪式是苗族丧葬文化中十分突出的文化样式,对祖先灵魂和先祖世界的崇拜向往,已成了麻山苗族社会的一种普遍现象。对先祖亚鲁王的信仰和神圣膜拜融入到了每个麻山苗人的血脉和骨髓之中,深入到苗人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成了一种民间的共同信仰,并演绎成系列民俗,如每年11月22日麻山苗人都要为祖先亚鲁王举办祭祀大典,紫云、罗甸、长顺、望谟等地的苗族人陆陆续续自发前往吊丧。歌师们严格按照葬礼的程序,轮流唱诵史诗《亚鲁王》。关岭县境内的苗族村寨每年正月初三到初八都要举行隆重的“绕坡”,跳芦笙舞;贵阳市花溪区的桐木岭、乌当区的洛湾、安顺市的“杨鲁坡”在正、二月间都要举行苗族跳场活动,以纪念他们的先祖亚鲁。宗地乡大地坝村蜂糖组葬礼上的猴鼓舞伴随着《亚鲁王》的唱诵,成为葬礼不可或缺的一个程序。远离麻山的花溪、乌当、兴仁、关岭等地都遗存了有关亚鲁王的祭祀舞蹈和民间传说。
正因为麻山苗族是一具有强烈祖先崇拜的民族,亚鲁王是他们公认的始祖,因此,他们将苗族的智慧、创造发明、英勇正义、丰功伟绩等优秀品质都归于亚鲁王身上。
〔1〕维柯著,朱光潜译.新科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
〔2〕马昌仪.文化英雄论析——印第安神话中的兽人时代〔J〕.民间文学论坛,1987(1).
〔3谢选骏.神话与民族精神〔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86.
〔4〕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亚鲁王〔M〕.北京:中华书局,2012.
〔5〕李崇智.人物志校笺〔M〕.成都:巴蜀书社,2001.
〔6〕黑格尔著,朱光潜译.美学(第三卷·下册)〔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
〔7〕龙梅.黔东南苗族的鸟图腾〔J〕.黔东南社会科学,1998(1).
〔8〕马林诺夫斯基.巫术科学宗教与神话(李安译宅)〔M〕.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