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伟 何言宏
一、小说世界只不过是故乡的变形
何言宏:关于童年,你曾写过一篇一万余字的回忆性文章叫《河边的战争》,在那篇文章里,你回忆到的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乡村生活,你用“十分安宁”描述这段生活,你叙述了一个孩子对战争的迷恋,以及对战争的想象,主题是童年时期的“激情、审美和创造”。很多作家都谈起过童年对写作的重要作用,我想对你也一定同样重要。艾伟:是的,那篇文章在《江南》发表时是被当作创作谈的。当然我写的肯定不是创作谈,他们这样编排,大概也是发现这篇回忆性文章和我的创作是相关的。关于童年对一个作家的影响,我愿意谈谈我启发学生写作时的情形。最近宁波大学成立了我的工作室,其中一项工作就是带几个有志于写作的学生,指导他们写作。我和他们交流就是从这个问题开始的,我请他们谈童年时期留给他们最深刻的记忆,让他们感到疑惑的记忆,或让他们感到震撼的记忆,我同他们说,这些记忆甚至不要有任何逻辑性,一个场景足够。我认为童年记忆有点类似神话,是有原型在里面的,只要挖掘它,就会发现自己最感兴趣的问题。而这些记忆或场景就像一颗种子,它会生根发芽。我这么做,当然源于我自己的写作实践,我的许多小说都有童年或少年时期记忆的影子。比如我的长篇处女作《越野赛跑》即源自童年记忆——童年时我所在的村庄突然出现了匹白马,骑马者是解放军,然后这匹马跑到了我的小说中。《少年杨淇佩着刀》则和我中学时期的记忆相关,当时和我同宿舍的同学就曾半夜爬到女生宿舍。《乡村电影》打人的场景是我亲眼所见。就是在新作《风和日丽》中,也有我童年的记忆。我的奶奶曾在上海演过越剧,土改时回乡闹革命,我奶奶会很多戏曲曲目,我童年时就听她唱过《梁祝哀史》和《碧玉簪》,《风和日丽》中的王香兰身上就有我奶奶留给我的一些记忆。我们的记忆是有选择性的,我们记忆的一定是同自己最感兴趣的事物相关,并且这些记忆也在塑造着我们自己。何言宏:你是个在乡村长大的孩子,所以你最宝贵的童年经验应该都在乡村。但你的作品却往往有“城市”性。你的四部长篇,除《越野赛跑》外,其它三部都发生在城市里。在中国,乡村题材的小说可以说是主流,乡村的经验经过一代一代的叙述,已变得诗意沛然,相对来说,也是容易想象和叙述的,而城市,似乎一切都是格式化、规模化和程式化的,中国作家也不太擅长写城市。艾伟:是的,词语是有历史的,每个词语的背后都有长长的历史,中国汉字被打磨得最为动人最为闪闪发亮的词语都在唐诗宋词里,几乎都是关于自然和乡村的,再加上现代文学以来,文学关注的是“启蒙”,针对的是普罗大众,所以我们多的是乡村叙事。而关于城市的词语大都来自西方,这些词语里天然地带着西方的想像和价值,带着所谓的“现代性”。而想像确实是需要一点一点堆积的,比如第一个把互联网写入小说的人其实是有难度的,因为在读者那里会有审美上的不适感,但叙述多了,也可以提升为诗性。所以,王安忆认为有些场景是不能写入小说的,比如官场。当然我并不同意这个说法。我认为不管你的故事是在乡村还是城市或是官场,都是一样的,最为关键是写出人,写出人的复杂性、信服力及人的命运感。我的一部分写作和故乡有关,比如《乡村电影》、《回故乡之路》和《越野赛跑》等,有一大批吧。在《越野赛跑》里面很多细节都在我的故乡发生过,只是我用了变形和夸张的手法,因为有一个神奇自由的天柱在,有了幻想色彩。在我后期的写作,我确实把场景放到了城市里面。我一九八八年到宁波,已生活了二十二年,因我的老家和宁波近,生活方式也差不多,宁波也有一种故乡的感觉。自然而然,我愿意想像宁波,这个城市确实也给了我延绵不绝的想像的乐趣。你从《爱人有罪》中可以看到,我把这个想像世界定名为永城,因为宁波叫甬城,我谐了个音。在《风和日丽》中除了永城,还写到上海和北京,地理空间大大拓展。关于故乡我确实有个演变的过程,最初有一个具体的地方,后来,这故乡就是我纸上的世界,是我小说人物可以抵达的任何地方。当然,你可以说我的小说世界只不过是关于故乡的变形。
