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 禹
人 就 活 一 回
——忆金湘
孙 禹
一
如果说死亡的困惑，是一切哲学的源头。那么，民族歌剧的里程碑、叩开西方大门的《原野》的创作者——作曲家金湘之殁，将开启中国歌剧界对其“歌剧思维”的深入探究：“中华乐派”的审美界定；艺术人格的形成；硕果累累的创作心路历程；自人生低谷走向艺术峰巅的全新解读；甚至将开启对他生平所有原创歌剧的回顾与展演、研讨与解析等诸方面的厚重之门。他的“蜡炬成灰泪始干”的生命语境，“吾将上下而求索”的拼搏精神，都将产生一种既形而上又后而知的哲学启迪。在此，笔者无意于对金湘先生的艺术成就，多作妙语惊人的评价。因为，每一个深刻的思想家，较为害怕的是被人理解，而不是被人误解。更因为赞扬有时比责备，有更多强加于人的成份。如果说赛尚的名画并不旨在苹果，而是谋于苹果上方的重量，那么，金湘在《原野》中的着力，自然绝不仅仅是表现人性的扭曲与反扭曲，而真正想告诉人们的却是：要想真正体验生命与死亡，你必须站在死亡与生命之上。故笔者只想通过金湘的几件鲜为人知的事迹，眼中几个不同时代的金湘，说些有关他的事件，讣告他的至亲好友，慰藉他的在天之灵，抚恤他的未亡嫡亲，呈现一个有血有肉的性情中人，还原一个终生焚膏继晷的金湘！金湘的一生正如其作品《原野》中金子和大星的双重绝唱《人就活一回》一般：“我是野地里生，野地里长，有一天我会在野地里躺下……”有一种“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的生命旷达，又有一种“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的对生命苦短的仰天嗟叹。
二
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了生活的本质之后，依旧热爱生活。幼年的金湘曾以常州国立音乐幼专的“神童”之称，被保送到中央音乐学院附小，1959年，又免试升入作曲系，大二时被打成右派，时年不满二十一岁。在笔者对所有书写“右派”心灵史的文学作品的阅读记忆中，安徽作家肖马的小说《纸拷》中所描写的情节最为令人觳觫：一位在牛棚里看管专家学者的专政队员，因要外出公干，又怕看押的这几个牛鬼蛇神乘机逃跑，就用废报纸逐一为他们剪成“纸拷”戴上，使他们划地为牢……然而，在金湘被长达20年的新疆流放经历中，又岂是这种闻所未闻的“纸拷”就能使他束手就擒，那种对“人就活一回”的生命紧迫感，被剥夺了写作权力的朝夕煎熬，才是真正锁住他精神家园的一个个无形“纸拷”，梦中褪去，醒来刺骨。说来奇怪，在笔者与金湘长达近三十年的交往、合作，甚至是彼此的欣赏中，我们灵魂的共舞和神交从未绝缘。更奇怪的是，有关他在大漠南疆二十余载的种种际遇，竟都出自于其夫人，《原野》的原创导演李稻川的讲述。三
世间最痛苦的事，是目标太伟大，而没有勇气去完成，而金湘却以全部的生命，证明了他对此哲言的“二律背反”。28年前，一个秋高气爽、阳光明媚的日子，已经音乐作业了一个多月的《原野》剧组，忽地看到一个目光犀利、颧骨高耸、神色冷峻的中年男人，从排演场那扇半掩的门中挤进身来，心不在焉地走近钢琴旁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后，沉默不语。导演李稻川旋即介绍，此人就是《原野》的作曲——金湘。演员们都用眼晴上下剜着他细看，这时，我注意到这位后来名满中国歌剧界的作曲家脚上的袜子，竟长短不一颜色各异。当然，后来从那扇半掩的门里，又多次走进过：曹禺、乔羽、王蒙、英若诚、万方和李刚等……
