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文学
海子诗歌的宗教哲学意义是突出的,这使得海子在当代被赋予崇高的价值。但诗界在颂扬海子的诗歌时,对其宗教哲学思想在其诗歌中如何呈现则缺乏到位的解读,这使得对海子的颂美带有魅惑色彩。主要原因在于理解海子诗歌中的宗教哲学思想具有相当难度,它需要解读者具有哲学(尤其是西方哲学)与诗歌的双重修养,需要有海子类似的对世界的觉悟。故解读海子的诗歌是一场挑战。而挑战更见出必须,只有深刻理解海子的“实体”和“主体”及其相互关系在海子诗歌中的呈现,才能真正贴近海子的精神世界,才能真正理解海子在诗歌精神史上的价值。
诗歌作为真理
海子的诗歌,不是要以之表现他自己的生活情感,不是为了社会诉求,不是为了追求诗美,他写诗,是为了追求真理:那种超越现世之外的终极存在。对这一点的明确意识使得海子与当代其他诗人区别开来,与整个新诗写作区别开来,甚至与几千年的诗歌传统区别开来。中国几千年的诗歌,一直在人世生活里打转,顶多有少部分诗人在写人世生活时暗示一些天外的世界,但作为形而上的本体,则没有一个诗人将之作为终极使命。求真理的诗歌观使得海子的诗歌占据了一个至高的立足点。海子是哲学诗的杰出的实践者。
海子说:“克利说:‘在最远的地方,我最虔诚。是啊,这世界需要的不是反复倒伏的芦苇,旗帜和鹅毛,而是一种从最深的根基中长出来的东西。真东西,应该向上生长出来。也许我已见到了部分肢体。”他根本关心的是世界的终极本质,这种关心来自于他对终极本质的觉悟,也即是他所谓“见到了部分肢体”。他记录他写诗时的状态说:“诗不是诗人的陈述。更多的时候诗是主体在倾诉。你也许会在自己的诗里听到另外一种声音,这就是‘他的声音。这是一种突然的、处于高度亢奋之中的状态,是一种使人目瞪口呆的自发性……这时,生命力的原初面孔显现了。”这可以说是真理执笔于“我”,将自身表现出来。在这种状态下,真理得以裸袒于诗歌之中。因为这样的体验,他就可以很有信心地表达他的诗歌创作观:“伟大的诗歌,不是感性的诗歌,也不是抒情的诗歌,不是原始材料的片段流动,而是主体人类在某一瞬间突入自身的宏伟——是主体人类在原始力量中的一次性诗歌行动。”“一次性”是海子诗论中经常出现的词,他以此越过形形色色的次等真理,直接地、一次性地到达终极真理。以此为标准,他批判了中外诗歌创作:
……我恨东方诗人的文人气质,他们苍白孱弱,自以为是。他们隐藏和陶醉于自己的趣味之中。他们把一切都变成趣味,这是最令我难以忍受的。比如说,陶渊明和梭罗同时归隐山水,但陶重趣味,梭罗却要对自己的生命和存在本身表示极大的珍惜和关注。这就是我的诗歌的理想,应抛弃文人的趣味,直接关注生命存在本身。这就是中国诗歌的自新之路。
以“趣味”和“存在”来区别中外诗歌,可谓抓住要害。中国诗歌因为对真理的放逐,导致诗人们的目光无一例外关注人间生活,形成人间“趣味”,海子深知我们的民族:“对着这块千百年来始终沉默的天空,我们不回答,只生活”,喑哑于真理。影响所及,直到当代诗歌,海子意识到:“中国当前的诗,大都处于实验阶段,基本上还没有进入语言。我觉得,当前中国现代诗歌对意象的关注,损害甚至危及了它的语言要求。/夜空很高,月亮还没有升起来。/而月亮的意象,即某种关联自身与外物的象征物,或文字上美丽的呈现,不能代表诗歌中吟咏的本身。它只是活在文字的山坡上,对于流动的语言的小溪则是障碍。”这种语言很明显就是上文所说“主体在倾诉”,真理在发言。但他还是感到欣慰:“当前,有一小批年轻的诗人开始走向我们民族的心灵深处,揭开黄色的皮肤,看一看古老的沉积着流水和暗红色血块的心脏,看一看河水的含沙量和冲击力……虽然他们的诗带有比较文化的痕迹,但我们这个民族毕竟站起来歌唱自身了。这当是指八十年代以海子本人为代表的一批青年诗人,如顾城、骆一禾等,他们的诗歌均以最高真理的表现为目标,超越了民族传统。
他并且认为世界文学创作存在失败:
人类诗歌史上创造伟大诗歌的两次失败。
第一次失败是一些民族诗人的失败。他们没有将自己和民族的材料上升到整个人类形象……
第二次失败离我们的距离更近,我们可以把它分为两种倾向的失败:碎片与盲目。
