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仲明
××兄,来信收到。首先感谢你对文学本土化问题的关注和肯定,你提出的问题很有深度,也很有启迪意义。我近年来花了较多精力关注这一问题,但是说实在话,响应者寥寥。学术界流行的是现代性、全球化、世界化等时尚概念,各级政府的文化宣传部门和绝大多数的作家更是以“走向世界”为最高目标,想尽各种办法将作品翻译成外国语言,并以国外读者的接受和研究者的认可为最高荣耀。相比之下,本土化似乎已经非常老土,落伍于时代了。对此,我颇有无力感。说实话,作为一个重要的理论概念,文学本土化的内涵深邃,所涉及的问题非常复杂,只有更多的人来参与、切磋和砥砺,才有可能将思考推向深入。所以,很难说我对此问题有多深入的思考,更谈不上系统和全面,只能就你信中提出的某些疑问,拿出来共同探讨,希望能够得到更明晰的认识和理解。
首先,关于文学本土化的意义和内涵。你这样写道:“全球化语境下为抽象的全人类写作是虚妄的,因为任何一个作家都要受制于具体的国家、民族和文化,从这个角度来说,任何作家的创作都是本土化的,本土化是一个不证自明的真理,那么我们提倡本土化创作的价值意义又在哪里呢?,这确实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在学术界,也有学者持你这样的看法,认为作者是中国人,写的又是中国土地上发生的事,就已经是中国化(本土化)了,没有必要再来谈中国化(本土化)问题了。但其实,文学本土化不是字面这么简单——如果这么简单的话,那么,也就没有必要谈文学世界性了,我们谁不是同处在一个世界上呢?——它不只是停留在题材层面,甚至说,它完全不是题材层面。
就我的思考,文学本土化具有三个层面内涵:其一是对本土生活的关注。关注首先是一种态度,一种立场,是为谁写作的问题。我们很多人都不赞成作家谈创作理念,特别是对“文革”时期“主题先行”的批判,似乎作家创作只是完全依靠生活,不能有任何观念存在。实际上,任何作家创作之前都会有自己的主题构想,也就是广义的“主题先行”,其中也包括对于潜在读者的预想。一个作家可能不一定会自己言明,甚至可能不一定非常自觉,但肯定是有自己潜在的写作和读者对象的,究竟是为商业化市场写作,还是为专业读者写作,或者是为自我写作?其文学目标是被西方文学接受,还是受本土大众喜欢,或者是获得政府的重要奖项?就像我们谈影视的拍摄、商业出版,之前肯定会有明确的市场定位。文学创作事实上也如此,只是没那么公开、明显罢了。
很明显,本土化的文学应该具有的是现实关怀,应该深入到本土生活中,写出真实的人的生活和命运,揭示出现实中的真问题。但是你看,我们现在的文学有多少做到了这一点?人为编造的、像电视剧一样的故事,完全建立在个人观念上、与现实生活基本无关的故事,为商业写作,为西方读者、西方文学观念写作,这样的情况太多了。你能说这样的文学是本土化的文学吗?
