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暐之
当代昆曲《我,哈姆雷特》,从2016年10月在中华艺术宫首演,到2017年4月在上海大戏院再次亮相,吸引观众的,一是“昆曲王子”张军的号召力;二是因为这部作品独特的演绎方式。冠以“当代”二字,那就必须要有“当代”的元素和气质,这部被很多媒体称作昆曲“独角戏”的作品,由张军—人分饰几个角色:哈姆雷特、掘墓人、奥菲利亚、亡灵(哈姆雷特之父)、国王(篡位后的叔父)、王后、伶王、伶后、伶王之弟……而金复载先生专门为这部戏曲进行谱腔之外的音乐创作,也让作品的当代性更加凸显。当有着江南丝韵与欧洲古风交融的前奏悠悠响起的时候,观众几乎在一瞬间便被拉进了舞台营造的神秘氛围中。在中华艺术宫首演的时候,是浸入式的舞台,舞台的正面及两侧都有观众;第二轮演出是在上海大戏院,几百人的剧场,虽然只有一面的观众,但是因为小,观众与舞台的感觉基本上是零距离。这种舞台的设置,目的是为了让观众有身在“戏中”的感觉,尤其是对于“一个人”的舞台,人物的悲欢离合、嬉笑怒骂就更需要观众身心投入地来体悟。
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对于中国观众来说,最熟悉的可能是根据原作改编的老电影《王子复仇记》和几代话剧大师们演绎的话剧《哈姆雷特》。那段著名的台词“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问题”(To be,ornot to be,that is the question)。在这部作品中以一首七言诗进行了表述:“开到荼蘼恨春去,萧萧落叶恼秋来。凭谁看破春秋事,不过歌台与泉台!”我们常说,好的翻译不是直译,是意译。这首七言诗,已经不单纯是意译,而是将一段平实的文字完全诗话了。这样一来,一方面,中国语言和文字的魅力得以充分体现;另一方面,正是这种文学化、诗歌化,让一部西方的经典,立刻就有了从骨子里弥漫出的中华文化的精致和优雅,而不仅仅只是披了一件昆曲的外衣。
故事似乎还是那个故事,但是讲述的方式却是全新的。掘墓人的设置很有意思,在戏中,他是一个旁观者,也是一个警示者:“一把铁铲一柄锄,殓过几多伟丈夫。当时风月争夸耀,刹那惟余白骨枯。”掘墓人在“戏中”,因为最终他也会成为“白骨”;同时掘墓人又在“戏外”,因为他对于哈姆雷特的犹豫、痛苦、彷徨、仇恨都不以为然,他明白所有这一切,都会随着人生走向终点而烟消云散。对生与死的思考,是这部戏曲一以贯之的精神内核。
回到哈姆雷特的那首七言诗,你会发现,其所要表达的,与掘墓人的这段诗句表达的是完全相同的含义。只不过,哈姆雷特的表述更多了一种贵族的风流雅韵,而掘墓人的诗虽以七言句念出,但是在文风上则更加直白通俗。可见编剧者对于人物性格在文字体现上的精准。“开到荼蘼恨春去,萧萧落叶恼秋来。凭谁看破春秋事,不过歌台与泉台!”“泉台”指黄泉,黄泉是每个生命诞生之初就注定的归宿,人在奔向终点的过程中,依旧会为名利权欲、爱恨情仇所左右束缚;“歌台”原指戏台,所谓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我,哈姆雷特》是在演一出戏,为什么是“一个人”在演,因为这出戏不单是在讲故事,它要呈现给观众的,是“一个人”的内心独白。“一个人”,你可以把他看成是哈姆雷特,可以看成是掘墓人,可以看成是奥菲利亚,可以看成戏中所有人物……甚至,这“一个人”,就是在座的每一位观众。
观者在“戏外”也在“戏中”,戏者在“戏中”也在“戏外”,只是“戏中”与“戏外”的内含外延不尽相同,这种交织错杂的直觉体验正是观众被吸引的根本所在。配合这种艺术观念,舞台设计便很耐人寻味。舞台正当中略靠后是一个石质感的棺椁,石棺正面的右侧角有一截立着的人腿骨骸,舞台的左侧前方是一个石堆,上面摆放一支纸质的白色的玫瑰,石棺的左侧有一把椅子,石棺的四周则是几个深色的柱杆儿,杆上錯落悬挂着椅子,椅子上分坐着骷髅面的人偶,人偶和椅子正是人生的看客心态,点明人生如戏、戏如人生的主题。而代表伶王、伶后、伶王之弟的道具也很有趣,原本只是几个骷髅头的拂尘,而到了规定的戏剧段落,这三把拂尘反向打开,则成了伶王、伶后、伶王之弟的面孔,正应了佛家“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禅意。
