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鲍尔金娜
校花梦
⊙ 文 / 鲍尔金娜
我在美貌毫无用途的幼儿岁月里一直长得很好看。自带胭脂的脸蛋常常被母亲之外的其他女人也亲热地掐着,吻着。大黑眼睛好脾气地隔一会儿才眨一下,忍受着她们身上的热气和“心肝肉”的叫唤,到最后实在厌倦了,脸色阴沉,开始盘算怎么才能落地逃走。但大人们像抓鲤鱼一样有技巧地抓着我,噘嘴说着她们自创的幼儿语,替我展望春光灿烂的未来。我糊里糊涂被摆布着,慢慢也就困了,平静了。这些甜蜜而烦人的片段我都还记得。
一直到小学头两年,我还保持着水晶瓜子脸、精致小人儿的形象,和班里另外一个脸蛋娇嫩得跟玫瑰花似的,名叫怡的女孩有着双美的名声(其实并没有具体的、武侠感的称号,但是有这个中心思想)。我俩都被选为班干部,彼此也惺惺相惜。虽然那时我的脑袋里很多时间还被香味橡皮和下课如何秘密吃火腿肠之类的事给占据着,但想到自己很美,也十分高兴。
再长了一两岁,对赞美的饥饿感逐渐清晰,我的五官却逐渐有了自己的独立思想。——甜美可人没什么意思,朱唇皓齿也没什么意思,随便长长就行了,关键是精神得潇洒。我于是按照这种奇怪的旨意,慢慢变成了长胳膊长腿,晒得瘦黑的大高个儿,穿合唱队配给的最大号欧根纱裙也嫌短,大板牙笑起来很唐突,瞳孔深处经常装着困窘、目的不明的倔劲儿,一看就是奔着愣头愣脑的青春期狂飙而去了。班里几个原来面容模糊的女生却像退了水肿的婴儿,突然人模人样,亮眼可喜。观察到那样生硬不讲理的生理学变化,对我这样敏感的小孩来说,比被迫吞咽来路不明的黏糊糊食物还要感到恐怖。但跟怡相比,我还算幸运。怡当时患上了严重的内分泌失调症,突然吹胖起来,成了个气喘吁吁的迷你“中年女人”,被肉挤肿的黑眼睛湿漉漉地露出迷惑。那些押宝赌她会成为大明星的男生女生感到受了骗,对病患的痛苦又缺乏理解,于是开始对怡进行种种野蛮的报复性排挤。暑假里老师带我们去外地玩,她的凉鞋被人扔掉一只,身子探出阳台张望时被从天而降的一盆水浇透。怡抽泣的时候厚肩膀上闪着肥皂沫的晶绿反光,像只无助的青蛙,可把围观的同学们笑死了。这事的主谋是我们班的劳动委员,也是膀大腰圆,但因为是男孩,这种体形不仅受到原谅,并且增添权势。他原来和怡是青梅竹马,在怡得病后,迅速转以惩治折磨她为乐。同学都被这邪恶力量的施展所折服,痴迷地当观众,喜欢劳动委员的女生更多了。我自己也跟怡渐渐疏远,因为心里还野心勃勃,怕自己受欢迎的形象跟着受影响。现在一想,愧疚得简直想闭眼摆手,跟那种恶撇清关系。成人世界的诡诈固然可恶,其实少年时期摆在明处的残酷,也自有它一片洁白的恐怖之处。
念到五年级时,我们在那些流大鼻涕的低年级生眼里已经成了神秘自由的半大人,生活具有越来越多令人激动的兴味,其中之一就是我们有了讨论和评选校花的资格。六年级的女生才有资格当校花,这是我们小学不成文的规定,五年级只能做被强制的投票者。我看着校园里那么多漂亮的女孩,不是从这儿冒出来,就是从那儿冒出来,露出她们称心如意的酒窝和尖下巴,在花坛小路上骄傲地跳着皮筋。那种怅然若失的旁观滋味,就像手指被书页割伤,实际上的痛感比伤口看起来要火辣很多。
不一定每个小女孩都有当班长、奥数冠军、立定跳远第一名的梦,但大多数女孩都有过校花梦。不用做调查,没有人会承认。校花梦是公主梦在现实中的延续,比公主拥有更迫近的权势。做公主反正可以随意自封,买条粉色纱裙,关起门就可以统治一整屋毛绒玩具;校花选举则是世间一切选举里面最民主透明的典范,完全不依托体制,只靠口口相传。校花是怎么被选出来的,被谁选出来的,在哪座教室或礼堂里唱的票,又从何时生效何时失效,都比通古斯大爆炸、金卡戴珊的臀围还难以搞清答案,具有古老幽深的神秘性。
