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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需要什么样的评论(外四篇)

  • 作者: 边疆文学(文艺评论)
  • 来源: 归一文学
  • 发表于2023-11-09
  • 热度28040
  • ◎任芙康

      争鸣广场

      文学需要什么样的评论(外四篇)

      ◎任芙康

      主持人语:文学需要什么样的评论,这是一个见仁见智的话题,不同的论者会有不同的识见,因而也不好定论,更不可能划出一统的尺度。但好的评论,还是有一些共性可以言说,比如深刻而又准确,精辟而又独到,尖锐而有分寸,当然还包括文字的鲜活与富于张力,文章的好看可读等等。正好这里就有一组以《文学需要什么样的评论》为题的文章,或可看着范本,供诸君赏读研判。《“全集”的泛滥与贬值》一文,说的是国中现象,对照云南文坛“全集”频现的现实,检讨一番,可能也不无意义。(冉隆中)

      中国社科院的李建军,很多年前,寄给我们批评长篇小说的稿子。一读,就知道这位作者对路子,《文学自由谈》添了新同志。他的文章,很勇敢,说三道四全然无顾虑,又很单纯,没有绕进文坛的人际关系。他曾宣称,他景仰的文人中,鲁迅第一。可能是爱屋及乌,这个乌,是鲁迅先生乌黑的胡须。于是,印象中的李建军,上嘴唇总养着一撇鲁迅式的短胡。我其实不是要说他的胡子。想说的,是他做评论的状态。有一段时间,他张扬李四,质疑张三,除了整体的估价,更多的是,从作品的细部辨认黄金与黄铜,很详实,不虚乎,常叫人有板上钉钉的感觉。比如他拿一些名家的长篇作靶子,很像是显微镜下使解剖刀,或者说人家这个词用“过”了,那个词用反了;或者说人家这句话叠床架屋了,那句话残缺不全了。总而言之,话不留情,却都在理,又含着见识。便觉这样就好,无论对读者,还是对作者,隔靴搔痒、隔山放炮的废话越少,就越有警醒和提高。

      但是有一天,我俩通电话,我却鬼使神差地劝他改弦易辙。我说,不要学我,给人改稿,终无出息。就连一些有志向的编辑,给别人改了几年稿子,往往都洗手不干,当作家去了。作为评论家,吹毛求疵于作家的字、词、句,你说得全对,也不显得你多高明;你部分说对,或不小心大部说错,肯定反落话柄。所以,偶一为之,可以。但如过于上心,当作正事来做,只会像背人爬泰山,流大汗、挣小钱,费力不讨好。

      其实,我这样说,并不是希望他减弱自己的斗志,只是希望他改进自己的战术。

      建军显然不以为然,但并不驳我,听他电话里时而浅笑两声,表示出他的大度。不过后来慢慢发现,他的批评文字,似乎有意无意在减少甚或避免从前的“琐碎”。于是让人感觉,不断修炼自己的李某人,已渐渐显露出大牌评论家的气象。

      大牌评论家动笔,异于寻常写手的地方,甚多。最突出的特征,可用“宏大叙事”概括。这四字无须过多解释,也不必四处搜罗例子。从一段时间内的文艺类报纸上,你可以找到许多范文。尤其是隔三岔五,整版整版地弘扬某人某书,则通常是宏大叙事的集中展演。此外,在各式各样的文学研讨会上,亦可随时欣赏到宏大叙事的丰采。对此,想必各位都已多有领教,这里不做罗嗦的描绘。

      只想说,宏大叙事,语声高亢,属于主旋律;词藻高蹈,适合打广告。之所以能大行其道,绝非偶然,是商品经济时代的产物,深得上下左右各色人等的青睐。发展下来,自然而然就成了评论的一种格式和尺度。

      有一回,在北京研讨天津作家王松的小说。事后一家报纸要刊出发言“纪要”,我于是免了客套,整理出一段话,大意是:

      我和王松虽同居一城,平日各忙各的,反倒没有机会聊天。前年,看过他一部小说,有几句阅读心得想说给他,因无缘碰面,故至今未遂。那部小说是一次参观活动的产物,我一直觉得,写作者平日深居简出,干活儿辛苦,偶遇热闹场合,完全可视为呼朋引类的放松与调节。从组织者的角度看,采风之类,无非是行为艺术范畴内的表演。既是表演,张罗者全有目的。作家们被盛情相邀,写诗歌、散文、报告文学的,投桃报李,用文字“配合”一下,倒是说得过去。而惟有小说这种样式,作急就章式的呼应,则大不合适矣。所以趁今天祝贺王松的机会,说出一直想说的话——作为已经步入成熟期的小说家,已经成为不容文坛忽视的小说家,一旦进入创作的构思与操作,最好能以一种纠缠般的劲头,揉搓自己熟悉的题材。凡属陌生领域,又未经先行吃透,则应避免涉足。姑妄言之,仅供王松参考。

      我这样说,哪里只是让王松参考。因为王松这回的写作,在他的小说创作中,其实是个偶然,此前在题材上,不曾有过功利的表现。但就整个创作界看,并非个案,说给大家,或许有用。但等到“纪要”出笼,独独少掉这段话。记得那日与会者叙事多宏大,颂词满堂飞。我的试图不同的声音,其实取舍已定,自无发声可能。常言说,世道如何如何,瞧瞧各类研讨会,对文坛之世道,也就可窥一斑。

      宏大叙事,以鼓励作家为己任。其实,作家是不用鼓励的,尤其不宜用宏大叙事的方式去鼓励。依我多年体会,很少有作家真心诚意地当自己是学生。他叫你“老师”,可能出于出道不久的礼节。羽翼丰满之后,仍尊你为师,往往已演变为一种调侃。所以,对于作家的创作,你不妨实话实说,完全不必用虚话宠他。也是一次在北京参加研讨会,庆贺重庆作家张于新书问世。此书图文并茂,皆出自张于之手,令与会者惊呼一片。有人说,昨晚拿到书,大受震撼,彻夜难眠,今天来的路上,还收脚不稳,连翻几个跟头。据我耳闻,张于好身手,又能写书又能画画,实在多才多艺。他的文章好,能签高版税;他的油画好,能卖好价钱。我当场受左右感染,也特别想赞美他,而费劲想出的好话,却全有人先我出口。但见张于还算扛得住,花言美语的颂歌前始终面带谦恭。我犹豫半天,还是说了一段非表扬的话:

      张于出版了一本展示他才华的书,今天又收获到丰富的鼓励。这是不容易的。很为我的老乡感到高兴。以后的日子,张于如果想油画玩得更好,文章写得更妙,让这两件事情齐头并进,当然是我们期望的。但这不容易,甚至不可能。如果做专业,张于最好在画和写之间有一个选择,不然你的两头通吃,势必两头扑空。因为文学界不会承认你,美术圈也会置疑你。被人说三道四的结果,你可能就被耽搁了。你看眼下文学艺术圈里头,通吃、横扫的角色,一定是具有非凡的创造才能的人,或者一定是具有非凡的忽悠才能的人。但我说的可能大错,提出来仅供张于参考。

      我又说了个仅供参考,其实并非只想说给张于听。人在世上,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全才是极少的,“术业有专攻”的规律是不可以违反的。宏大叙事者不管这些,只要被研讨的才子、才女高兴就拉倒。散会后张于说我讲得对,其模样很真诚,我也就放了心。我这人的性格,自知有弱点,说话常无遮拦,又生怕惹人赌气。

      看而今的评论,宏大叙事已经蔚然成风。听发言,看稿子,很容易就打头碰脸,叫人避之不及。有时候,忽然心中一动,不禁想起李建军,竟有些怀念他前些年的批评姿态,也就往往同时心生反省。建军当初的方式或许并无错,与虚张声势的宏大叙事刚好相反,不妨称之为“文本细读”吧。文本细读,搜寻作品的瑕疵,就像庄稼地里除草捉虫;寻觅作品的优长,就像夏收季节田间拾麦穗。都得头顶烈日,都得弯腰动手,都得出力流汗。其实有过田野生活经历的人,都知道农事劳作除了辛苦,也常会有其独有的快乐和诗意。而那些撑着太阳伞站在田坎上赞美劳动的人,甚至凭靠电视画面讴歌丰收的人,哪里会有切身的体会?

