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白
有年夏天,我大概八岁的样子,自家场院里晒着麦子,妈妈扛上锄头干活去了,让我在家看着,怕鸡鸭及鸟雀偷吃。
那些年,吃上馒头是一件幸福的事情,麦子和稻谷都很珍贵,真是“粒粒皆辛苦”,被鸡鸭鸟雀偷吃了会很可惜。因此我也听话,写完作业,就坐在门墩上,老老实实看场,也不出去疯跑。
这期间,铁牛、刘枣以及王安斌来找过我,邀我和他们一起出去玩。我当然也想出去,但考虑到麦子、馒头,妈妈交给我的任务,我还是拒绝了。他们走后,我有些失落,看着天空发呆,在后来的一篇叫《馍馍》的散文里,我回忆了当时的情景,我无聊地看着天空,看着看着,在云朵里看见了馍馍:
那么大的馍馍!那么白的馍馍!那么多的馍馍!
我这样写,虽有夸张的成分,但情绪是少年的情绪,有一種很美很怅惘的向往。
终于有一天,妈妈说该晒的都晒干了,不会生虫了。我舒一口气,自由了,可以和小伙伴们出去疯跑疯玩了。
夏天,我们最爱的便是游泳。怎么学会的,我忘记了。反正在水里扑腾扑腾着就学会了。
我们年龄小,只敢在河边游,深水区是不敢去的,大人也明令禁止,说你不想活了你就往里面游吧,那里面有水鬼。我们虽调皮,安全意识其实还是有的,什么地方该去什么地方不该去,我们有自己的尺度。
在浅水区,其实更有意思,可以站在水里扑腾,打水仗,或是笑嘻嘻地做游戏,我们都光着屁股,享受着美好的天赐时光。
除了在河里游,我们有时也去池塘游,池塘是死水,游起来会困难一些,因此是我们的第二选择。但池塘里有小鱼小虾,还有野菱角,我们可以比着抓鱼抓虾,找菱角。
有一天,我和铁牛闹了矛盾,他偷偷地串通刘枣和王安斌,吃完早饭就出去寻猪草了。前一天说好的,我吃完饭去找他们,可他们都跑了,分明是在整我。我想提着篮子去田坝找他们,但心里又咽不下这口气,折转身,我一个人去了坡上。
坡脚有个池塘,有三四亩大小,会把下雨时从坡上流下来的雨水收集起来。池塘边歪歪斜斜地长着几棵柳树和苦楝树,这个地方我们经常来,除了游泳,我们在柳树下打牌,争论前些天看的电影里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谁比谁厉害等等在我们看来很重要的事情。
那天我一个人,心情郁闷,我挎着篮子,在玉米地里寻猪草。突然,胡小山跑了过来,要我和他去池塘里游泳。胡小山比我大一岁,他家住下村,我们平时并不来往,我说,我还寻猪草呢。胡小山说,他待会帮我,这么热的天,游一会吧,你教我。
我这才知道,胡小山不会游泳,或者说他游得不够好,不敢单独游。他让我教他,我无形中成了老师,这升起的成就感,使我改变主意,答应了他。
衣服脱光,我们扑通跳了下去。
池塘边是慢坡下去的,池塘里的水也不算深,除了中间,水也就到我们脖子,因此我们并不担心,开开心心玩了起来。
或许是因为胡小山不会游泳,我的虚荣心在作祟,我告诉胡小山,你水平不行,就老老实实在岸边游,我去中间游会,马上过来。
胡小山看我能去、他不能去,有些不高兴,但还是答应了。
我潜到水里,像一个重任在肩的密使一样往深水区挺进。我像一条鲤鱼,在水里钻出钻进。
我正游得美,听到胡小山在叫我,我扭头一看,他在离我十几米开外的地方挣扎。我赶快往他跟前游去,刚到他身边,他一把抓住我,把我压在了他身下。
我被他压着,没有反抗的余地,我只有往岸边游,使劲地游。所幸的是,离浅水区并不远,我们获救了。
上到岸上,我们都不说话。我生气他压我,他后怕刚才的一幕。太阳就在头顶,热辣辣的,我们都不说话,似乎在回味,回味刚才那可怕的一幕所散发出的死亡气息。
我们一直没有说话。我甚至也没有抱怨他。我们离得很近,可我们觉得孤单。
我想尽快离开这里。我走出十几步,他跑过来,把手掌压在我的耳朵上,神秘又恐惧地说:回家不要告诉你妈。
我当然不必听他的。但我还是按他说的那样去做了,我没有告诉任何人,至今我母亲也不知道这件事情。我想他回家后也没敢把这件事告诉他妈,他母亲同样不知道那件事情。我们把一个秘密,吞进了肚里,永远藏在了池塘里。
有一年,我回老家,在路上遇到了胡小山。我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当年我救他的那件事情。他没有说,我也就不必提,就好像压根没发生过似的,我们随便地聊着,聊世俗的生活。
回老家,我经常去那个池塘。那个池塘依然是原来的样子,不过是小了一点,里面多了垃圾而已。我在池塘边散步,回味我的童年,回想那个夏天发生的可怕的事情。我后怕吗?当然。但更多是留恋。纯真少年,没有任何权衡,听到呼声就向他的同伴游去;不懂得如何救人,却还是稀里糊涂地救了同伴。这要放在今天,以新闻的方式曝光出来,我,也算个小英雄吧。
—我这样安慰自己,其实,不过是在说服自己,我确实被正午的死神吻过额头,他的样子太吓人,让人喘不过气来—但他最终还是饶了我。我才有机会把这个故事讲给现在的孩子们。
(原载《小说月刊》2018年第11期 ?作者自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