碎片:如本世纪英语诗中庞德与艾略特就没能将原始材料(片段)化为伟大的诗歌:只有材料、智性与悟性创造的碎片。……
第二类失败里还有一种是通过散文表达那些发自变乱时期本能与血的呼声的人。从材料和深度来说,他们更接近史诗这一伟大的诗歌本身可惜他们自身根本就不是诗歌。……
第一次民族诗人的失败是明显的,他们表现了民族形而下的生活,却没有将这种生活与最高真理结合。第二次作家中“碎片”一类诗人应涉及到一些存在的奥秘,但他们尚未从整体上觉悟到最高真理;“盲目”类的作家海子对之表示了极大的惋惜,他们从材料和深度来看,本接近史诗,但因为根本不是诗歌(作为真理的诗歌!),因而“盲目”于真理。这种批判透露海子对真理觉悟的深刻和彻底。
海子提出了作为他心目中伟大诗歌的范本:
在伟大的诗歌方面,只有但丁和歌德是成功的,还有莎士比亚。这就是作为当代中国诗歌目标的成功的伟大诗歌。当然,还有更高一级的创造性诗歌——这是一种诗歌总集性质的东西——与其称之为伟大的诗歌,不如称之为伟大的人类精神——这是人类形象中迄今为止的最高成就。他们作为精神的内容(而不是材料)甚至高出于他们的艺术成就之上。他们作为一批宗教和精神的高峰而超于审美的艺术之上,这是人类的集体回忆或造型。
“伟大的人类精神”“作为精神的内容”高出于“艺术成就之上”“宗教和精神的高峰”“人类的集体回忆或造型”等等,这些是海子判断伟大诗歌的标准——诗歌即真理。他的带有总结性质的诗歌理想是:
我的诗歌理想是在中国成就一种伟大的集体的诗。我不想成为一名抒情诗人,或一位戏剧诗人,甚至不想成为一名诗史诗人,我只想融合中国的行动,成就一种民族和人类的结合,诗和真理合一的大诗。endprint
追寻实体
在我们的这个世界上,万千的诗人都在歌咏他们所遇到的形形色色的境遇,咏叹这些境遇给他们的种种不同感受。诗人们几乎无一例外地往返于自我与日常生活之间。但海子却对这种千百年来人们面对的实实在在的生活感到迷惑:“是谁/领我走进这片无边的土地/让黑夜和白天的大脚/轮流踩上我的额头。”他思考的是世界作为总体究竟意味着什么,这正是一种典型的哲学思维。作为世界之内万万千千之中的一人,哲学家令人惊奇地站在这个世界之外来看待这个世界,其根源在于一种神秘的觉悟。从总体上思考这个世界、思考这个世界背后的真实和自我生命的本真是海子关心的焦点,世界在整体上作为一个问题的惊奇感触动了他,而作为这个世界之内的点点滴滴则为他所忽略。千百年来迷惑无数哲人的关于世界终极本质的永恒意识来到海子的灵性中。他命名这一终极真实为“实体”。
实体是海子哲学的最高概念,是世界和生命的终极本质,含有本质、本源、归宿、本真、永恒等含义。实体与中外哲学的道、理念等的意义是类似的,反映了人类对自我、对家园的本根追寻。“这世界需要的不是反复倒伏的芦苇,旗帜和鹅毛,而是一种从最深的根基中长出来的东西。悔子在其创作之初,即进入人类生存最基本的主题,其境界之高,使其进入人类精神的制高点。
什么是实体?海子对之有种种觉悟:“你的背上月明星稀/你是我一切的心思/你是最靠近故乡的地方/最靠近荣光的地方/最靠近胎房的地方。”这里有本源意识;“我是千根火脉/我是一堆陶工。”这里有造物意识;“编钟,闪过密林的船桅/又一次/我把众人撞沉在永恒之河中。”这里有永恒意识;“我们倒向炕头/老奶奶那只悠长的歌谣/扯起来了/吴天啊,黄鸟啊,谷乔啊/扯起来了/泡在古老的油里/根是一盏最黑最明的灯。”这里有归宿意识。
实体作为海子诗歌的最高真理,往往与形而下的人间生活相对立,因而海子常常在与人间生活对立的立场上来认识实体。《哑脊背》写到:“一个穿雨衣的陌生人/来到这座干旱已久的城∥(阳光下/他水国的口音很重)∥这里的日头只晒/人们的脊背∥只有夜晚/月光吸住面孔∥月亮也是古诗中/一座旧矿山∥只有一个穿雨衣的陌生人/来到这座干旱已久的城∥在众人的脊背上/看出了水涨潮,看到了黄河波浪∥只有解缆者/又咸又腥”。在海子诗歌中,水与土地一样,是实体的另一个代名词。“一个穿雨衣的陌生人”是真理的象征、实体的象征。“这里的日头只晒/人们的脊背”,脊背是干燥少雨的,是人不觉悟实体的象征,海子因而以“哑脊背”题示。陌生人“在众人的脊背上/看出了水涨潮,看到了黄河波浪”,他是以觉悟者的身份来临的。这种觉悟者在另一首诗中表现为一个“光棍”:“神秘客人那位食玉米担玉米草筐中埋着牛肝的那光棍/在春天用了一把大火/烧光家园使众人受伤∥大家伤心唏嘘不已/穷得丁当响的酒柜上/光棍光芒万丈∥老英雄/走上前来/抱住那光棍/坐在黄昏/歌唱江山/布满眼泪”。与陌生人对不觉悟的众人采取启示的态度不同,光棍则因为“理解”不可到达众人而用一把大火怒烧家园,他之“使众人受伤”原非本意,因而他获得了“老英雄”的理解。其实,老英雄只是另一个“光棍”——觉者。光棍因为一无所有(丧失形而下的人所具有的一切)正好是最高真理的象征,他用一把大火烧光家园也是要使得不觉悟的众人成为他一样意义上的“光棍”——觉者。