其二是精神意旨问题。作家如果真正关注了生活,可以说实现了本土化的基本层面,但从更高角度要求,本土化应该进入到精神和审美层面。从精神层面而言,就是表现出具有中国文化内涵的生命观,这当然不一定只是继承,它可以有发展、创造,但内核是与中国文化传统相连的,具有独特文化深度的。审美也一样,它不一定是具体的方法和技巧,也不是说不能借鉴和学习西方文学,但它肯定不是对西方文学的简单模仿,应该呈现出中国文学独特的审美习惯和趣味。我这里把精神和审美分开说,其实它们之间的关系是非常密切的,它们都属于精神层面。如果能够做到继承并化用本民族的审美传统,并以之表达现实中国,就应该实现了文学本土化的最高境界了。
最后是大众接受层面。这个不是本土化的硬性指标,更不是说将本土化跟作家作品的阅读量挂钩,而是说真正实现了本土化的作品肯定能够打动读者,影响读者,并且能够在社会文化中产生一定的影响力。这个层面主要从文学史角度、从文学经典角度来谈的,不一定针对一时一地、具体的某个作家作品。
所以,我所理解的文学本土化,不是简单的字面意义,它是对文学创作的高要求,是优秀文学的重要特征。
其次,你还对文学本土化问题研究的范围有所疑问,说:“本土化是中国文学对文学全球化做出的一种重整和反映方式,是中西文学融合交流的产物,那么哪些作品可以作为本土化研究的对象,如果新时期的先锋小说也可以纳入本土化研究的范围(即使是作为失败的例子),那么从广义上来说,新时期的任何一种文学流派似乎都可以进入本土化研究的视域,譬如改革文学,新写实小说等文学流派,因为它们都是中西文学融合的产物。本土化的关注对象是不是应该指那些经过中西融合,彰显出中国作风、中国风格的作品?确乎如此,本土化是一个视角,任何文学都可以纳入其视野中。但是,它存在着典型与非典型、成功与失败等多方面的差异,作为研究者,可以做出角度和范围上的选择,选择最适合自己选题的内容。就新文学历史看,有很多值得深入探究的作家和思潮。
我一直认为,中国新文学的产生主要以西方文学为蓝本,这是很正常的现象,因为在二十世纪初,西方文学确实走在了中国文学的前面,特别是其中蕴含的现代因素更丰富,也更切合现代社会,而且,当时的中国与西方在政治、经济等方面也存在着非常大的差距。在这种情况下,中国文学认同西方、对中国传统进行贬斥,是可以理解的事情,而且也确实促进了中国文学的现代转型——这种转型是绝对必要,也是无可避免的——但是,以他者为学习、仿效的对象,必然要经历一个艰难的融汇、或者说本土化过程,否则必然是生涩的、与本土生活相疏离的。很简单,西方文学的观念、思想和艺术观念要融入中国社会,需要一个落地生根的过程,也需要与中国本土既有的东西关联、沟通和交融。从艺术方面说,西方的艺术方式也要经过本土生活的历练,要真正用来巧妙自然地展示本土生活,经过“排斥反应”考验的“移植”才算是成功。
我们简单检视一下现代文学历史。客观说,我们今天看“五四”文学,除了鲁迅奇峰耸立,达到了很高水准之外,其他创作都比较幼稚。或者说,正如当时许多研究者注意到的,“五四”文学“破旧”有力而“立新”不足,“五四”尚处于未完成状态。这不是否定那一代人的成就,不是否定他们对新文学的草创之功,而是说这是一个在成熟前必然要经过的阶段。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文学的整体成就比“五四”高,这应该没有什么疑问,这是文学发展的结果。按照正常的发展,四十年代文学肯定是真正的辉煌时期,是新文学的成熟和高峰时期。遗憾的是,战争改变了新文学的正常发展途径,对它造成了无法弥补的巨大阻碍。但即使这样,四十年代文学还是有其值得骄傲的辉煌,产生了许多经典作品,做出了许多有意义的文学实验和探索。
现代文学的发展是百年新文学的一个缩影。如果正常发展,经过作家们数十年的努力,新文学也许可能完成本土化的任务,但是,许多因素对新文学发展构成了巨大的戕害和阻碍,而且这些戕害也许在短期内是无法挽回和弥补的。所以,我们不否认新文学的成就,但从整体上说,它还未能完全实现本土化的目标,需要努力和思考之处甚多。
其他不说,就说文学本土化重要内涵之一的文学接受问题。文学接受密切关联着文学的重要意义,就是作为民族文化的传承和发展。文学参与民族文化的营构,也影响着社会道德伦理、人文规范,包括民族意识、国家意识等,它是民族文化中最有特色和魅力的重要一部分。我们很难设想,如果没有优秀的传统文学,中华文明的面貌和内涵会怎样。当前中国也应该这样,文学应该以自己区别于影视、网络文化不一样的深度价值观对社会文化产生积极影响,传达出文学独特的人文关怀和社会判断力,促进社会文化健康发展。当前文学远没有达到这一效果,其读者数量很不乐观,更没有深入社会大众,深刻地影响到大众思想文化。这一状况原因复杂,但本土化方面的因素显然最值得探究。
最后,你谈到文学本土化的方案问题,“本土化与否不是评价文学作品艺术成就高低的一个标准,甚至不是中国文学走向世界的唯一方式,作为一个国家的一个整体战略方案提出似乎可以,但却不能据此要求作为个体的作家都要追求本土化。本土化是一个动态的过程,处于一种永远的未完成状态,那么我们是否能提出自己的本土化方案?本土化是否是一个完型命题?”