校花的诞生也没有确切时间,印象里是那种热风滞重的夏日午后,天空是鸢尾花的紫蓝,操场地面的三合土被阳光烤成一片淡金色的刨花,吱吱冒着热气。我们一群女生吃完饭,坐在水泥看台的阴凉里,四处观望的眼神梦幻而呆滞。脚下有橄榄绿的肥胖毛虫爬来爬去,偶尔引发尖叫。教学楼里许多房间还浪费地开着白炽灯,在阳光下发出几乎看不见的淡蓝。我们为了对抗困意,手里撕扯着树叶,聊天都拣悚动人心的话题,比如谁谁已经来了月经,是班里第一个;谁在自行车车库里捏谁的屁股了,等等。然后一个女孩终于沉不住气,尖声尖气指着远处一个背影,说出那句大家都知道可就是不愿说的话:“听说那个王丹妮就是校花?”听到这里,女生们从牙缝里挤出早预备好的冷笑,俯身换上二郎腿的姿势,头埋到一起,热烈探讨那张脸上有着什么不可原谅的缺点。等上课铃响了,我们站起来,板着晒黑的小脸走下看台,穿过像沙漠一样无边无际的操场。一个校园新偶像诞生了,就这样。那是一种踩空云彩的坠落感,疼倒不疼,就是迷迷惘惘。
校花王丹妮和我们一样穿着肥大不透气的化纤校服,留着朴素的中分齐耳短发,个子不高不矮,也不穿当年流行的透明橡胶红凉鞋。但我们总是离老远就能一眼看见她,因为全校只有她身上罩着皇后的新衣。——那一缕轻柔,模糊,让人激动的梦幻气息,是从无数注目礼中提炼出来,从全体女孩骄傲的心灵上面踩过去的胜利之光。女生们在上厕所的路上与王丹妮擦肩而过,都互相捏胳膊,强作镇静,走出几米后才扭转脖子,咧嘴凝视她的背影,冥思苦想赞美或诋毁的话。操场上那些以注水橡胶皮管作为水枪互相射击的高年级男生,见到王丹妮,就纷纷停下粗野的动作,在她身边笨拙地绕圈走,眼中流露出温顺、痴痴呆呆、毫无自尊的笑意。王丹妮总是微笑着甩头走开,潇洒得就像哈姆林的花衣魔笛手,身后跟着一群痴痴赴死的老鼠。
到了秋天,校园中那种适于打情骂俏的燥热消退了,被另一种令人无端感到苍茫,凝重的清素空气所代替。放学时分,淡青的天边出现稀薄的玫瑰色云朵,校门口生锈的大黑铁门拉开,冷空气中弥漫着煮苞米开锅的香气。在混乱不堪的自行车车库里,总有一撮人聚拢在栏杆前往外窥视。他们在看王丹妮。有时她站在花坛枯黄的芭蕉叶后,把脸埋在某个大高个儿的中学男生胸前。有时她同时被几个中学男生和他们蓝光闪闪的山地车簇拥着,其中一些长得挺帅,噗噗地抽烟。王丹妮抽不抽他们的烟我忘了。她的校内爱慕者们路过那富有刺激性的场景,总是使劲捏车铃,或做出无意义的蹦跳动作,或垂头丧气地碾轧地上的小石子,像一群主动给猎人亮出肚皮的野猪。王丹妮的脸在沉沉暮色中,并没有漂亮到拍手叫绝的程度,但她具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好处,就是羞红脸的时候会去咬肉鼓鼓的粉红嘴唇,同时一边头发落下,挡住半边脸。月晕似的阴影里藏着浓郁的睫毛和忽明忽暗的神情,想仔细看看,就已经消失了。那样一连串复杂的面部动作,我每天看着,终于到了神魂颠倒的程度,嫉妒的对象从她本人转移到了她的其他崇拜者身上。——我不相信那群傻瓜也跟我一样能懂得那样微妙的美。
听说王丹妮学习不好,总喜欢跟校外的小痞子混,过花天酒地的生活。我们那时候对于花天酒地的概念,就是可以不穿校服,去“三厅一社”,跟中学生谈恋爱。这类传说增添了王丹妮在我眼里作为成熟女郎的魅力。长大后读到西洋作家对蒙娜丽莎的描述,那种“没等抓住就消失,让人失落又回味无穷的蒙蒙笑意”,我心里想到的参照总是王丹妮。但那是一种孤独的审美,因为没法跟人分享我认为一个六年级小孩具有风情的想法,听起来太荒唐,太像坏蛋。就是我自己在路上被一群走路晃里晃荡的小学生撞到时,也经常骇然地意识到,如果坐时光机器穿越回去,用成人的眼光审视那时的王丹妮,我所看到的极有可能就是一个圆红脸蛋的小女孩,说话咋咋呼呼,冬天总因为不戴帽子而挨冻红脸。她的母亲会担心她的头发总遮半边脸而视力下降,追在屁股后面训她。可人的记忆了不起的地方就在于,它根本不听科学与真理的话。我只要一想到王丹妮,就毫无办法地缩回到五年级的小身体里去,怯怯地仰望着她的美。她跟真实的小学生没有任何关系,也不用有任何关系,她是琥珀里的古虫,被封锁在我儿童时代庄严的小圣杯里,咬着圆鼓鼓的嘴唇,永远神秘莫测,永远可爱。