海子重点反思了民族生活——民族生活在他看来是不觉悟的人间生活。余虹在《神·语·诗……——读海子及其他》中说:
神话是语言之语言。语言是一场事件,是“神话”向“人话”的转变,是入神共同参与相互占用的事件。作为“太初之词”的神话是原语言,它以“启示”的方式默默对人言说,人在聆听应和中跟着说,神话成为人话,于是,人拥有语言。在人语中实现的语言是“神话的”“神性的”。作为神性的人话乃是本真的语言。在此语言中神话进入言谈并得到看护,在此语言中人话因源于神话而将人引向他的本源:神性。本真的语言敞开一个“天地人神”的四重世界使人得以栖居。没有神话的地方,人话失去本源,成为无神的话语,这大概是发展至今的汉语的本质。汉语世界是一个“天地人”的三维世界,在此,没有神的容身之地。
这是一个当代觉悟者对汉语神性传统缺失的反思。他因此认为:“海子使我惊讶,这位操汉语的当代中国诗人竞走到了汉语失去的本源。这显然是觉者之间的知音之论。余虹对民族的反思、对海子的估价与海子本人对民族传统的认识是一致的,这种一致性表现在中华民族是一个重生存而忽略神性、忽略最高真实的民族:“对着这块千百年来始终沉默的天空,我们不回答,只生活。”“在东方,诞生、滋润和抚养是唯一的事情。”海子众多的诗歌(话语)暗示了民族生活之喑哑于真理。所以,他看到的只是这样的生活:“来到村口或山上/我盯住人们死看/呀,生硬的黄土人丁兴旺”。(《明天醒来我会在哪一只鞋子里》)“一切都原模原样/一切都存入/人的世世代代的脸,一切不幸”。(《夜月》)他认为“中国人用漫长的正史把核心包围起来了”,因而作为真理意义上的生命在中国永远被遮蔽了。“我们穿着种子的衣裳到处流浪/我们没有找到可以依附的三角洲/树和冥想的孩子/分别固定在河流的两边/他们没有拥抱/没有产生带血的嘴唇/他们不去碰道路”此处的“我们”显然指真理,我们穿着种子的衣裳,暗喻作为真理的种子在中国从来找不到可供发芽的“三角洲”。“我们沿河牧马而来/双手/双手沾满相互的爱情/我们埋了道路/建了村庄/一只粗笨的陶碗/收养了我们”“相互的爱情”“村庄”“陶碗”和“道路”充满了同样暗示。长诗《但是水、水》对民族传统之缺乏真理作了描述,这种真理的缺失是以缺乏实体之代称的水的形式出现的:“等待他们的是一个夏季……没有风”“炎热的夜晚歌手如云……令人费解/他们脱下布鞋,把脚浸进假想的河水”“他们黝黑的肋条骨在河岸的黄昏中一闪一闪地放着光/他们撩着假想的河水互相擦洗着身子”对于海子来说,在这样的一个民族,对真理的认识是困难的:“双手如祈/双手如水/双手比钟声比夜晚/更漆黑”。诗题“但是水、水”充满渴求实体的急迫情绪。endprint
实体作为真理在海子的眼里是崇高的、永恒的、纯美的、神圣的,因而令人无比幸福。《西藏》一诗是表现崇高境界的动人心魄的杰作:
一块孤独的石头坐满整个天空/没有任何夜晚能使我沉睡/没有任何黎明能使我醒来
一块孤独的石头坐满整个天空/他说:在这一千年里我只热爱我自己
一块孤独的石头坐满整个天空/没有任何泪水使我变成花朵/没有任何国王使我变成王座
将雄伟博大的西藏比喻为一块石头,一个无名之王的形象耸立于宇宙之外。《抱着白虎走过海洋》也是类似的杰作:
倾向于宏伟的母亲/抱着白虎走过海洋∥陆地上有堂屋五间/一只病床卧于故乡
倾向于故乡的母亲/抱着白虎走过海洋∥扶病而出的儿子们/开门望见了血太阳
倾向于太阳的母亲/抱着白虎走过海洋∥左边的侍女是生命/右边的侍女是死亡倾向于死亡的母亲/抱着白虎走过海洋
母亲、白虎共同隐喻实体,而在宏伟、故乡、太阳、死亡的反复咏唱中,揭示实体的性质,“海洋”在海子的诗歌中常隐喻实体的广大无边。母亲抱着白虎走过海洋的磅礴形象将实体暗喻得无比崇高。
