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禹彤
我初二春天第一次见云之君。那会儿她可是一个谪仙般的人物!她走路的声音很小,一身雪白的校服,在讲台上站定,抬起头来时目光很清亮。她开口介绍自己,声音也是清凌凌,宛如沾露的铃兰。一段短短的自我介绍,她旁征博引,信手拈来,从文学谈到志向,从未来谈到理想。那日她说了好多,以我愚驽,记不得了。惟一句“我愿霓为衣兮风为马”,我记得清清楚楚。她便是因此句得名“云之君”的。
彼时春寒料峭,绿意未浓,三月里雪尚没化尽。云之君身着无双霓裳,脚踏彩云座驾姗然而来。她是一泓清灵俊秀的春水,倏地活了我沉闷古旧的世界。
云之君成了我的神仙。她一字一句,她一颦一笑,她举手投足,无不是我向往的模样。如今三年过去,如已隔山山水水几万重,可只有那一瞬间对她的热切憧憬和真挚仰慕仍能使我心悸。我无疑是爱她的样子的。于是下课后我几乎撞歪了椅子扑到她桌前,没头没脑地告诉她我的名字。云之君无辜地笑,说我急急忙忙的,倒真像是骑着风马过来了。从此,我成了云之君在新学校的第一个朋友。
云之君本姓彭,单名一个云字。这当然更巩固了她云之君的雅号,不过我更能看到这雅号表象之下的意味。彭云飘然出世,纤然无尘,可不就是一个活脱脱的云中仙人!
作为神仙,她自是有一些与常人不同之处。云之君遍观群书,文采超群。我偏爱她写的散文,清丽隽永,自然流畅,不带一丝烟火气。老师常常印了她的文章下发,作为范例供学习用。
“学学彭云,看看她写的多好!”老师这么说。
于是作为神仙,大抵都是有些傲气的。云之君傲,傲在她的清高和自矜。我曾问她有没有什么人生目标,她双手抵住本子,一脸神往:“我能做个写文章的人就好。最好是有一家小店,能晒到阳光还能听见鸟鸣,焚香煮茶,想去哪里旅行便去。其他的都不重要。”
我托住下巴:“那你想去哪间大学呢?”
“大学重要吗?”云之君脸上显出无辜又讽刺的笑。“上什么大学都无所谓,我只想学我想要的。”
我答不上来。云之君境界高远,她说话我总是接不住的。不过既然是她说的,那一定是有她的道理。
毕竟云之君常对我们的疲于奔命加以嗤笑。她总是无辜地笑,笑常人的不理解,笑俗世的无关风月。她曾说过想退学在家钻研古籍,自由发展,不做考试的阶下囚。别人说这话也罢,可那是云中君,是我的小小神仙。我对她深信不疑,从来如此。
是了是了,云之君最爱风月!她吟诗,吟“将船买酒白云边”,“月照花林皆似霰”;吟“雨过月华生”,“一一风荷举”。她谈起古文诗词,双眼就变得极其明亮,似在一汪明镜般的水里盛了一把细碎的银月光。我听她说她念,竟也能脱口而出几句高山流水之类,似乎是摸到了仙人的彩袂,沾了几分风雅了。
中考将至,云之君成绩优秀,可她向来不甚在意这些身外之物,此时更是自在悠闲。而我虽然成绩不差,但免不了多努力一番,期望能和云之君考上同一所高中。中考最后冲刺的日子里,云之君是我最大的信念和坚持。念着她的超然出世,便有了抗争的勇气,向那自如的姿态更进一步。
初三的三好学生评比也在这时候开始。经过评比,得到三好学生证书的同学可以得到市重点高中的青睐,一个学年只有一个名额。云之君作为候选人之一,成了被投票的对象。
唱票那天,我在一个偏僻的垃圾桶边发现了云之君的身影。她双肩耸动,手中拿着一叠什么,有几张碎片落下来,像苍白的柳絮。我以为她哭了,刚想上前安慰,便看见她手中那几张纸上写着的东西。
那是除了云之君外,其他几个候选人的名字。
我定在了原地,沒能迈出一步,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撕掉的是不是别人获得的选票?从哪里得到的?她怎会为了名额做出这种事?这些我都来不及想,只能做到看着云之君离开的那片雪白校服的背影灵魂出窍。
唱票结果出来,云之君获得了名额。
周围的同学向她祝贺,云之君仍是无辜地笑,说着无所谓之类的话。
可是我的心破碎了。我一厢情愿制造的偶像,全身心倾慕的神仙,我最爱风月的云之君,我痛斥世俗的仙女,亲手把霓裳撕碎了,脚下的风马也远去。云中下来的仙子,又回到了云层里;然后云层消散,神仙也不见,只是空空荡荡的一片,并没有过什么光彩。
此后,我渐渐疏远了她,她没有解释什么,也不再找我。
彭云仍在,可云之君已经死了。云之君到底只是“云中君”—本来就是片无根的云,又哪里留得下半丝半毫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