那时，笔者的心里一诧，眼前这个桀傲不驯、一脸悲情的人，虽不修边幅，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力量。他，就是那个在新疆阿克苏的大漠沙原，被大地震扭曲席卷之后，面对着满目沙浪与龟裂的深沟大壑，突发生命的贵贱与渺小、蝼蚁与伟岸皆可毁于一旦感悟的金湘吗？这位历经多重磨难和羞辱，已从新疆调回北京市歌舞团任作曲和指挥，并已有歌剧作品《屋外有热流》公演的金湘，此刻就在我的眼前？其后，一个多月的《原野》音乐作业下来，笔者发现，金湘的绕指柔情，万端悲楚，浩荡的激情，金色的旋律，柔似西溪湿地，烈如黄河瀑布。那一连串金子般的咏叹调《啊，我的虎子哥》，《天又黑了》，大星的《哦，女人》，焦母的《黑色摇蓝曲》，金子与大星的二重绝唱《人就活一回》，连同仇虎、金子那首《原野》中经典中的经典二重唱：《你是我，我是你》，势如井喷，状如锦绣，叫人百听不厌、欲罢不能！
四
《原野》音乐作业完毕，我走近金湘提问：“您将最美的旋律和歌唱性，都给了金子和大星，甚至是焦母和常五，而我这个悲剧英雄咋办？”那时尚未成名的金湘面色铁青，劈头就是一句：“你的谱子唱熟了吗？唱熟后再说不迟！”笔者那时年轻气盛，当即反唇相讥：“您写的仇虎就是你自已。但您并不爱他，不然，你不会把他的音乐写得诘屈赘牙！”金湘顿时大怒，脱口而出：“你可以不唱，换人就是！”我即刻热血冲顶：“不唱就不唱！能唱演仇虎的人，除了我，还没出生！”说完，摔谱而去。多少年过去，每当耄耋之年的李导演重提此事时，仍会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而我却羞愧难当。然而，这就是金湘，率性无忌，语锋犀利。去年年初，当他将洋洋洒洒四十多万字的理论文集《探究无限》寄给我后，我即回复短信：“尝鼎一脔，超轶绝尘！”他答：“看完再说，马屁太疾！”顿时，我的千般火炮、万刃冷器，哑然失声、沉戈断戟！
五
当年，金湘在新疆阿克苏广袤的大漠深处、幽暗的人生隧道里困惑、苦思、踯躅之际，应该不会想到在天命之年，他的歌剧《原野》会在美国引起强烈的反响。那时的金湘是何等的风光。然而，谁又能想到，就在美国首都出现“金湘热”、《原野》的票房愈加升温之前不久，这位被誉为“普契尼来自东方的回声”的作曲家，竟仍驾驶着一辆白色的二手车，疾驶在贯通全美的495号公路上，徘徊在波托马克大河两岸的马里兰州和佛吉尼亚州的林间小道上，在错落有致的别墅群中，投递着当天最早的《华盛顿邮报》，只为多挣几文日后去纽约生存、进入朱丽叶音乐学院拜学大师们的课资？
与其说中国歌剧《原野》，在全美产生的东方歌剧文化震撼和“金湘热”，对于美国人了解中国改革开放后的文化生态，起到了一个不可替代的作用，不如说《原野》在美国的广大侨胞中，带来了一种血浓于水的共识，寻根热与怀旧的集体记忆。这种民族认同感的文化冲击力，即便是在今天，都是难以用文字表述的。但那时，金湘夫妇、歌剧编剧万方与我都始料未及，一部真正意义上走向世界的中国歌剧，除了其艺术本身的魅力之外，竟还会有这么大的民族凝聚力？