实体的纯美的境界海子常常以雪的意象来表现。《雪》写道:“千辛万苦回到故乡/我的骨骼雪白也长不出青稞”,“雪”是实体的隐喻,“骨骼雪白,长不出青稞”隐喻了实体纯洁非功利(非人间)的特征。“雪山,我的草原因你的乳房而明亮/冰冷而灿烂∥我的病已好/雪的日子我只想到雪中去死/我的头顶放出光芒。”“割下嘴唇放在火上/大雪飘飘/不见昔日肮脏的山头/都被雪白的乳房拥抱。”在纯美的境界中,诗人的幸福到达极致。
但对海子来说,实体绝不仅仅是崇高、永恒、纯美的,实体的另一面则是空无、无任何确定的属性、不可知。这两种性质是对立统一的。《海水没顶》写道:“原始的妈妈/躲避一位农民/把他的柴刀丢在地里/把自己的婴儿溺死井中/田地任其荒芜”。“原始的妈妈”即为实体,“一位农民”是追求实体的人,他为了实体舍弃了自己的一切,但原始的妈妈还是“躲避”着它。真理不可求。《麦地》写道:“月亮知道我/有时比泥土还要累/而羞涩的情人/眼前晃动着/麦秸”“我”因为追问实体而“有时比泥土还要累”,但是,实体并不因此向我显现它的真面目,“羞涩”一词暗示了实体的隐蔽性。同样,“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远方》),实体不可认识。在这种绝望中,海子咏出了他杰出的诗篇《村庄》:“村庄,在五谷丰盛的村庄,我安顿下来/我顺手摸到的东西越少越好!/珍惜黄昏的村庄,珍惜雨水的村庄/万里无云如同我永恒的悲伤”。因为真理的这种隔绝性,他甚至主动呼唤绝望:有了安慰,有了马、火、灰、鼎,甚至有了夜晚仍然缺少鬼魂,死过一次的缺少再次死亡两姐妹只死了一个,天空却需要她们全部死亡
最好是无人收拾雪白的骨殖任荒山更加荒芜下去生长
只剩下一片沙漠和戈壁
有了安慰,而我们是多么缺少绝望
我所在的地方滴水不存,寸草不生,没有任何
——《马、火、灰——鼎》
由于实体的这种崇高、永恒、纯美而又空无、不可知、令人绝望的双重属性,使得追寻它的人享受幸福、产生信心和人之为人的神圣感,及经历受难、救赎、献祭的精神磨难。
《麦地》是海子诗歌中少见的表达对最高真理幸福感的诗歌,“月亮下/连夜种麦的父亲/身上像流动金子”,这一对麦地种植者的赞颂,实际上是间接地赞颂了麦地——最高真理。“看麦子时我睡在地里/月亮照我如照一口井/家乡的风/家乡的云/收聚翅膀/睡在我的双肩”,作为麦地看护者的“我”其实就是真理的看护者,享有真理本身的深邃和幸福,这就是“月亮照我如照一口井”的含义;因为“我”的看护,家乡的风、云获得了依据,不再流浪,安居在我的双肩。这里有海德格尔哲学的影子。“麦浪——/天堂的桌子/摆在田野上/一块麦地∥收割季节/麦浪和月光/洗着快镰刀”,这是直面真理的幸福和收获真理的幸福。这种幸福在《日出——见于一个无比幸福的早晨的日出》中以更加直接和更为强烈的抒情方式表达出来:
在黑暗的尽头
太阳,扶着我站起来
我的身体像一个亲爱的祖国,血液流遍
我是一个完全幸福的人
我再也不会否认
我是一个完全的人我是一个无比幸福的人
我全身的黑暗因太阳升起而解除
我再也不会否认天堂和国家的壮丽景色
和她的存在……在黑暗的尽头
正是实体的崇高和这种追寻的幸福,使得诗人产生一种追寻真理的神圣感:“人是圣地的树/充满最初的啁啾”㈤。他发誓“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和物质的短暂情人”,表示“万人都要将火熄灭/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我也愿将牢底坐穿”,“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我选择永恒的事业”,“我的事业就是要成为太阳的一生”。此时的海子是神圣的、充满信心的:“最后我被黄昏的众神抬入不朽的太阳。”
