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山壁
解放初,河北省文联逐渐形成十名专业作家,九名老八路,一名来自国统区的民主人士。田间、田涛1916年生,属龙,梁斌、李满天、刘流、汪润1914年生,属虎。龙啸虎吟,成为全国文学大省强省。加上1958年天津回归,孙犁、方纪加盟,中国作协的康濯、邢野下放到此,河北的作家阵容超豪华,无地可以比肩。
1958年河北文学特大丰收,四虎中李满天首先发威,三卷本《水向东流》,由中国青年出版社隆重推出,是全国第一部反映农业合作化的长篇巨制。紧接着梁斌的《红旗谱》一鸣惊人,竖起时代的一块丰碑。第三个是刘流的《烈火金钢》,发行300万册,还被改编成评书、连环画,家喻户晓。街头巷尾争说肖飞买药、丁尚武耍大刀、史更新出生入死,猪头小队长、谢老转、何大拿成为孩子们互相戏谑的名字。这一部反映冀中抗日斗争的精品力作,出自刘流之手,绝非偶然。
刘流的故乡河间,已经有2700年历史。因为地处高河和滹沱河之间而得名,西汉时还一度称中水郡。两河相助,孕育了一种瑰丽的文化,崇文尚武,是毛诗的发祥地,又是杨六郎把守三关口之一的高阳关所在。科举制以来诞生过六名武状元,还出了一个窦尔敦,“河间府为寨主力压豪强”。刘流的村子叫念祖桥,祖父兄弟四人都是秀才,诗书传家。庚子年八国联军入侵中国,刘家四兄弟揭竿而起,站在反抗洋人队伍的前列。义和团失败后遭查抄,家道中落,刘流生下来就在穷苦中挣扎,心里埋下反抗的种子。
河间是武术之乡,上到九十九,下到刚会走,人人都在习拳弄棒。刘流从小耳边就传诵着许多行侠仗义的故事,不少还是本地真人真事。洪雁村的张占奎,外号“闪电手”,是天津武营处出班首领,民国总统冯国璋的卫队长。张庄李登瀛,“左把抡”的五代传人,给北洋军阀曹锟当过武术教官。左村的“五虎棍”,出神入化,横扫天下。
河间还是文化之乡,盛行河北梆子、评剧,又是西河大鼓的发源地。演员一手击铜板,一手打鼓,三弦伴奏,说唱结合,多是成本大套,有《岳飞传》《小八义》《杨金花夺印》等十多部,一部能说两三个月。西河大鼓有李、王、赵、马、朱五大流派,他最喜欢赵玉峰,追着台口听大棚书,看野台子,肚里装满了故事。
因为家境贫寒,刘流只上了三年私塾,学校解散后,在亲友帮助下,远赴山东烟台读了一年初中。周济中断,背着铺盖,挥泪走出校门,一路哭着回家务农。闲时四处踅摸地摊唱本,武侠小说,后来借阅《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最后找到鲁迅、胡适、郭沫若,眼界大开。河间处于京津保三角地带,爱国主义高涨,佟麟阁一个师驻在城外,冯玉祥老营扎在东边不远的兴济。一个亲戚在冯部任职,不断地向他灌输进步思想。少年刘流立志报国,十六岁投考南京炮兵学校。后来学校向右转,强迫学生集体加入国民党,刘流不干,愤然出走,流浪天津,又去烟台,寻找自己的理想。
九一八事变,东北军退至关内,把白山黑水拱手让给日本。刘流乘一股血性,逆流而上,到辽宁参加了一支抗日义勇军,经历过无数次战斗,遭伪满洲国通缉,逃亡途中写诗一首:“平生个性喜游侠,到处天涯是我家。日月星辰为我伴,披霜挂露破风沙。荷枪跨马敌前跃,慷慨高歌自我夸。热血澎湃如潮涌,永远浇灌自由花。”
