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小月
作为比较文学跨学科研究方法的新起之秀,文学地理学一经形成便引起了学术界的高度重视。就国内情况而言,邹建军、陶礼天、杨义、梅新林、曾大兴等学者针对文学地理学的概念、研究范畴、实践操作等问题展开了缜密的论证,且已取得不小的成果。相对于传统意义上的跨学科研究方法,文学地理学试图打破人文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的界限,借用地理学知识,建构起文学地理学批评模式。这对于比较文学学科理论起到了一定的补充作用,同时也能较好地指导学生进行跨学科比较研究。有鉴于此,笔者选取台湾现代派诗人余光中先生的诗歌作品,采用文学地理学批评方法,着重阐述与揭示其诗作中的文化内涵与创作规律,进而将学术理论实践化,指导学生进行作品解读。
台湾现代派诗人余光中先生诗作颇丰,其诗歌创作在中国现代新诗史上占据重要的位置。深究余光中先生的诗歌作品,笔者发现其诗歌多选取自然地理物象,既托物寄情,又借物论理。由此笔者试图借助华中师范大学教授邹建军先生所提倡的文学地理学批评方法对余光中的诗歌进行重新诠释①。一方面,余光中诗歌展现出自然景物描写、自然节气展现、中国地理描摹,以及离散地理抒写等四种自然地理面貌。另一方面,其诗作之自然地理选择主要与历史文化积淀和文学创作传统密切相关。由此看到,余光中诗歌对自然地理物象的抒写,是受其一贯的融传统于现代的创作理念影响的。
一、诗作中的自然地理面貌
余光中诗歌中关于自然地理描写的内容俯拾皆是,且体现为一定的类别性与秩序性。具体而言,其诗作中主要展现了如下几种自然景观:第一、自然景物的描写。此部分诗作中所出现的物象以纯粹的自然景物为主,包括风雨雷电、山川河流、花鸟虫鱼等。如:《早潮》、《蔷薇花影》、《雾》、《山雨》、《上山》、《望海》、《问风》。第二、自然节气的呈现。这部分的诗作物象多与四季和中国传统的节气相关。在二十四个节气中,余光中先生倾向于清明、七夕、中秋、中元等节气的抒写。如:《中秋夜》、《七夕》、《中元夜》、《中秋》、《冬至》。第三、中国地理的描摹。该部分诗歌集中于展现中国自然地理,且物象的选取带有鲜明的中国特色,譬如,黄河、长城、寺庙等。如:《吐鲁番》、《大度山》、《长城谣》、《黄河》。第四、离散地理的抒写。这一类别的诗作物象与诗人的活动区域有紧密联系。相较于前面三个类型的诗作物象,该种诗作的自然地理描写与诗人的活动场域相关联,且最终呈现出远离本土地域的离散特征。如反应美国之行的《西螺大桥》、《安全岛上》;描摹国外城市的《马金利堡》、《冰岛》、《四方城》;感受地域变迁的《在祖国》、《飞过海峡》。二、自然地理描写的深层原因
(一)传统文化精神的陶铸
余光中在选取其诗歌物象时受到传统文化的影响。“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朱熹1117)。余先生曾将自己创作的“活水”解释为中华的文化,并认为一切一切中国作家的蓝墨水都是上溯至汨罗江的。余先生指出,他弘扬民族精神与继承传统文化的主要途径就是在诗歌中对古典文化进行召唤与复活②。因此当我们在吟诵其诗歌时,往往能被其洋溢着中国特质的自然地理意象所感染。禅味佛理是余光中诗歌的一大特色。在余光中的禅味诗中,我们时常能捕捉到那拈花微笑的空灵境界。“千门万户重叠成好一堆惘然/红尘也无所谓/烟火也无所谓/老病生死也无所谓/一声木鱼/敲寂了下面那世界”(《慈云寺俯眺台北》)(余光中《余光中诗歌选集》250)。连续的三个诗行中出现了三个“无所谓”,看来诗人对生死病老,烟火红尘是一点也不在意了,是出世了。此诗若用木鱼敲击声作为背景音乐,低低念起,回环往复,可含多少佛理?此时诗人已步入中年,诗人如酒,岁愈长而愈醇愈净。禅宗最为讲究“悟道”。“悟道”只能在日常生活中自然地获得。这就是禅宗所谓的“平常心是道”(瞿汝稷325)。在余光中的以松树为题材的组诗中,这种“顿悟”思想表现得最为集中。