      这些年,就我目力所及,文本细读的评论越来越少,甚至濒于绝迹,导致生态失衡,忘乎所以的作家因此越来越多。我翻开一部长篇,在紧挨着的千把字里,遇到九个“笨蛋”;我翻开另一部长篇,在头两页之内,撞见六个“历史”。前者是为了体现作家的性格,后者是为了展示作品的深度。这两部捉襟见肘的小说,都受到了热捧。热捧者正是那些惯用宏大叙事的评论家。小说区别于说书,不仅仅要故事,更要强调语言。有人会说,说书也属于语言艺术。此话不错。但口头的艺术语言与书面的文学语言就是不同,且有大区别。光从实际情形看,若讲说书的普及,其家喻户晓,小说连个零头都赶不上。但是否因此就可以说,曲协的编制应扩大,作协的机构应取消呢?评论家的文本细读,往往正是对文学语言的评估。如果这种评估也能蔚然成风,上述成群结伙的“笨蛋”和“历史”,早就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山西有个李国涛,主要写小说,偶尔也写评论。最近读他一篇成一小说的读后感,文字安静、素朴。不把成一的小说一句一句地读过,是断然写不出的。尤其读到最后,他挑出小说中的“余之寒舍”四字,看似寻常,却让人玩味不已。宏大叙事的眼神儿,在这些细微之处,只会飘忽而过。又读过一段胡适谈张爱玲《秧歌》的话。胡适收到《秧歌》,整整三月才写出那些评价。时间不短,一是证明胡适忙,二是证明胡适确实读书了。接着,胡适谈到了粥、麻饼、棉袄之类,铺陈得如何之好,又说到了同一个人第160页的年岁与第205页的差距等等。所有的话,谨严实在,没有一句露出虚热的征兆,令人心有所悟。看李、胡的文章,关注点似乎全在细微处,其实才是大手笔。读过他们那样的评论,往往会随之产生读原作的冲动。

      而我们许多评论家,责任重,项目多,总是在赶路,风尘仆仆,大步流星,三步并作两步走。消消停停地读书,可能只是一种遥远的记忆了。候车、候船、候机的空档,翻翻书而已啦。轮到写文章、发言,你叫他文本细读,还不等于叫石头开花,公鸡下蛋;而回到他宏大叙事的强项,可以说眨眼就有,张嘴就来。

      反看我自己,同样读书有差距。不过我虽混迹于批评圈,但主要是为评论家做事。组约他们的稿子,编发他们的文章,然后,奉寄他们的稿费,于是与他们中的许多人保持着良师益友的关系。所以,我说的话,绝无得罪评论家的主观故意。为着文学批评的发展,我只是想象着,不论你采用什么方式进入文学的评论,你可以像政治家、思想家、社会活动家一样思考,但也应该像正常人一样说话。最终期望的是,从真正的文学意义上,用我们诚实的话语,找回批评的价值,找回学术的权威,找回评论家的良知和尊严。记得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作家见着评论家,叫出的那一声“老师”,透着诚恳,又略带羞怯,那才是真正学生的敬畏。

      这里,我引用谢世不久的学问家任继愈先生的一句话,作为文章结束:“不能用一时的行时或冷落来评量学术上的是非。有了这样的认识,心胸可以放得开一些,不至于追逐时尚,陷于庸俗。”

    鼻孔朝天的人

    京城东边,有一所学校,学员进去,若干时日出炉,虽不曾获得人事档案认可的文凭,却从此脱胎换骨,拥有了经久言说的由头、背景,乃至资本。这处超级福地,就是中国作家协会旗下的鲁迅文学院。

      鲁院由前身、转身、变身,直至今日模样,其间经历过数十年演变,出了很多的人才,出了很多的庸才,出了不多的奇才。这就很了不起了。遍看国中,其他各行各业的培训、办学之类,如此多快好省,如此事半功倍,似无先例。

      五年前某天,翻看一篇来稿,题为《鲁院听课记》。作者陌生,姓冉名隆中,系鲁院弟子。这种文章,十之八九,颂辞满篇,应该不抱太高期望。但念及人家学子知恩,撰文抒情,对“母校”投桃报李,亦在情理之中。