二、先锋文学的歧途及其他
何言宏:那天在我们的长谈中,你屡次谈到自己对先锋小说的看法,谈到自己对先锋小说由起初的迷恋和深受影响,甚至是得以实现自己的文学启蒙,一直到后来对它的逐渐怀疑以至于在创作实践中的逐步背离,我觉得非常重要。艾伟:先锋以来,文学确实有兴高采烈的孩童时代,大家像孩子那样玩得很高兴。我开始写作时是九十年代,那时候先锋文学可以说是主潮,后来的所谓新状态也好,晚生代写作也好,也是先锋主流的一些变种而已,这里面还是有先锋意识和先锋价值系统存在的,比如世界的荒诞,生命的无聊,生存的冷漠等等。这个主潮一定会影响我的写作,我也是从先锋文学开始的,出于对余华、苏童他们的喜爱而开始写作。比如我最早写的《敞开的门》,发于1997年的《收获》上,就是写一个白痴的故事,明显受福克纳的影响。但现在回过头来看过去的作品,我发现我一直有古典的一面,像前面所说的《乡村电影》等,在处理情感也好,人物也好,依旧是古典的方法,只是在叙事里有更多暴力的元素。我那时候也可算作是先锋的实践者,心仪者,在价值判断上当然是除了先锋,别的简直不算是文学。我1999年开始写第一部长篇《越野赛跑》,那完全是一部先锋气质的小说。何言宏:《越野赛跑》确实是一部很有野心的长篇,你写了一个村庄的历史,而这个村庄的历史其实就是一个国家的历史。你这个小说分成两个部分,一个部分是十分现实的,当然有点夸张。而另个世界是神话世界,你设置了天柱这个地方,这个地方比现实世界更自由,也更“人性”,好像也符合你“信任人性”的观念。艾伟:当时,我觉得我写了一批中短篇,应该写一部长篇了。就这么简单。《越野赛跑》作为我的第一部长篇,写作负担也是很重的,我总是想在一部作品里融入自己全部的文学理想,想在这部小说里最大限度地把先锋技巧、叙述方法融入其中,我要玩出一些花样,要让这部小说飞翔起来。我确实这样做了。对我来说,这部小说有特殊的意义,就是写完这部小说,我才确立写作的自信,至少在写作长篇上,我不会再有畏惧感了。不过,写完《越野赛跑》后反思也会有的,虽然《越野赛跑》在想像力方面,在关于世界的寓言方面有很好的表达,但有些方面我不满足,就是人物的丰富性和复杂性方面,在这样一个文本里我无法展开。这也是这种寓言化写作的一个通病,在文本中有一个意向明确的隐喻,有时候是会损害人物的。我试图在接下来的一部长篇里解决这个问题。何言宏:这是你在《爱人同志》里做的?张清华兄说,《爱人同志》是一部当代文学中罕见的真正独立和正面地触及“当代题材“的小说,其敏感性可谓是当代作家中的典范。艾伟:在《爱人同志》里,人物精神和内心世界的复杂性方面我有很深的拓展,甚至进入了潜意识的领域,我专注于人物的深度,是一部完全内心化的小说。但这样写完全无损于这部小说的寓言性。这部小说纪录了八十年代的道德英雄主义向市场经济转轨过程中对国人精神的巨大冲击,这种冲击通过一个越战英雄和一个当代圣女的刻画反映出来,这两个人是和时代打通的,和时代的精神状态也是接通的,可以说这部小说记录了一个国家的痛苦历程。这部小说叙述了在这个转变中中国人的不适应感,一种被抽离被抛弃的精神状态,它是中国人在此历史洪流中孤苦无依的一个寓言。我自认为我是个现实感很强的小说家。何言宏:不管你自认为你是在用先锋的方式书写,还是古典的方式叙述,在你的小说中,总是有历史背景,这一点很明显。