与这种神圣与幸福相对的就是受难、救赎和献祭。马在海子诗歌中常常含有真理寻求者的涵义,与马的相遇即是遭遇真理,这种遭遇常常是以受难的形式呈现的:“……而你无知的母亲/还是生下了你/总有一天/你我相遇/而那无知的马受惊的马一跃而起/踏碎了我”,“太阳,吐血的宝马/她一头倒在/我身上/我全身起了大火”。(《马(断片)》)在海子的诗歌中,真理是令人震惊的无名之神,遭遇它的人必为它所伤,这种境况在《天鹅》中这样表现:“夜里,我听见远处天鹅飞越桥梁的声音/我身体里的河水/呼应着她们∥当她们飞越生日的泥土,黄昏的泥土/有一只天鹅受伤/其实只有美丽吹动的风才知道/她已受伤,她仍在飞行”,天鹅象征高贵的生命,这个高贵的生命因遭遇真理而新生,这一时刻就是他的生日;而遭遇真理的时刻也是他遭遇永恒的暗夜的时刻,所以“当她们飞越生日的泥土,黄昏的泥土/有一只天鹅受伤”,受伤的天鹅就是遭遇真理的天鹅。遭遇真理即受难。在《在夜色中》一诗里,海子将这种受难归结为简洁的格言形式:“我有三次受难:流浪、爱情、生存/我有三种幸福:诗歌、王位、太阳”,其实,幸福即受难,受难即幸福。endprint
由受难更进一步,就是献祭——认识真理后的主动受难。在《土地忧郁死亡》中,海子写道:“黎明,我仿佛从子宫中升起,如剥皮的兔子摆上早餐。”即是朝向真理鲜明的献祭意识。在《给B的生日》中,这种献祭意识也表达得异常鲜明:“天亮我梦见你的生日/好像羊羔滚向东方/——那太阳升起的地方∥黄昏我梦见自己的死亡/好像羊羔滚向西方/——那太阳落下的地方”,使用了典型的基督教献祭形式:羔羊献祭。
有受难、献祭即有拯救。同样在《土地 忧郁 死亡》中,海子写道:“最后的晚餐那食物径直通过了我们的少女/她们的伤口她们颅骨中的缝/最后的晚餐端到我们的面前/一道筵席,受孕于人群:我们自己。”“最后的晚餐”出自《圣经》故事,犹大向官府告密,耶稣在即将被捕前,与十二门徒共进晚餐,席间耶稣镇定地说出了有人出卖他的消息。海子引用此题材,一方面是受难主题的进一步发展,另一方面从受难中引出了拯救的主题,因为耶稣的受难正是为了拯救世人——此指盲目于实体的平常人。“我们的少女”暗喻我们生命中贞洁的力量,依此可获拯救。将最后的晚餐说成是“一道筵席”,即是升华它的拯救价值。
实体的两面性不光表现为实体崇高而又不可知,还表现为既养育生命又伤害生命;既遮蔽自己又显现自己。
海子多次咏唱实体:“让我就在这时醒来/一手握着刀子/一手握着玉米”,“我知道我是河流/我知道我身上一半是血浆一半是沉沙”表达了实体养育生命又伤害生命的特性。生命作为实体的一部分,是靠实体来养育的,海子唱道:“你是水/是每天以朝霞洗脸的当家人/喘息着/抚养匆匆来去的生灵”这种对生命的养育与护持,在《神秘故事六篇》的首篇《龟王》中得到体现。故事讲述一位酷爱雕塑动物的石匠,他雕塑的动物带着“艰难爬行的姿势与神态,带着一种知天命而又奋力抗争的气氛”,仿佛“要弃人间而去”。龟王在生命的最后五年突然神秘地闭关,制造了大量乌龟和半人半龟的石头形龟王,击退了一场洪水,保护了村庄。龟王与水神秘相关,是实体的隐喻,表现了实体护持生命的主题。
实体作为世界的终极真理,它无所不包,万事万物都是实体的体现;但万物却又不是实体本身,实体在显现自己的同时又在遮蔽自己:“你遮遮盖盖/你第一次暗示的身孕过于突然/你又掩饰/以遍地的村镇掩饰越来越响的水声/你感到/空旷是对种植的承诺”“虽然你流动,但你的一切还在结构中沉睡/你在果园下经营着涩暗的小窑洞、木家具/砖儿垒得很结实/大雪下巨大的黑褐色体积在沉睡”“泉水泉水/生物的嘴唇/蓝色的母亲/用肉体/用野花的琴/盖住岩石/盖住骨头和酒杯”(《给母亲(组诗)》)这明显受到海德格尔的影响:真理是以遮蔽的形式显现自己。张扬主体
“如果说我以前写的是‘她,人类之母,诗经中的‘伊人,一种北方的土地和水,寂静的劳作,那么,现在,我要写‘他,一个大男人,人类之父,我要写楚辞中的‘东皇太一,甚至奥义书中的‘大梵,但归根到底,他只是一个失败的英雄,和我一样。”1987年以后,海子诗歌的哲学观念来了一次突变,从实体的追寻中突悟实体如恍然一梦,于是从实体中跃出。这仿佛实体自身从永恒中孕育出一种巨大的精神,时候一到破体而出,化为冲天之光。