七七事变,北平沦陷,华北变成战斗前沿。刘流像战士接到命令,归心似箭,扮作乞丐,走小路,翻大山,钻老林,长途跋涉十几天,潜入北平,参加地下党的活动,砸了北平第二监狱,救出一批共产党员和进步人士。随后撤离,到平北参加了“国民抗日军”。后来这一支武装被晋察冀军区收编,改名“第五支队”,支队长赵桐,刘流任侦察科长,在赤城、延庆一带打游击。再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赵桐逃跑,刘流坚持下来,并于1938年入党。刘流又写了一首新诗,庆祝自己的政治生命:“在暴风雨的夜里,投入了布尔什维克的怀抱。”上过军校,打过游击,刘流很受重用,曾任晋察冀军区军政学校区队长,军区政治部教官,白求恩学校大队长,指挥上千人马。
五支队是一支收编队伍,存在时间不长,支队长逃跑,不少人受怀疑,刘流脱离了心爱的军事工作,调到军区抗敌剧社,做编剧也当演员,并开始文学写作,写了小说《民兵连长李连发》,鼓词《大练兵》,在《子弟兵》报上发表。五一扫荡时,显出了军事才能,带领剧团一次次化险为夷。
1944年晋察冀干部整风,地点在阜平史家寨。领导运动的是程子华,比较稳重,避免了延安整风的逼、供、信,洗温水澡。整风学习文件之一是郭沫若的《甲申三百年祭》,形象化教学,改编成京剧剧本《李自成》,集体创作,邓拓执笔。角色分配是:刘流的李自成,王焕如的李岩,梁斌的牛金星,王琢的顾君恩,路一的宋县令,丁一岚(邓拓夫人)的红娘子,蔡维新的刘宗敏,韩庄的宋献策,曹德泉的吴三桂,娄凝先的吴父,高鹏的多尔衮,高铁英的多铎,导演是丁里。这些人除了刘流以外,解放后都成了高级干部。
演出在抗敌剧社的大篷里进行,边区党政军领导悉数赶来捧场,一连演出六场,场场爆满,掌声最多的是梁斌和刘流。梁斌是专业水平,少年时曾坐科山东戏专,与赵荣琛同期,学铜锤花脸。二十年过去风采依旧,唱法沉郁峭拔,念白响亮沉着,宗郝寿臣。刘流是票友,扮相英武,嗓音高亢,有高庆奎的韵味。这角色是文武老生,唱念做打,难度很大,也展示了刘流的艺术才能。如第四场《礼贤下士虎帐谈兵》,幕后一句二黄导板“军营鼓角报二更”,上场转回龙“李自成佩长剑夤夜巡营”,再转原板“望长空银河转夜深人静,一钩月陪衬着点点疏星”,八句大段一气呵成。最后一场还来了一段昆曲:“大业付东流,英雄一旦休,这龙泉还在手,难道说此地是尽头。”施展渾身解数,把李自成英雄末路悲怆之情表现得淋漓尽致。
关门整风,人人过关,一人交待,大家七嘴八舌。刘流台上是英雄,台下被穷追猛打。当时南京、东北还是敌占区,无法调查取证。五支队问题是悬案,难下结论,刘流身上被画满了问号,装入档案。档案是一个人的政治生命的副本,像一个阴影跟随在身后,从张家口到保定。起初任保定市文化宫主任,以后在省委宣传部文艺处当干事,最后落到省文联搞创作。
1955年“肃反”,刘流是省直文艺界重点。梁斌替他说了几句好话,查证的任务便落在自己头上。开始梁斌不接,正夜以继日修改《红旗谱》,每天七八千字进度,舍不得丢下。领导研究,这块硬骨头,只有他能啃动,话既说出口也不好收回了。梁斌资格老,政治强,有智慧,宣传部主管文艺工作的副部长远千里都是他的老部下。再说梁斌也爱才,曾一度把刘流借调到他主政的火线剧社,当演员兼音乐教员,编演了《史可法》《苏州城》《蔺相如》,还导演了话剧《子弟兵和老百姓》,为冀中文艺工作出过力。