艾伟:是的,《越野赛跑》也好,《爱人同志》也好,以及到了《风和日丽》,历史在我的小说中一直存在。在我的小说里,我不回避政治、社会、文化风尚等元素,我觉得这一切是无法回避的。但先锋以来,我们的文学似乎一直在逃逸这些内容,是去政治化的,去历史化的倾向也很严重。何言宏:“文革”后的中国文学由起初的“伤痕”、“反思”文学一直发展到后来的“寻根文学”、“现代派文学”和“先锋文学”等等,实际上是有着复杂的历史原因的,我们在“创新意识形态”的支配下一直对这样的历史有着“文学史进步主义”的评价,肯定的居多,批判性的反思很少,现在看来,先锋文学,甚至是此前的“寻根文学”、“现代派文学”等等,存在着很多问题,对于中国当代文学来说,未必不是歧途。艾伟:先锋文学当然是历史的产物,有它的合理性,我也同意用历史的眼光去看待。说实在的,我们都受到过这一浪潮的滋养,小说也因为经历了现代主义浪潮后变得更为简洁有力。这些我必须承认并怀有敬意。但问题在于,先锋的某些观念到后来也产生了对文学的破坏性力量,我们有些画地为牢,把文学的边界框得很小。大家都觉得文学的形式创新才是文学的康庄大道,似乎一定要魔幻、寓言才算得上是纯文学,好像那才是文学的正典,别的都不算文学。我常常感到文学界总是在期待新的东西,在期待一部我们从来没见过的小说。这种“新”的意识形态把文学界弄得很焦虑。我觉得我们现在需要的恰恰是“旧”,回到常识,回到小说最基本的价值元素,回到文学的根本。比如人物丰富复杂、情感的信服力、故事或命运感等等。而这些都曾经以“先锋”的名义被我们忽略。我始终认为文学的正典应是那种脚踏人类大地的小说,是有人的温度的小说,是人物的行为可以在日常生活逻辑下检测的小说,而不是冷冰冰的所谓深刻的小说。何言宏:我们提出,要重新回到文学的根本,其实这有着非常丰富的内涵,但最重要的一点,应该是重新认识到人性的问题对于文学的意义。我们今天的谈话,可能很多都是旧话重提,属于老生常谈,但这样的“旧话”与老生常谈在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学与社会文化语境中,其意义与价值,还有我们的有关思考,应该不同于别的时代吧?艾伟:这个时代是常识稀缺的时代,几乎在任何一个领域都缺乏常识,有时候甚至常识被当作低级的东西加以否定。在文学领域也是如此。本来在中国,写实的传统一直是非常强劲的,就中国人的思维模式来说,更擅长于写实而非抽象、隐喻。先锋以后,大家对写实有些不屑,热衷于搞抽象和隐喻。当然如果你搞一个纯粹的我们从未见过的先锋文本我没意见,可我发现,我们国家很多有名的文本和读者之间的“契约”经常出现问题。在《西游记》里,孙行者从石头里蹦出来,我们知道作者和读者之间建立了一个超现实的“契约”,卡夫卡也一样,当他在开头告诉我们格里高里变成了甲虫,我们知道这也是个超现实的文本。但现在你去审查我们的一些文本,你搞不清作者和读者的契约是什么,开头可能是一个现实主义契约,时间地点人物都是现实的,可是中间,他突然超现实了,隐喻了,寓言了。这种方式好像很深刻,实际上很不讲道理,往往不顾及人物,不顾及人性逻辑,作者想怎么干就怎么干。这不是先锋,纯粹是偷懒,先锋简直成了他们对人物的推进失去能力后作简单化处理的借口。先锋的另一个破坏性力量是,从此后我们的小说只把我们的历史、现实、时代当成一个假想敌,从不把时代、现实、历史以生动的具体的方式进入文本,而是推到背景以外很远的地方,大家似乎都热衷讲一个关于永恒的故事。何言宏:谈到历史,我认为我们的革命历史、社会主义历史一直渴望着一部伟大的叙述,我基本上持这样的观点,就是认为伟大的中文小说一定是要通过这样的叙述才能诞生,很多作家也许都是这么认为的,所以在“文革”后中国的文学史上,向此目标奋力冲刺的作品才不断出现,我把《风和日丽》也看成是类似的努力。