      然此文别异,几段下来,你必得改变你的漫不经心,将一万六七千字一气读完。这位学生,来自云南,进修两月,听课30余堂。从他的逐堂记叙看出,尊敬也还有,钦佩也还有,但习见的仰望没有,点头称是没有,诚惶诚恐没有。这是一个不太拘泥于礼数的人。其字里行间的锐利与唐突,清醒与破绽,较真与狐疑,让人心喜难捺。几十载的鲁院注册学员,想已成百成千,能写出这般“听课记”,追仿鲁迅遗风,与鲁院名号相符者,怕是罕见之至,唯该生崭露头角。

      声韵异样的文字,常有跑调之嫌,向来见仁见智、好恶悬殊。斯文刊发之后,果不其然,毁誉四起。此刻的冉隆中,对于“誉”言,倒是感觉良好,怡然消受;而对于“毁”语,则似乎准备不足,心生困扰。但他终归智商充盈,大约明白了坏心情不可泛滥,遂很快安静下来。

      这一安静,许久杳无音讯。时有闲暇,也曾有过揣想,冉某一副挥洒自如好笔墨,定然不肯轻易停歇,又将有些怎样的涂抹?

      终于一天,收到他的新作。发排之际,我颇有感慨,便假“责编”之名,写了出来——

      沉寂相当时日之后,冉隆中寄来这篇《底层作家,你们还好吗》,再次给了我们击节叹赏的意外。区别那些在东南西北的都市上空,飞来飞去的评论掮客,冉隆中远离闹市,游走于县城乡村之间,耳闻文人潦倒,目睹文事萧条,于是心情快乐不起来,做派潇洒不起来,言辞高蹈不起来,当然只能生发出关切的、悲悯的、沉郁的、令人揪心动容的文字。也许,正是由于有大群庸常之徒的急功近利作参照,冉作者这篇言谈小地域、小人物、小道理的与“宏伟叙事”迥异的文稿,却恰恰显现出眼下文坛难遇难求而又货真价实的大气象。

      为他这篇稿子,我刊专辟“调查”栏目。从此每期一文,延续至今。冉隆中纠缠般探寻的,均为同一内容,即底层文学之真相。这在眼下文坛,堪称时尚话题。对草根写作放言高论、隔靴搔痒的男男女女,几乎逢会可遇。但事实上,冉隆中鹤立鸡群,对底层文学的切肤之感,眼下尚无人能及。

      他以救死扶伤的冲动,细腻犀利的刀法,解剖一只只滇产“麻雀”,呈现出的,当是整体文坛的病灶。他访谈的数十位底层作者,散居于各地荒镇陋寨,无一不是亲脚走到,亲眼见到,亲耳听到。有时山高路远,还会有数日火塘取暖、粗食果腹的勾留。总而言之,他要避免的是走马观花、浅尝辄止;他要远离的是道听途说、穿凿附会;他要杜绝的是居高临下,妄加评判。

      纯粹文学意义的写作,理应绝缘于锦衣玉食与呼朋引类,理应伴随清苦与寂寞,但冉隆中刻意寻觅的访谈对象,大都过于清苦、过于寂寞了,直至处于赤贫如洗、无人理睬的境地。所以他要鸣不平,他要鼓与呼。他最终拿出的每份调查,无论素材,还是见识,皆区别于众多名流伪善的“平民意识”,全是文学情怀,全是民族歌吟,全是底层故事,全是民间声音。惆怅、压抑与感伤,虽是弥漫冉文的基调,但结识知音的快活,山川原野的诗意,文学不灭的古训,浸润着他,在其步步艰辛的调查中,自有一腔飞扬的向往。

      我同冉隆中,稿件交往,前后五年。时而有事,电话联络,始终未曾谋面。《文学自由谈》封面上,登过他一颗头像。一张寻常的脸,四分之一侧仰着,鼻孔朝天。鼻孔朝天的人,通常都是很骄傲的人。而骄傲的人,又多数都是有名堂的人。我服务的刊物,所倚重的就是那些骄傲的作者。写手骄傲,才往往不同凡响,才可能人前说鬼话,鬼前说人话,叫人与鬼都惊诧莫名地吓一跳,因为他们听到了各自不喜欢的声音。