梁斌打听到刘流五支队的两个同事在沈阳,都已经是高级干部,也是自己党校的同学,便带着一名干部乘上火车到了辽宁,以为会顺利完成任务。不想见了面,一个请到家中,夫人作陪,但是提到五支队就立刻冷了脸,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一个招待优厚,好吃好喝,一说到刘流的问题,沉默半晌,无可奉告。两人忙活了两天,别说打证明,一个字也没得到。梁斌是作家,研究人的,从脸上看到心里,他们是怕引火烧身。岸上的人见有人落水,若伸手去救,十有八九会成功。若是想到水深莫测,万一救不上来人反被拖下水,也有可能。梁斌理解他们,半生千辛万苦,爬到如今的位置也不容易,便一路苦笑着回到保定,拉上李满天一起去省委,以两个人的名义,担保刘流没有问题。刘流过了关,一身轻松,在菊儿胡同创作之家写完了《烈火金钢》。这个创作之家是个福地,由张朴管理,为作家提供方便,冯志在这儿写成了《敌后武工队》,梁斌在这儿修改了《红旗谱》和《播火记》。
1966年春天,在外地生活或写作的作家被召回,学习文件,我第一次见到刘流。这个大红大紫的名作家,生活中灰头土脑,五十二岁便掉了满口牙,身患一种怪病,发作起来,伸脖子张嘴喘大气,不能自制。但是又不像省文联秘书长何建平,犯了病就摔倒在地,抽搐不停,口吐白沫,失去尊严,那是延安整风时留下的后遗症。刘流讲究仪表,毛蓝制服干干净净,棕色裤子利利索索,稀疏的头发梳得顺顺溜溜。走路四平八稳,开会坐得笔直,发言高喉咙大嗓门,还保留着军人风度。
运动初期整党内“走资派”,主要目标是田间、梁斌、李满天,没了梁斌的保护,刘流有点紧张。接着横扫“牛鬼蛇神”,大字报扑向刘流。因为备战,干部档案提前一年轉移平山去了,造反派摸不着底细,捕风捉影,说他是“日本特务”“土匪头子”,说《烈火金钢》“宣扬战争恐怖,美化敌人”。刘流是老运动员了,不慌不忙,一一反驳,有理有据,连平时的大喘气也控制住了。
1968年10月,省直机关干部到石家庄办学习班,秋后算账。文联、文化厅归文艺指挥部,总指挥是个工人,姓汪,原来有名字,后来干脆叫汪造反。开班式杀鸡给猴看,批斗石家庄地委书记康修民,全副武装,明晃晃刺刀,高喊杀杀杀。田间、梁斌、李满天和文化厅长路一,当众被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文联的批斗也升级了,原来只是“口诛笔伐”,司机门卫也都有点文化,动口不动手。这里工宣队多数不识字,用拳头说话。刘流不肯低头,就抓住脑袋、肩膀往下摁,刘流不弯腰,摁下去挺起来,再摁下去再挺起来,批斗会变成了摔跤场,胜利者总是他。因为批斗会迟早要散,大家还等着吃饭呢。刘流挺着身子,迈着方步,最后一个离开会场,好像是舞台上的李自成。文艺指挥部集中了省直京、梆、话和歌舞四个剧团,还有一个戏校。总指挥原来没钱看戏,现在可以不用花钱看戏了。每星期六都要看,除了刘香玉、贾桂兰、宋德珠、罗蕙兰是上级指定的“反动权威”,中青年演员都要上场,演样板戏。汪造反还学着过去“走资派”的样子,坐在第六排中间位置。各单位排队进场,梁斌没资格看戏,还关着禁闭,刘流可以。每次我都磨蹭着,站在队伍后面,坐在他旁边。他知道,我是戏迷,之间也没了距离,三言两语地点评,声音很小,只能我俩听见。刘流不仅是个票友,戏剧理论也有高见。看梆子《红灯记》,他说高明利的李玉和比浩亮效果好,是剧种的原因,河北梆子老生唱腔高亢激越,更适合演悲剧。京剧老生唱腔往往过于华丽,削弱了人物真情实感。花脸则相反,梆子唱腔始终没解决,不光河北梆子,秦腔、豫剧花脸都还没找着调,真假声在一起,不协调。看京剧团的《沙家浜》,他称赞许家宝,说这样好的青年演员,北京都没有。演郭建光的祝元昆,那时还不出名,声音低了点儿,但是中规中矩,是个正宗老生。让他说中了,二十年后于魁智拜师,就选中了祝元昆。