艾伟:是的,文学如何处理社会主义经验,处理革命的内部问题,东欧及苏联作家确实做出了令人信服的努力。我曾谈到的《日瓦戈医生》、《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或《一个人的圣经》都可称是这方面的典范。我们有如此庞大的关于社会主义革命的经验,可我们的写作却很少真正正面地触及这些问题。也不是没有触及,可能是我们在思维路径上出现了偏差。何言宏:谈到我国的社会主义历史尤其是前三十年的历史时,我不太主张用“经验”这样的字眼,因为它很容易让人理解成简单的肯定,或者也可以用“实践”来代替?当然“经验”也可以是客观的说法。你说的偏差主要指的是……艾伟:说成“经验”也好,“实践”也好,新时期以来,我们在处理社会主义经验时,往往是采取一种批判的,对抗的姿态。这种姿态如果仔细辨析,你可以发现一个西方的思路,即西方式的政治正确在。这或许会把我们的经验简单化,使我们的经验只有一极——血淋淋的现实,而忽略了人世间另外一极,某种带着暖意,带着欢娱的生命指向。最近我看了两部电影,一部是罗马尼亚的,叫《无声的婚礼》,讲的是一个村庄,一对年轻人要办婚礼,婚礼正要进行时,斯大林死了,禁止一切娱乐活动。这可怎么好?杀了猪,宰了羊,亲戚们也带着彩礼来了,等斯大林丧期结束,猪肉羊肉都坏了,成本也太高了,于是,他们决定搞一个无声的婚礼。叙事的张力于是变得非常强劲,一方面是政治的高压,另一方面是在无声婚礼中人的创造力和幽默感。另一部也和斯大林有关,叫《给斯大林的礼物》,好像是土库曼斯坦的,讲的是土库曼斯坦的一个小站的老头,是铁路工人。由俄罗斯来的去西伯利亚的列车上都是流放犯,有些人可能在半道死了,所以,老头的一个任务就是埋葬从列车上清理下来的死尸。一次,在尸首堆里,他发现有一个孩子还有呼吸,于是老头儿救了他,孩子活了下来。这时,迎来全世界无产阶级的父亲斯大林同志六十大寿,全苏维埃发起给斯大林同志献礼物运动,当局说,礼物如果有创意,被斯大林选中,可以得到斯大林的接见,并可以向斯大林提一个要求。孩子希望斯大林把父母从西伯利亚弄回来,于是开始苦思冥想献给斯大林什么礼物……叙事的落脚点是老头和孩子之间的温情场景。我们再来看看得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的《窃听风暴》,我不太喜欢这部电影,我觉得它对社会主义经验采用一种简单化的方式展示,在叙事中,完全展示的是西方的思维,一种西方式的自我拯救,叙事中的丰富性被格式化了,同我们熟悉的社会主义经验其实相去甚远。不过,我觉得像《窃听风暴》至少还是对经验进行有效处理的,我们中国作家可能是没经过任何处理就扑上去了,所以,所展示的往往是一些“嗜血”的场景。何言宏:这个问题比较复杂的。不过,我们叙事背后的意识形态中确实存在一个西方概念。在西方的概念下,我们的现实必然和“嗜血”联在一起,这几乎是一种西方式的政治政确。艾伟:是的。在先锋文学中,你可发现有很多血腥的东西,其实都有一个概念摆在那儿,来自批判这样一种姿态,大家都在比力气,小说中总是出现类似像“阉割”、“白痴”、“残疾”等,反正都是非正常的,变态的——我以前的一部分小说也是这样的。这种来自现代主义观念的小说往往是极端的,偏执的,单极的。我们总是口味很重。大家都喜欢寓言化的方式,通过变形或几个意象解决问题,很少展示真正的心灵问题,展示人在复杂革命语境中的个人选择,而我是有志于“心灵问题”的。我希望在小说里展示世态的多极性,不能老是盯着那所谓的恶,要写出世界的丰富和价值的多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