    让人无计可施的人

    标题里,两个“人”中的后一位,指广东深圳的唐小林。

      两个多月前,唐小林来天津,领取《文学自由谈》三十年“重要作者奖”。因难得北上一回,他放弃乘坐飞机,往返都选择了耗时漫长的火车,以便沿途观赏。这与分秒必争的多数与会者,形成明显对照。数日朝夕相处,平和的脸,平和的话,更加出人意料。大家读过他锋利的文字,深谙里边的内容,通常都会调动写作者全身关节,尤其需要绷紧面部肌肉。但看眼前此君从里到外的松弛,于是大家明白,老话“文如其人”,也有不灵的时候。一身傲骨写文章,满面平和过日子,这般状态的文学批评者,如今打着灯笼都难找了。

      抛开那些躲在屋子里,只愿做、或者只会做“课题”的评论者不说,场面上兜得转、吃得开的批评家,愈是大牌角色,愈是表现欠佳。无论其话题多么撩人兴致,无论其表达多么遮人耳目,无论其结论多么耸人听闻,都很难掩饰他们贱卖常识,混淆价值,轻慢良知的本性。文学评论花枝招展的热闹,已很难脱离这些人的摇唇鼓舌,尽管他们对批评大厦的建构,实质上起不到丝毫添砖加瓦的作用。但凭借金玉其外的参照,我们才有幸见识到另一类批评家。比如,有了张颐武的概念轰炸,我们能扩充视野;有了李国文的借古喻今,我们能广博学问;有了陈冲的迂回穿插,我们能见识逻辑;有了韩石山的机锋抖擞,我们能领略智慧;有了李美皆的笔墨摇曳,我们能飞扬想象;有了李建军的义正辞严,我们能明辨黑白;有了李更的孤傲清醒,我们能遏制欲望;有了冉隆中的悲天悯人,我们能追逐良善。

      唐小林显然特别,他完全入不了第一拨的队列,也大体不同于第二类的路数。文学批评,无疑应归属摆事实、讲道理的操作。而唐小林剑走偏锋,只专注于摆事实,不热衷于讲道理。因为事实一经跃然纸面,便基本上无须啰嗦道理了。他的手法是,借用批评对象自身的字、词、句,罗列其前矛后盾、浅入深出、盗袭他人、重复自己、粗枝大叶、指鹿为马之类软肋与硬伤,从而不温不火地,水落石出地,板上钉钉地,验证出饱学之士满腹的经纶,不过一肚草料;完备的体系,不过一锅杂碎;离奇的叙事,不过一堆呓语。这一招颇有巧劲儿,致命到当事人往往被一箭封喉,难堪到帮闲者虽疾首痛心却无从援手。于是在某些人眼中,唐小林讨嫌到家,却又让人无计可施。他的方式其实笨且累,为精明人所不屑。要眼里看得出对方的错,须胸中先得有自己的对,不博览群书,不独具慧眼,不做足功课,不无私无畏,根本无能为力。每每到手唐小林的文章,一读便知,他手起刀落,已将批评对象的货色大卸八块,掰开揉碎,横着竖着地,里子面子地解剖一番。故而,他的文章是精雕细磨出来的,绝非那种一泄万言、倚马可待的浮语虚辞。

      从唐小林舞文弄墨的姿态,可以辨识出,他肯定不是目前文坛最优秀的批评家,但肯定是文坛目前最果敢的批评家。他的果敢,体现在击打目标的专一。专一的对象,乃文坛名家群体。唐小林经年累月的激情,似乎专同名流作对,专与名著为难。自然免不了招惹是非,引来“借名人出名”之类闲话。唐小林固守的理念在于,名人有错,名著有错,如得不到指谬,比非名人、非名著出错,更会有传染的恶果。至于个人受到种种贬损,完全可以一笑了之。总被恭请文坛上座的大鳄高僧,素来醉心于仰慕的目光,任何质疑,均为冒犯。总以为自己笔下鬼斧神工,并从来不会失误。他们哪里明白,真老虎尚有打盹的时候,何况自身仅为纸老虎者流。这也便是唐小林这种较真的人,写批评,写了许多年,还要继续写下去的原因;这同样也便是《文学自由谈》这种较真的刊物,登批评,登了三十年,还要继续登下去的原因。