以我的理解,《我,哈姆雷特》对观众而言有三个层次,首先是“我看哈姆雷特”:“我是个勇士、还是个懦夫?那秋风扫荡黄叶,那冰雪覆盖万里!我该逆风而行、还是缩首潜身?我该一往无前,还是三思而行?该闭口缄默,还是放声高歌?是进是退,何去何从!”当哈姆雷特被“亡灵”指引得知真相后犹豫彷徨,这是哈姆雷特的人生,是他必须要面对和思考的,观众此时在“戏外”,是看客;其次是“我和哈姆雷特”:“放过他吧!你是要他延续你幻灭消失的一切吗?你要他因着爱你,而陷入不可自拔的怒恨中吗?并把你的仇恨堆砌在他极端的悲痛!去冻结他的青春!放下吧,你对贞洁的失望燃升的心念,不惜让他这有着高尚品德的王子,怀抱仇恨!放过他吧!黎明将要到了!别再让他陷入黑暗地狱的深渊了!放下吧!把他的高贵还给他吧!”哈姆雷特经历了挣扎、绝望和血腥之后,在思考之前所为是否有意义,他的惶惑,通过讲述人“张军”说出,而这一大段的诘问,也正是观众的心声,观众从“戏外”走入“戏中”,试图通过与“亡灵”的“对话”帮助哈姆雷特解决人生难题;最后则是“我是哈姆雷特”:“春来发,春去陨,花开时醉花凋醒,却原来血热五步千坟冷!”哈姆雷特悟了,观众也明白人生最终的归宿不过是一个“馒头馅儿。”“我”不就是“哈姆雷特”吗?这种递进式的戏剧思维,不是通过故事,而是通过富有感染力的、人性的情绪,引导观众一步步走向了终极的思考。
一部作品之所以能成为经典,根本原因就在于它无论以何种艺术样式体现,其核心的精髓都会给人以深深地触动。在莎士比亚原作的基础上,当代昆曲《我,哈姆雷特》以中国的艺术样式,以中国人的哲学思考,为这部经典融入了特有的东方的意蕴。虽则被称为“独角戏”,但是观剧的体验是极端丰富的。张军饰演的每个人物都堪称出神入化,没有中场和转场,人物与人物问的转换就在一句唱词、一个动作之间,因此人物的着装基本不变,只在一些小的、方便调换的道具比如头饰、须发、披风等方面做调整,人物的性别、个性、神态全都依靠张军的声音、身形、动作的变化来体现。演出时长约八十分钟,没有中场休息,台上的张军唱、念、做、打都要有,前排的观众可以清晰地听到、看到张军的喘息和顺着额头、面颊流下的汗水。endprint
此前已经提到,这部当代昆曲除了谱腔,还有专门的音乐创作。而作品的音乐与戏曲本身的契合度之高令人赞叹。上海音乐学院教授陶辛對于音乐创作的评价很有代表性:“这个戏里,作曲家的工作,不光只是为乐器演奏写谱子,而是一位声音材料的组织者。音乐的感觉很妥帖、很舒服、很享受。”
“戏曲音乐的本质,就是戏曲的本质。”谈到本剧的音乐创作,金复载如是说。对于中国戏曲的配乐,不宜太复杂。而且这个戏曲是以昆曲演绎西方的经典,所以就要做到音乐中既要有中国传统戏曲的味道,又要和西方的文化结合起来。为了达到这样的效果,金复载进行了精心的安排和设计。
音乐以悠远深厚的大提琴和笛子开场,既有中国文化的玲珑写意,也有几百年前欧洲古典音乐的浓郁,这一曲调,正是主人公哈姆雷特的音乐主导动机;此后根据不同的戏剧段落,成为贯穿全剧的主题音乐。在人物的音乐塑造上,则根据剧情表现的内容,以主题音乐作为主干,运用不同的手法,以慢、快、激烈、轻灵的节奏来体现不同人物、不同心情的表达。在乐器的配备上,吹、拉、弹、打均具备,吹有笛子和箫,弦乐器是大提琴,而蝶式筝的运用,则充分满足了音乐在转调和声方面的需求。虽然乐器很少,但是音乐的感觉丰富、丰满。谈到这次的音乐创作过程,金复载说:“这次与一般的作曲工作方法有所不同,都是现场工作。也就是要先与演员、导演进行沟通,在谱腔的基础上,听腔进行音乐构思。在排练的过程中还要有不断改动,目的是为了让音乐更加配合演员的动作、配合戏剧的感情。”将音乐融入戏剧中,让音乐成为戏剧的一部分,正是这部当代昆曲《我,哈姆雷特》又一个独特的艺术魅力。
方寸舞台是戏,人生又何尝不是一出戏,每个人都是自己戏中的主角,别人戏里的配角。两次与《我,哈姆雷特》“相遇”,台上的“一个人”张军演尽人间百态。落幕后,在后台见到张军,他的手滚滚烫,他说这戏是个体力活!是啊,“一个人”演十个人,不拼尽全力,怎么能让每个人都“活”在舞台上,又怎么能让他们都“死”去。人生本无意义,人的最终归宿都是一致的。但或许正是有这样的殊途同归,人们才希望在走向终点的过程中能够有不同的绚烂、不同的光彩。这部作品带给观众的正是这样的思考。有时候觉得人与飞蛾并无差别,明知道前方的烈火会让自己瞬间焚毁,依然义无反顾扑上去。剧末,从空中散落的流沙告诉人们,人的一生便如握不住的沙,终了无痕。即便如此,人们依然希望能够有一种力量握住这流逝的沙,在上面刻上一些曾经来过这世界的印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