“一枚松果落在我头上/猝然一惊,又一喜/这轻轻的一拍,是有意或无意?/仰看那古松,肃静无风/……/小小的松果未必有意/冥冥的造化未必无心/用一记巧合将我拍醒/天机半吐快到我唇上/忽然,再惊于一声鹧鸪”(《一枚松果》)(余光中《余光中诗歌选集》257)。诗人闲散于松林中,一枚小小的松果“轻轻的一拍”竟引来了当事人的惊喜,细究因缘——“小小的松果未必有意/冥冥的造化未必无心”。这让人联想到王维《秋夜独坐》中的“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王维42)。只不过余光中是信步于松林,直接把自己放置于大自然了。“一记巧合”将诗人沉入对天机的思索,对人生的询问,这即是禅宗的“顿悟”写真。在既非刻意追求,又非不追求;既非有意识,又非无意识;既非泯灭念虑,又非念念不忘中以获得这个“好时节”或“忽然省悟”,这便是真悟道了。
(二)怀乡文学主题的传承
余光中诗歌中存在着一大批以离散地理物象为中心的意象集团。这些诗歌作品在物象选取上有意识地强调地域的流散性特点,同时借助诗人活动地理与籍贯地理的背离性,企图达到抒发一己之乡愁的目的。中国文化富于安土乐天的情趣,不像西方文化那样追求冒险与刺激。由安土乐天的心理而产生了一种浓厚的乡土情谊,凡是那些离乡背井的人,一个个都要思乡、怀旧、寻根、问祖,这同西方文化确实不大相同。因此,刘若愚先生在《中国诗学》一书中就有了这样的结论:“乡愁成为中国诗中的一个常有的、因而是传统的主题,这并不奇怪”(70)。
怀乡是余光中诗作的母题,也是他对怀乡文学传统在现代诗歌中的一种继承。余光中诗作中关于离散地理描写的部分鲜明地打上了怀乡主题的烙印。比如,《蒙特瑞半岛》、《芝加哥》、《新大陆之翼》、《飞越西岸》、《我的分割》等诗作。这些表达乡愁、寄托乡思的诗作具有最强烈最直接的情感,而且深深地打动了读者,唤起了共鸣。《蒙特瑞半岛》一诗中诗人吟道,“到此,半岛便探入汪汪的蓝/一片松涛,三面海啸/桀厉的老鸦,似怒,似笑/茫茫的静,静静的喧嚣//这是大陆的手指,指向未知/向鱼向龙向灯塔/向船向岛向晚霞/风说的似乎还不止这些//枝柯盘错,成黑锈的青铜/而犹欲探臂下攫/攫林中之石,石上之我/乌衣巫的乌鸦,在作法,磔磔//松林之外,是海豹,海鸥/鸥外,豹外,是空空的海/空空的蓝水晶球空空地浮//大哉太平洋,日球,与月球//那一边,该是花莲的峭壁,宜兰/更远是厦门,钱塘,江南/在水球,在日球,月球之外/空空的祖国啊茫茫地转”(余光中《余光中集》254)。诗人立于加州蒙特瑞半岛上,由近处所见的松涛、海啸、老鸦、鱼、龙等自然意象直指他乡的祖国。“大陆的手指”指向了海水那边的花莲、宜兰,以及更远的厦门、钱塘、江南。在该诗中,余光中先生对祖国的眷念一咏再咏,其怀乡情绪也跟随着地理名词的跳跃而迸发。由此我们可以看出,诗人借助活动地理与故乡地理的差异与冲突,营造出了一种浓烈的怀乡愁绪。
乡愁主题的一再奏鸣除开政治原因的空间隔离外,还与诗人个人的人生体验有关,即游子的生活。在台北时,他怀念江南;在香港时,他不忘台北;返台后,他又回望香港;在美国时,他更眷念故土:这已成为余光中倚重的情感。诗人习惯性地从这种情感中唤醒诗的灵感。
余光中诗作中的自然地理图景呈现出完整的文化性、区域性特点。其诗歌创作不仅展示了其当时的生活场景与创作心理,更重要的是,还显示出其创作理念与诗歌创作实践的相统一的融传统于现代的特征。相较于传统意义上的比较文学跨学科研究,学者倾向于文学与其他艺术类型,或者是其他人文学科的比较分析,难以在自然科学领域有所尝试。然而,文学地理学的展开正好能予以弥补。在比较文学课程的实践教学当中,利用文学地理学这种跨学科的研究方法,一方面能促进学生对作品内涵的理解与创作规律的把握,同时也能指导学生对比较文学跨学科方法的操作,完成理论还原实践的教学过程。
注解【Notes】
①参看邹建军 刘遥:“文学地理学研究的主要领域”,《世界文学评论》1(2009):41。
②参看余光中:《给艺术两小时——余光中·黄永玉谈文学与艺术》,江堤编选(长沙:湖南大学出版社,2000年)19。
王维:《王维集》,董乃斌编选。南京:凤凰出版社,2006年。
刘若愚:《中国诗学》。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1991年。
翟汝稷编撰:《指月录》(卷十一·赵州),德贤 侯剑整理。成都:巴蜀书社,2005年。
余光中:《余光中诗歌选集》(第二辑)。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97年。
——:《余光中集》(第二卷)。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年。
朱熹:《宋诗鉴赏辞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