在中国，椰子的种植面积相对于其他作物还是较少的，更多的人考虑到研究成果的市场问题之后都选择了放弃。所以，对于这种地域性较强的科研项目，国家要加大政策和资金扶持力度，发挥政府在组织创新方面的鼓励、支持、引导和协调的重要作用，为合作组织带动型的发展创造良好的外部环境，这也能为中国海南建设国际旅游岛提供动力 。
但在后来的日子里，我屡屡再见已作为华盛顿签约作曲家的金湘，他那“铁核桃”似的脸上仍无几丝笑意，每每从他的只语片言中，我仍能听出他的焦虑：自已的技术还不够，美国歌剧作曲家的“灵魂”不在DC，他要去纽约深造学习。
六
金湘在生命的任何时段都从未丧失过理智，他对物质享受和身外之物漫不经心，只对自已的作品精益求精。试问，活在当下的中国作曲家，可否也能像他一样纯粹？其后，从朋友处传来有关金湘在纽约的消息，让我感慨万千。不知不觉之间，在朱丽叶音乐学院作曲系深造的金湘，已用英文谱写了两部音乐剧，即：《曼哈顿二重唱》和《坚强战士》，前者因故“无疾而终”，后者则在纽约的一家剧院公演。再后来，他应当地华侨之邀写的交响合唱《金陵祭》，竟然登台“卡内基”大厅，据说演出反响热烈。
那时，我因学业演出繁重，对纽约时代的金湘无暇关注。突一日，竟在《世界日报》读到一则消息：“《原野》之作曲家金湘携夫人李稻川，于《原野》台北首演当晚，自美国及香港一路转机抵桃园机场后闯关，省交指挥家陈澄雄即赴海关为其夫妇办理入台落地签证……”读完此消息，我忍俊不禁。这不是金湘又是何人？而素以淡定温婉著称的李稻川，竟与其一同并肩闯关，直叫我跌破眼镜。
七
那日，我去看望李稻川，巧遇从医院回家小住的金湘。已骨瘦磷峋的金湘，躺在床上看电视里的足球比赛，我走上前去仔细瞧他，离他很近。他对我灿然一笑，使我顿然觉得眼前的他化作一道道温情的柔光，融化了我心灵深处的薄冰。那张“铁核桃”似的面颊上，道道似沟壑般深刻而弥坚的纹路中，升腾起一种摄人心魄而又言犹未尽的慈祥。那时，我已知道他生命中最后的《日出》，即将从他守侯了近三十的《原野》上冉冉东升。再后来，我在朋友发给我的微信视频中看到，他在国家大剧院《日出》首演后的舞台上，颤颤巍巍地由人牢牢扶紧，白发飘逸如仙，风骨峻峭如昨，披肝沥胆地说出一句：“直到现在，我才真正感到我是一个作曲家了！”气若游丝，却掷地有声，淡泊平静，却豪迈激情。八
金湘“古怪”，我从没有写过论金湘创作成就的独立文章。因金湘不好写，写不好被“铁核桃”砸一下实在不受用。但是，作为他人生峰颠之作《原野》的首任仇虎，别人都写了，我岂能袖手旁观，只是灵感未至，时间未到罢了。直到金湘走了，我才幡然猛醒，这是一种怎样的遗憾，世上再无金湘，空有我的文字又有何用？尽管如此，我仍将这些无愧于他的文字，化作只只纸鸢，散作串串纸钱，弥补我终生的抱憾，以表达我对大师无尽的思念：亦狂亦侠亦温文
照人胆似秦时月
送我情如岭山云
让所有熟悉金湘和不熟悉他的人，都来送一送这位伟大的中国作曲家吧！你喜欢和不喜欢他这个人、听懂听不懂他的音乐都没关系，毕竟这个明知身患绝症后会死、也要往死里写的人，给后人留下了一笔无价的精神遗产，那就是：“人就活一回”的精神不死！让我们为“金湘精神”再唱一曲吧！唱什么？当然是他最爱的山西华阴民歌《三天的路程两天到》：
大青山高来乌拉山低
马鞭子一甩回口里
不大大的小青马
多喂上两升料
三天的路程两天到
水流千里归大海
走西口的人儿归回来
孙 禹：国家一级演员，歌剧《原野》仇虎饰演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