你说得有道理,本土化不是评价某部文学作品的简单标准,它更主要是作为某一文学整体发展的方向来看待。但是,在一般情况下,文学作品是否具有本土性,却是文学评价的重要前提。也就是说,不排除在某些情况下文学作品具有跨文化或者叫文化边际写作的特性,不是简单以本土性可以涵盖,但是,在更多情况下,文学是否立足于本土,是否呈现本土生活和文化的独特个性,是评价它文学品质的重要前提。文学当然不能局限于民族自我,它需要具有更深远的人类和人性关怀,但是,这种关怀不可能是完全抽象的,它肯定要建立在具体的生活叙述之中,这种生活往往不可能离开民族、或者说本土特性。而且,从世界文学之林看,真正有生命力、有创造性的文学,都是具有独立个性和深厚文化资源的。模仿的、无个性的文学是不可能达到文学高峰的。所以,作家的创作目标当然需要高远,但所立足的基础还是本土。“见微”才能“知著”,没有具体的、细微的、日常的生活和爱,怎么可能实现宏大的、深远的关怀呢?就像我们说一个人如果连身边的家人、朋友都不爱,却声称自己爱着全人类、整个世界,你会相信他的真实性吗?
另外,你说得很对,本土化是一个动态而不是静止的概念,是一个过程而不是一个终结。作家个人的追求没有单一的方向和规范,而是绝对多样化的选择,但作为一个时代文学来说,还是需要有方向性的倡导。比如,当前中国的文学管理者,特别重视中国文学的走向世界,花费了大量的人力和财力。尽管结果与预期相差甚大,但却丝毫不影响这一大的趋向。在我看来,这种方式其实是舍本逐末,文学要被世界承认,不是你硬翻译几部作品就可以的,文学阅读和接受依靠行政方式是没有作用的。文学得依靠自己的实力、独特性。所以,与其剃头挑子一头热式地去追求“走向世界”,不如踏踏实实地让它先走向大众,被本民族大众所接受、所喜爱。这中间存在文化倡导、教育机制等多方面的问题,不是一朝一夕能够迅速改变,但却应该是政府思维和行动的方向。我们提了一百多年的启迪民智,但实际上,以往的教育在这方面的努力远远不够。文学也是这样。文学是一种重要的文化,它对社会的直接影响力可能不如电影电视,但却是更深刻更持久的,我们应该让文学更多地与大众的生活关联起来,更广泛地进入大众的生活,其价值观念应该对社会文化产生更大、更积极的影响。
最后,还需要指出的是,提倡文学本土化,有两个方面需要特别注意:一是避免陷入文化保守主义。文学与文化之间尽管存在密切而深刻的联系,但二者并不相一致,谈论本土化不能将文学立场混同于文化立场,而是要尽可能立足于文学内部,从文学出发进行讨论和思考。否则,反而可能对文学有所伤害;二是避免陷入封闭和自我中心主义当中。我们提倡文学立足于本土,不是狭隘地固守,更不是单一和封闭,而是与开放和多元相并存。事实上,在民族和国家之间交往这么密切的情况下,即使想做到封闭和单一也是绝对不可能的,交流、融合是大势所趋。最重要的是坚持立足于本土,从本土问题出发,发挥出自身的独特个性和特征,坚持对身边世界的关注,才能触及世界共通的文学命题,也才能够被他人所尊重、所接纳,否则,跟在别人后面亦步亦趋、邯郸学步,只能是浮光掠影,永远也达不到文学和思想的高峰。
(责任编辑:王双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