      唐小林的批评,已成为不可预测的未知。谁也不晓得,他的下一支利箭,将要洞穿哪位大师、巨匠的桂冠。如此悬念,利莫大焉。对一些作家来说,会成为创作时的警醒;对一些看客来说,会产生阅读后的教益。《文学自由谈》大量读者来信,表明文坛民意往往具体到,期望唐小林这样的清道夫多上几个,随心所欲的垃圾制造者可能就会少上一堆。

      此番天津获奖,唐小林得到的不是评委的全票,只是多数票,这自然可视为他仍需进步的依据之一。我已读过他若干文章,体会其文以载道的基调已经解决。然上乘文章的品质,终究不可或缺文以载趣,不可或缺举重若轻。如果再怀揣一份商榷的诚意,那就定然锦上添花了。文章之道,有的经纬分明,有的则似是而非,留下讨论的余地,会助于引申众人的推敲。

      行文至此,仿拟一段唐小林的简历,但愿不会触碰他的隐私。唐小林,四川宜宾人,高中学历,三十七岁到深圳打工,曾做过企业管理、日语翻译。由于后来多年专事文学批评,所有颂扬型文坛聚会均与他无缘,意味着从无“红包”进账。深圳谋生一十九载,因为拮据,每年购买老家宜宾的社会保险。谈起这种对人生后路的安排,唐小林没有无奈,没有沮丧,反倒比倾听者平静、坦然。不同于许多异地漂泊的人,他心中的精神归宿,就在能为自己托底的故乡。他以自身经历,证明辗转多年的深圳,不是传言的文化沙漠,而是真切的人文沃土。一帮从道义上、经济上给予扶助的同乡和朋友,是唐小林应对贫寒、坚守信念的知音。所以,尽管几乎每发表一篇批评,便实际上为自己增添一个“敌人”,他并无胆怯,亦问心无愧。这个远离低级趣味的写作者,为清洁文坛而昂头前行的情怀,非同凡响,闪烁出高贵的光泽,让人生出莫名的欣慰和感动。

    关于王干

    北京的王干,为扩大读者面,寄我一册《王干随笔选》。

      眼下出书,大多显出急功近利,封面、封底不忍闲置,常布满名流促销语录。而稍有“阅历”的读者,其实并不认同,晓得这类小把戏,无非借风使船而已。这本《王干随笔选》,亦未能免俗,令人叹息。但王干毕竟业内高手,哪怕追风之举,却也胜人一筹。

      替他“帮腔”者两位,一为大陆王蒙,一为台湾马英九,声名均登峰造极,足以搞活看客眼球。粗看马氏之语,语焉不详,翻书后知道与文字繁简之争有关,故略而不论;细读王氏之言,言之凿凿,以短短数行,披露往事一桩。此处不予照录,只是“意译”如下:父亲辈的王蒙(生于1934年),结识儿子辈的王干(生于1960年),仰仗的是爷爷辈的胡乔木(生于1912年)。王蒙叙事,素有讲究。即如这段“忆旧”,忙中偷闲,又列出风云学界的圣贤任继愈、金克木、季羡林。如此这般,寥寥数十字中,五六个人抱团儿纠结,互为策应,大有多义及深意存焉。如遇高明写手,铺陈开来,定是一段文坛佳话;撩升上去,则具某种史料价值。而对小王来说,借老王之嘴,为自家新书鸣锣,绝非谬托知己。他与老王,关系很铁,渊源不浅,且广为人知,22年前,即有《王蒙王干对话录》问世。

      新时期以来,言路广开,催生出文坛无数“对话录”。只是泥沙俱下,多数讨人厌烦。有的一味偏激,只顾凸显个性;有的插科打诨,止于相互调情。而对话之应有货色,诸如问题探讨、理念交锋、志趣对决等等,则几近于无。有此前因,“二王”对话出笼之际,众人并不看好,即便闪耀出“王干干王蒙、王蒙蒙王干”的亮点,仍被疑为二人彼此心领神会的噱头。及至读过对话,学问一点点水落石出,价值一点点雾去山明,人们方明白何谓铜与金,何谓瑕与玉,何谓骡子与马不一般。幸运的小王,出名早,得益于自己的早慧;扬名快,离不开前辈的帮忙。小王属个案,自然也含着通理,旁人如果仅知羡慕或妒嫉,只会不得要领、徒添烦恼矣。