学习班到唐庄劳改农场,一天收麦子,刘流正全神贯注,一镰一镰地割,有个工宣队跟在身后,突然大吼一声,试验刘流的反映,如果沉着不惊,就是训练有素的特务。刘流受惊了,割破手,血流不止。那人不好意思了,让我护送到场部卫生室包扎。刘流满不在乎,一只手摁住伤口上部,血止了。说战争年代,受伤流血家常便饭,有一次血流了半碗。看他心情不错,四下无人,想听他唱几句。刘流清清嗓子,唱“狱警传,似狼嚎,我迈步出监”,监字尾声拉了半截,没挑上去,停下来,咳嗽不止,又喘起来,摆手说:“看来这个监,我是出不去了。”唐庄农场全称是唐庄监狱劳改农场。
学习班办到第五年头上,我们结业了,大部分人各自归位,回到新成立的省委文艺组,组长田间,副组长梁斌、李满天,换汤不换药。刘流身体太差,回家养病,家在北京夕照寺,中国青年出版社家属院。刘流只上过一年中学,改稿时间漫长,出版社给了房子,还迁来全家户口。
1972年春寒料峭,夕照寺家中,刘流生命的火苗忽闪了几下,感到自己油灯燃尽,不由得想老家了,思乡之情日益强烈。考虑再三,决定把自己几样心爱之物留给老家,一盏马灯,一个半导体收音机,一个牛皮文件包,一张三屉桌。四个物件代表他人生的四个阶段,寻找光明,接受进步思想,南征北战,文学写作。念祖桥村委会举行了捐赠仪式,北京日报还发了消息。
当年背井离乡下关东,他曾经发誓,不打败日本不回家,不打败日本不成家。1945年日本投降了,刘流骑了一匹大红马,从张家口一路狂奔,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念祖桥,与青梅竹马的乡村女教师结了婚。度蜜月期间,挨门挨户访问,搜集家乡抗日故事。念祖桥是八路军任(邱)河(间)支队的堡垒村,由于汉奸告密,1942年6月28日,鬼子出动上千人捂了村,把战士和乡亲们赶到村北据点,架起机枪,让大家伸出手来查八路军。他的一个堂兄刚二十岁,因为手上没茧,被当场刺刀挑死。支队战士和乡亲们奋起反抗,当场牺牲七十二人,鲜血染红了小河。
刘流还专门考查了沙河桥,子牙河上一个水路码头,小火轮直通天津,商贾云集。鬼子来了,河东河西安了两个炮楼,每个高十五米,直径六米。又跑楼外挖了壕沟,宽五米,深两米,层层布防,易守难攻。解放沙河桥曾经有过一场激烈的战斗,1943年晋察冀边区召开群英会,刘流在资料组,记住了许多可歌可泣的英雄形象。他在一篇创作谈中写道:“当我了解英雄以后,脑子里自己的经历退让的没什么位置了,游过来飞过去的总是英雄的影子,如何将他们就像生铁投进熔炉一样,锤打成钢,从此把他们的形象记在心里,是我想做的。就好比写作的种子种在我的心底,不能不让他们生长起来。”刘流在故乡河间,找到了这样的熔炉,这样的土地。沙河桥成了他《烈火金钢》的桥头镇,以之为背景,上演一出威武雄壮的抗日斗争活剧。
我在1964年《河北文学》上,看到刘流另一部长篇连载《红芽》,好像是《烈火金钢》的姊妹篇。姚文元批评《海瑞罢官》以后,连载停止,没了下文。学习班后期,刘流告诉我,这部长篇酝酿已久,1962年动笔,写了二十万字,手抄稿,还请人改了错别字,一半交给《河北文学》,一半留下来继续改。文革初期遭抄家,有街道红卫兵,也有省文联造反派,手稿不见了,害怕红卫兵当毒草烧了,希望当“罪证”留着。没了原稿还得从头写,希望老天假以时日。
老天可怜刘流的身体,没准假,但也给了一个安慰,让他看到了“四人帮”的末日。1977年春节刘流去世了,万家灯火,一城鞭炮为他送行,刘流走完了他传奇的人生。共和国没有忘记他,人民没有忘记他。《烈火金钢》1991年拍成电影,不久又出了电视连续剧。我好像看到,刘流又骑着大红马回来了,又着实风光了一回。
责任编辑 刘遥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