上中学之后,再没碰上让我产生迷恋的校花,当不上校花的焦虑,也自然大方地退到心底更隐秘、更可控的地方去了。进入青春期的我们,体内那个叫“自我”的东西开始滚滚煮沸,挑选别人不知道的音乐电影和人来崇拜才是最时髦的事,再没人像小学时那样虔诚地随大溜,把尊严傻乎乎地交出去。校花经常出于空缺状态,班花们各占山头,“艳压群芳”成了无法被垄断的超能力。隐约记得初中时有一家三胞胎姐妹很有名。大姐和三妹都身材丰驰,面容朴实,唯独二妹窈窕粉白,眼睫毛也淡淡的,爱斜眼看人,有坏女孩的傲慢。三姐妹每天寸步不离,但彼此很少说笑,仿佛是依照什么多胞胎的行为手册,强行捆在一起,好成全普罗大众对多胞胎这种生理奇观的欣赏。二妹永远走在中间,大姐三妹一左一右,像两个捧花大宫女,五官是把二妹撑大了的写意版本。二妹也的确在姐妹的慷慨衬托下显出一种奇异的跳脱的美。单独一个人的时候看起来就不大行。
上了大学又是另一个世界。校园的空气里除了草木与菜包子的味道,还多了合法合情的香水味,柑橘,鸢尾,淡淡的白麝香。深蓝暮霭笼罩下的校门口,路灯下蚊虫飞舞,气压低得人心意深沉。如花似玉的长腿美人们坐在兰博基尼里,轻轻整理后玻尿酸时代的妆容。她们的男朋友有些神采俊逸,有些酷,肥胖的手上戴着翡翠大扳指。那些还没从校花梦里醒来的男生很苦恼,感叹如今再也没有真正的校花了,当然不好意思说他们指的是处女美。姑娘们踩着高跟鞋去冒险的新世界,在男生们眼里是怪兽盘踞的黑森林。可是对这些女生来说,被人叫作花,还是豌豆、胡萝卜,都没什么意义。她们要快乐,跟七岁半时的生活目标一样。她们还要为所欲为的自由,七岁半的时候得不到,现在终于有了。
许多年后我打开电视,突然看到那初中三姐妹,在一档综艺节目参加海选。三个人都穿着海军裙,化着浓妆,跳着整齐划一的踢腿舞。二妹还是记忆中娇小冷淡的样子,就是眼中流露出更加精准的野心。大姐和三妹看得出很努力地减肥和吸收女人味,但眼神还是配角的谦恭不安,紧追二妹,对齐胳膊与腿。我心里忽然有种异样的惊慌,赶快换了台。
后来我和初中好友聊天,问他记不记得那三姐妹。他说一点印象也没有,又反问校花难道不是另外一个浅褐短发、苍白皮肤,长得像混血的女孩吗?我哑然。他说好多年后去翻那个女孩发在人人网上的照片,看到她完全走了形,心情很受冲击。我听他淡淡地说着话,心里又想起了小学时的同学怡。实际上我经常想起她,年纪更小的时候我爱幻想:她像好莱坞电影里的麻雀变凤凰的女主角,容光焕发地卷土重来,拿着小喷壶往当初那帮小坏蛋的脸上喷水。但那样的幻想后来逐渐让我感到空虚无味。现在我更容易想象她是个肥胖而安逸的妇人,开着一家热闹的饭店,自己在不忙的夜里也会坐下来喝喝啤酒,细细致致地吃虾爬子。她偶尔会做怪梦,梦里有非常遥远的无法解释的苦难。醒来后她宽容地笑笑,她笑起来的样子,身边人都觉得十分大方。
⊙ 房伟在他的传记作品中,丰富地呈现出多元的王小波。
——郭 艳
⊙ 当代文学对作品关注太多,而对作家关注太少,对作家生平、生活细节等关注太少,读过这部传记后,我们可以解开关于王小波研究的部分疑点。
——王德领
⊙ 房伟写作这部传记时,有他的基本原则,……他没有把研究对象神圣化,他非常清楚地写出了王小波写作中存在的局限性,没有言过其实。
——徐 刚
⊙ 为王小波立传,一定程度上是不讨好的事。有的人认为我对王小波的评价太高,但王小波的粉丝们,又觉得我对他评价不足。
——房 伟
鲍尔金娜:一九八四年出生,北京作家协会合同制作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紫茗红菱》、短篇小说集《摸黑记》、散文集《用野猫一样漆黑发亮的眼睛注视人间》等。曾获《十月》文学奖、辽宁文学奖、朵日纳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