      打出道算起,王干舞文弄墨,北漂南飞,近30余载。虽童颜依旧(那是生理天赋),但已脱尽生涩(那是后天修炼)。就说这本《王干随笔选》,文字活泛如蝴蝶,气韵爽然如晨光,道行深幽如潭水,格局早已逸出小文坛,放眼大文化。如将他归类于杂家,并无不当,其品相、质地,皆纯正可靠,不乏“高人”端倪耳。一位成天读书的朋友,摇头晃脑,向我鼓吹此书。他的意见是,假如你手头不空,就先干正事;如果你闲着也是闲着,就不妨翻翻,多数篇什,是会叫人开卷释怀的。

      前几日上街买书,走进一家熟店子。该店女老板,温文尔雅,喜欢阅读,尤爱随笔类,店里进货倾斜于个人爱好,几年下来,团聚起一群随笔发烧友。此刻看见我,迎上来就讲王干的新书。说话间,老板似觉我有狐疑之色(其实我真没有),遂将一段句子背给我听:“随笔的功夫不在笔头上,而在人身上。一个工于心机的人写不好随笔,一个缺乏幽默感不能自我解嘲自我反思的人写不好随笔,一个不学无术的人不配写随笔,一个光知道掉书袋的人与随笔无缘。”此乃王干随笔生涯之心得,写在书尾“后记”里。老板背完,含笑相问:“任老师,王干的体会是不是很有见地?”

      许多出书的作家,往往倚重评论。而销售畅达与否,其实意义更大。十位评论家对你的弘扬,抵不过一位书店老板对你的欣赏。前者言而无信,常常被人识破;后者借助切磋,可直接让读者掏出钱来,抱书回家。感染着老板的喜悦,我替王干高兴,哪天见着了,一定告诉他:“名人为你助兴,固然雅致;生人替你卖书,才算实惠。老弟,你就偷着乐吧。”

    胖 子

    朋友一上来,就介绍此君叫胖子。“胖子”顺口,又亲热。之后见面、通电话,张嘴闭嘴,就全是“胖子、胖子”了。以致长达数年,竟不晓得他的真名。胖子在纽约、北京、天津,均有至爱亲朋,皆可随意长住。端的是,浪迹天涯好儿郎,处处无家处处家。

      我与胖子的口感,所见略同,便相约下了几趟馆子;我与胖子的腿脚,完好无碍,却共同做了几回足疗。于是,两个都讨厌无端沉默的人,话就多了起来。

      胖子听说我籍贯蜀地达州,先是瞳仁一亮,跟着双眼眯缝,似在一点点启开尘封的记忆。“你的老家要得哟!”迎着胖子脱口而出的川语,我大感意外:“你去过?”胖子告诉我,像是告诉一个外地人——达州建于东汉,已近2000高龄,城郭三分之二被大河环绕,另余部分倚托拔地而起一尊高山。胖子旋即喟叹,府上老城如同佳肴一盘,要色有色,要味有味,要形有形,证明古时的官人,设郡造邑,多有章法,并不胡来,比眼下一些刚愎自用的要员,讲究多了。

      胖子突然问我:“一中毕业的?”得我肯定回答,他又感慨起来,百年老校哟,你晓得不,你的学长中,一个张爱萍,人民海军创始人;一个黎玉玺,台湾海军“总司令”。我赶紧回应,后学忝列校友,实属巧合,怎敢拿先贤炫耀。又一边纳闷,眼前胖子,纯种冀人,长于北国,何以对川东北一小码头了如指掌?

      接下去,话题转向,聊起胖子的纽约生涯,市政府上班一族,家居长岛南端云云。我便说我去过长岛,并歌颂景观独有,令人回味。胖子并不理会我的恭维,劈头问道:“走的哪条线?”“可男女裸泳的海滩。”胖子光头轻摇,微微一笑:“那是东线。东线无非看稀奇,中线则能看历史。等你下次来,带你游中线。”