关于这一点,西川曾说不明白为什么海子会在1987年出现这种变化?“海子一定看到和听到了我不曾看到和听到的东西;而正是这些我不曾看到和听到的东西使他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先驱之一。”这是知人之论,是精神觉悟者的会心之论。海子诗歌创作的突出特点就在于哲学的觉悟主导了诗歌的走向。尽管我们不能见到海子对他哲学觉悟的机缘留下任何只言片语,但这种机缘一定存在——这是造就哲学家和诗哲的原初力量。例如同样的背景存在于顾城的诗歌中,只是顾城留下了这方面众多的访谈文字,海子却没有。
什么是主体?它与实体的关系如何?其实,主体就是实体,是实体沉默的核心。是谓语诞生前的主语状态。主体与实体不是两个终极世界,只是二而一的关系,主体从属于实体,实体是世界唯一的终极本质。主体的出现只是主体从实体中觉醒,奋力挣脱实体的约束,也可以称之为实体不能忍受自己永恒的冥冥沉默而发为冲天一怒。实体与主体是辩证统一的,它体现了海子寻求生命本源与肯定生命本身冲动两种倾向的矛盾与统一。海子的诗歌多次对这种辩证关系进行了说明:“大地/潮湿的火/温玉的声音像鱼”在海子诗歌中,大地和水是体现实体的两种元素,而火、鸟是主体觉醒的象征。“大地是潮湿的火”形象地说明了实体和主体一体的关系。类似的诗歌还有海子描写桃花的诗句:“水在此刻是悬挂在空气的火焰”。(《桃花时节》)海子描写实体转变为主体时,也常常体现他们的转变又一体的关系:“一只大鱼脊背死在化鸟之梦和水土颜色中”“鱼身上/火破了鸟飞了”甚至主体从实体挣脱后,他们的一体关系依然存在:“而夜晚同时将永远延续下去/这日夜的轮回/是我信奉的哲学”
主体为何要脱离实体?这是海子诗学的难点和独创所在。世界各个民族几乎都以寻找存在的终极根源为哲学的终极目的,这种根源以不同的形式和名称表现出来,比如道、理念、意志、上帝、佛、存在等等,海子的“实体”也是同样的意思,体现了海子对永恒的关注。海子诗学即使只完成这一使命,也是异常了不起的,她体现了中国人以诗歌寻求终极真理的追求,这在新诗甚至在整个诗歌史上都是罕见的;然而,海子却没有止于这一成就,而是对世界进行了更深入的追问,这种追问的结果就是对实体的超越——主体的觉醒。
在海子看来,实体有许多别名,比如永恒、死亡、不变等等。在世界上大多数哲学家那里,对永恒的寻求目的就是为生命寻找一个终极依据,从而安慰生命。海子也不例外,然而他最终似乎不能忍受这一点。他曾表示:“我们从不向往永恒,因为永恒从不言说,我们渴望回到大地。”实体永恒的冥冥情绪使生命主体喑哑无迹,这是海子不能忍受的:“在那里,所有的人都冷冰冰地抱作一团。”他的超越其实就是对实体永恒沉默的抗议,对死亡情绪的抗议:“给我一次生命/再给我永恒死亡/给我一份爱情/再把她平静夺去∥不!/不!他一再表示主体脱离实体的强烈渴望:“簇簇火梦见爪子/十个太阳围着大鱼之妻”“太阳在我肉里/疯狂撕咬”“饥饿他向我耳语”。㈤海子这样表述主体的苏醒:endprint
父亲势力:实际上也就是亚当与夏娃的关系。指的是亚当从夏娃中挣脱出来(母亲就是夏娃),从母体的挣脱(这“母亲”就是《浮士德》中使人恐怖的万物之母),从大地和“无”中的挣脱,意识从生命的本原的幽暗中苏醒——从虚无的生命气息中苏醒(古典主义哲学家苏格拉底和老子探讨的起点——当然他们还是以直观的逻辑为起点),这也是上升时期的精神,在但丁、米开朗其罗中明确显示。
这其实反映了海子强烈的生命意志对实体的超越,主体其实就是要扩大人的价值,张扬人的权利:“为了人本身/还需要行动,行动第一”㈤这里明显有尼采的影子。但是,尼采是以权力意志为世界的终极本质,而海子的“主体”不在哲学上占据终极位置,海子哲学与尼采最终不同。尼采否认上帝、理念等范畴,海子则肯定之。尼采是反形而上学,海子则认同形而上学。但权力意志对海子的影响是明显的。
但是,主体超越实体不是轻而易举的。这是由于实体具有强大的惰性本能,拒绝苏醒。“母亲沉睡而嗜杀”“鱼,九泉之下的王/用永恒的尾巴/封住自己之门”“打不碎的整体一水”以实体的立场看来,主体的苏醒无异于一场叛乱。因而,主体从实体的苏醒注定是一场酷烈的战斗。