      胖子话音刚落,我又凑巧远涉重洋。先至迈阿密,再折返纽约,选了个春鸟啁啾的日子,走进长岛南端胖子家中。

      与胖子一家异域重逢,彼此都生出内心的愉快。胖子的妻子莉珠,典雅而又真诚(这两种优长往往相克,融会出色者甚少),属于上海女人堆中,遴选出来的好女人。莉珠的生意一度颇具规模,当今多位画界翘楚,20余年前于纽约奔波时,在她公司设计室开过工资。衣着素朴、现已归于散淡的莉珠,奉上茶点,提议我们稍事停歇,不妨转转家中胖子的领地。进得书斋,文房四宝,样样质地上乘。想不到胖子的字,自成一格;胖子的画,画中有话。更出人意料的是,地下室“家伙”齐全,俨然书画装裱的作坊。胖子自嘲,我这人有一毛病,玩啥就玩他个有来道去。

      长岛中线,乃昔日国道,弯来拐去,林木繁茂,步步有景,果是奇特。跑出个三二英里,路旁便静卧一座小镇。许多房舍墙上,钉有铁牌,标明构建于二十世纪初、乃至上二十世纪末某年某月。临街小店五花八门,出售的笑脸与货品,曼哈顿绝然难遇。胖子一边驾车,一边导游。衡量一个镇子昔日盛衰,鉴别十分简单,就看有无邮政、消防。谈及类似“常识”,胖子笑曰,美国年轻一代,也未必个个明白。就像弄清“西点军校”的来历,无须别人指教,他独自沿哈德逊河,溯流而上,实地观察、考证,随后悟出“西”为方位,“点”即要塞之意。

      驱车跑着跑着,常会见路生岔,侧目百米开外,横着气度非凡的铁门。杂树花影之中,似有黑衣家丁出没。胖子解说,这便是中线的鬼魅,你搞不清某座有湖有岛的宅子,盘踞着哪位显要。比方说,再过一会儿,就可瞧见宋美龄的故居啦。

      长岛中线游之后,不足两年,我再去美国。因未曾逗留纽约,憾与胖子失之交臂。寻常日月,朋友居间传递,我与胖子,倒时时互有消息。

      前些天,朋友递我一迭文稿,嘱我务必翻阅。“谁的?”“陈九。”对这位陈九,我真还略知一二,在多家报章及选刊,见过其人诗歌、散文、小说,似为写虫一条。“翻阅可以,为何务必?”朋友一乐:“陈九就是胖子的笔名呀!”什么、什么,胖子竟然等于陈九?文墨之徒露相,通常俗如土财显富,初次见面,来言去语三句之内,必让你明白,你对面不是水货,活生生一位“作家”,不止“著名”,且已量化为“国家一级”之类。而熟稔的胖子,竟在我眼皮子底下,成功潜伏,含而不露,再忽地变脸,现身为“旅美华人作家”中的名将,简直是对我视觉、嗅觉的嘲弄。

      往日读陈九,随意又潦草,无关痛与痒。此番读陈九,却总有胖子的模样,在眼前晃动;总有胖子的声音,在脑海荡漾。他的叙述可靠,区别于“放洋三日,成书一册”的浅薄之徒;他的观照真切,迥异于久居异邦,思维狭隘的偏激之辈。胖子啊胖子,我的好兄弟,早早结识,是咱的缘分;相见恨晚,是你的文章。你的文章是面镜,映出半生苦乐。你的文章是杆秤,称出作人质量。你的文章是把尺,量出为文气象。“你说美食,我想饺子。你说女人,我想贤惠。你说喝酒,我想高粱。你说吃肉,我想红烧。你说中国穷,我想流泪。你说中国坏,我想抽你。”如此句子,就是你人生的自白,细腻至极,同时又粗犷至极;深情至极,同时又简洁至极。于你而言,大到魂牵梦绕的故国,小到本不相干的达州,细到其风物、掌故、轶闻,只要住过、去过,无不入眼入心,经久不忘。倘若忽略境界、情怀,用轻飘飘的“记忆超群”来夸你,无异混淆智者与凡夫,以为龙蛇之差别,只在长短和粗细。

      这两日念叨胖子,突生疑问,胖子笔名陈九,他的真名呢?“陈、志、军。”朋友一字一顿地回答我。陈九,陈志军,都好,都不错。但是,但是,都不如“胖子”响,都不如“胖子”亲。

      (作者系《文学自由谈》资深主编、 多届茅奖、鲁奖评委)

      

      金盏子   赵 芳

      责任编辑:杨林

      本文标题:文学需要什么样的评论(外四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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