上述实体具有很强的惰性特质,它所蕴含的主体不会轻易醒来,实体亘古如斯,嗜睡沉默。但那种觉醒的动力为何?海子把它描写为“变异”:“古老的太阳如今变异”“变异在太阳中心狂怒地杀你/变异的女祖先/在死亡中高叫自我疯狂掠夺/难以生存的走投无路的诗人之王?/谁能说出那唯一的名字?!”㈣海子描写了变异后的主体:“而现在,我/肢体乱挂于火/诸脉乱揉于琴/活血乱流于水/断掌乱石于天”㈣觉醒后主体开始了对实体囚笼的反叛,比如海子的系列桃花诗,惊心动魄地描写了这一反叛:“桃花开放/像一座囚笼流尽了鲜血/像两只刀斧流尽了鲜血/像刀斧手的家园/流尽了鲜血∥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像一座雪山壮丽燃烧∥我的囚笼起火/我的牢房坍塌/一根根锁链和铁条戴着火/投向四周黑暗的高原”(《桃花》)“曙光中黄金的车子上/血红的,爆炸裂开的/太阳私生的女儿/在迟钝地流着血/像一个起义集团内部/草原上野蛮荒凉的弯刀”。但实体不会轻易允许主体的反叛,因而这种反叛必导致一场战争:“太阳中盲目的荷马/土地中盲目的荷马/他二人在我心中绞杀/争夺王位和诗歌”经过了艰难地变异、觉醒、反叛、战斗后,主体最终从实体中跃出,这一跃出同样惊心动魄:“让少女为我佩带火焰般的嘴唇/让原始黑夜的头盖骨掀开/让神从我头盖骨中站立/一片战场上血红的光明冲上了天空/火中之火,/他有一个粗糙的名字:太阳/和革命,她有一个赤裸的身体/在行走和幻灭”(《黎明(之三)》)
主体的诞生是酷烈的,经历受难和牺牲,但海子以此张扬了人的价值。人需要脱离实体和永恒的笼制,扩张主体生命意识。这种意识其实就是几千年传统文化的根本缺失:人一直受制于各种具有准实体意义的文化霸权中——如天、道、君等等,意志不得伸张。“主体”的文化价值在此。
进一步说,主体还必须证明自己的合理性。主体必须展开与实体的对话、与不理解主体者的对话以获得后者的理解。这个过程其实是主体为自己争取合法性的过程。经过艰难的对话,主体最终获得了后者的理解。这种理解是以后者承认主体存在的合理性为标志的。后者的代名词是母亲、大地、平常人,其中母亲和大地是实体的代名词,平常人是不觉悟的“人”的代名词(在此时的对话中已觉悟)。母亲说:“没有人知道我在火光深处/没有人知道我在高粱地里/生下十个太阳/……宇宙之穴中我是洪荒之兽母亲之腹/生下十个太阳”大地说:“你是战士/你要行动/你的行动就是公平/太阳不能无血/太阳不能熄灭/用万段火苗跳动断肢/只有行动,只有行动意志”。平常人说:“我真后悔,我竟然那么宁静过/我竟然那么混同于一般的日子/那么感伤,那么小心翼翼地侍奉/我真后悔,我尊重过那么多/我为着那些平庸的人们歌唱——/只是为着他们的平庸,我真后悔!/我竟然在平安的日子和爱情中/活得那么自在,我真后悔/……/就让我加入反抗者的行列”㈣母亲又说:“除了男人的头颅和女人的腹/一切一切都不配审判黑暗/生命,生命是我们与自己的反复冲突/……/今夜的人类是一条吞火的河流/……/但是,人类中/反抗战士的/头/更是真实的太阳”可见主体获得母亲、大地、平常人的一致认同,最后太阳(主体的象征)也坚定地说:“如果毁灭迟迟不来/我让我们带着自己的头颅去迎接”“我的宿命就是我反抗的宿命”。
但矛盾是巨大的:主体超越实体后走向何处?上述实体是世界的唯一的终极真理,主体属于实体;但主体不能忍受于此,故反叛。这是一对永恒的矛盾。其实,反叛实体的主体要付出沉重的代价,因为主体并不能以自我为终极真理,它必定要依附于实体。故海子这样描写企图脱离实体的主体:“秋天的火把断了是别的花在开放/冬天的火把是梅花/现在是春天的火把/被砍断/悬在空中/寂静的/抽搐四肢”(《桃花开放》)“天空是内部抽搐的骆驼”(《太阳》)“抽搐”一词的反复出现昭示了主体脱离实体后的痉挛状态,如脱离身体后蜥蜴的乱跳的尾巴(顾城语)。海子对实体的状态的描写“而现在,我/肢体乱挂于火/诸脉乱揉于琴/活血乱流于水/断掌乱石于天”也暗示了过于活跃的主体必定导致的严重后果。张扬主体给海子带来的是更大的惶恐。
均衡主体与实体的冲突
海子必须平衡主体与实体之间的矛盾,这是海子在后期的诗学中努力尝试问题的解决。
主体的发现和张扬是海子诗歌的超越性和独创性所在,显示了海子对真理追问的深度。但是,与其说主体给海子带来更大的自由,不如说主体给海子带来更大的困境,这一困境在下面的一段话中可以显示出来:
……我挚烈地活着,亲吻,毁灭和重造,犹如一团大火,我就在大火中心,那只火焰的大鸟:“燃烧”……随着生命之火、青春之火越烧越旺,内在的生命越来越旺盛,也越来越盲目。因此燃烧也就是黑暗——甚至是黑暗的中心、地狱的中心。……我仿佛种种现象,怀抱各自本质的火焰,在黑暗中冲杀与砍伐。我的诗歌之马大汗淋漓,甚至像在流血——仿佛那落日和朝霞是我从耶稣诞生的马厩里牵出的两匹燃烧的马——暗示它越来越美丽,美丽得令人不敢逼视。endprint
我要加速生命与死亡的步伐。我挥霍生命也挥霍死亡。我同是天堂和地狱的大笑之火的主人。
我处于狂乱与风暴中心,不希求任何的安慰和岛屿,我旋转如疯狂的日。
这是海子在精神上升华为主体状态后的写照。可以看出,海子在极端肯定人的主体精神的同时又陷于盲目和黑暗。意义在此明显悬置。主体状态不能给海子和人类带来形而上的幸福。这实际上是精神的困境。海子后期明显意识到这个问题并进行了反省。反省的结果,是他提出了充满灵性的范畴——原始力量。
原始力量是实体的又一名称。海子如此命名实体意在表明实体是一种无比巨大、恐怖、毁灭性的力量。它有点类似于尼采的酒神。这一力量能支配世间万物和人,但人不能反过来支配原始力量,因而人常常为原始力量所毁灭,当然,它只是毁灭能意识到原始力量的那部分人,通常是一些灵性天才。海子这样表述原始力量:
人,活在原始力量的周围。凡·高、陀思妥耶夫斯基、雪莱、韩波、爱伦·坡、荷尔德林、叶赛宁、克兰和马洛(甚至在另一种意义上还有阴郁的叔伯兄弟卡夫卡、理想的悲剧诗人席勒、疯狂的预言家尼采)都活在这种原始力量的中心,或靠近中心的地,他们的诗歌即是和这个原始力量的战斗、和解、不间断的对话与统一。……我们大多数的人类民众们都活在原始力量的表层与周围。㈣
活在原始力量周围的人实际上是觉悟到存在神秘性的天才们。这些天才们因为觉悟到存在的神秘力量,生命处于不安之中,他们不能明了存在的性质,不能解释存在并与存在和平共处,因而与存在即原始力量不间断地“战斗、和解、不间断的对话与统一”,但结果并不美妙:
但凡·高他们活在原始力量中心或附近,他们无法像那些伟大的诗人有幸也有力量活在文明和诗歌类型的边缘,他们诗歌中的天堂或地狱的力量无限伸展,因而不能容纳他们自身。也不会产生伟大的诗歌和诗歌人格——任何诗歌体系或类型。他们只能不懈而近乎单调地抒发。他们无力成为父亲,无力把女儿、母亲变成妻子——无力战胜这种母亲,只留下父本与母本的战争、和解,短暂的和平与对话的诗歌。诗歌终于被原始力量压垮,并席卷而去。
战斗的结果往往是天才们被巨大的原始力量席卷吞没,天才的存在注定是一场悲剧。这里,海子对原始力量及活在原始周围的那些浪漫天才的解释实际上是在解释他自己的命运。这样,我们也就明白,上述海子的“张扬主体”实际上是海子在极力超越原始力量对自己的笼制的悲剧抗争过程,他实际上并没有成功实现这一超越。海子的终极命运其实就是活在原始力量周围并被原始力量席卷而去的那些天才的共同命运。尽管这样,海子并不是在这一命运面前束手无策,他与凡·高等浪漫天才相比是他对此有明确的意识,并设想了超越这一困境,这一思路见于下面一段话:在这一段话里,海子对比了与浪漫天才不同的另一批巨匠:
在亚当型巨匠那里(米开朗其罗、但丁、莎士比亚、歌德)又是另外一种情况,原始力量成为主体力量,他们与原始力量之间的关系是正常的、造型的和史诗的,他们可以利用由自身潜伏的巨大的原发性的原始力量(悲剧性的生涯和生存、天才和魔鬼、地狱深渊、疯狂的创造与毁灭、欲望与死亡、血、性与宿命,整个代表性民族的潜伏性)来为主体(雕塑或建筑)服务。歌德是一个代表。……
这里,以歌德为代表的巨匠有了充分的主体力量,主体力量与原始力量实现了持平,原始力量通过成为主体力量而加强了主体力量,最终实现“父亲势力”与“母亲势力”即主体与实体的平衡。歌德实现这一点是通过“秩序和拘束”使他体内毁灭性的原始力量得到释放,同时在这种释放中完成主体。海子对歌德表示了极大的倾心,他显然有借助于歌德的人生经验来实现对原始力量的超越,并进而创造一种超越母性实体的“一次性行动的诗歌”的意图。这一设想无疑是极具理想主义的,它显示了海子对人类最高形而上理想的追求,但是,可惜的是海子只是停留在理论设想阶段,没有在人生和创作中实现就“一切死于中途”。
(责任编辑:张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