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耕耘

◎阎连科

　　独自耕耘

　　◎阎连科

　　

　　种菜不仅是一种劳动，而且是一种真正的“富贵”。

　　我的菜园大约有二分地。二分地,在乡村是一个孩子的小型游乐场,在都市却是一处社区的大广场。

　　放下对名利无止境的欲望，设法到哪儿求得一片土地，开荒播种、浇水施肥，只要一个人可以把对名利、地位的欲望转化为对蔬菜生长好坏的担心，人生就升华到了一个新的境界。

　　煮上米饭时，发现厨房、冰箱里没有一根青菜。不用着急，悠闲地放下手中阅读的小说，或者少看一眼电视节目，到房前屋后随便兜一圈，一把、一捆、一篮的，滴着露水的蔬菜就分门别类地摆在了案板上。

　　如果你是北方人，酷爱面食，就是面条在锅里已经煮沸才想起到菜园里掐菜淘洗，煮进面汤，也刚好来得及。只要你不要懒到不想跑步就行了。

　　总之，你家的菜园，在五月间丰饶如塞满的巨大冰箱，而通往菜园那粗疏的门扉，就是阔大无比的冰箱大门。

　　每天清晨，都有鸟雀在菜园的果架上啁啾不停。每天正午，都有成群的蜜蜂在菜园的花叶上翻飞起舞，酝酿它们的美好未来。

　　而这个时候，那些蜜蜂的主人正在711号园的围墙外边的某棵树下听着老式收音机、摇着新式扇子午歇，或者席地而坐，在树下喝着啤酒，哼唱着会唱的歌曲和唱了数千遍的戏曲名段。

　　到了傍晚，鸟归巢了，蜜蜂也回窝酿蜜去了，园子恢复静谧。静谧的意义，似乎就是为了反衬北京喧嚣的轰鸣。

　　菜园里，在一天的温暖之后，有一团团蚊子在凉爽的半空飞舞。

　　这是令人不悦的事情，但不知菜园和那些蚊子有什么契约，当蚊子起舞鸣叫时，菜园里的各种蔬菜都沉默不语，保持缄默。

　　在月色当空时，蚊子便从菜园离开，去了林地和水边，把月光和透彻的宁静还给了菜园子。

　　这时候，借着幽静的月光和远去的噪音，蔬菜们开始了叽叽喳喳的私语，也开始了从地下向空中抢夺地盘的战争。

　　如果这一夜你和我一样脱掉鞋子，光脚走到菜园的田头，躺下来，把耳朵贴在地面上，你就可以听到苋菜根在浅表的地下吸取养分的声响，可以听到散叶莴苣、莴笋和结球莴苣把根须朝土壤深处扎去时的坚韧之音——它们正为六月、七月的成熟向着地心跋涉。还有，番茄把根须越过地畦的界标，伸到了青椒的“国度”，而青椒为了保卫自己的“地下财产”，正在准备把番茄的根须赶走或以牙还牙地侵入番茄的国度……

　　而在地面之上，为了自己的命运，为了争夺阳光、风和生长的空间，青菜们都已甩开了肩膀，高昂着头颅，把根、茎、脉管中的血液胀满、疏通和清理了影响吸收的因素，开始借着月光的明亮舒展着自己的筋骨，以疯狂生长的速度掠夺着同类的上空，也侵扰着异类留下的空间。

　　当然，在这种凝神静听中，你也会听到朋友的脚步。

　　因为临近周末了！

　　要知道，他们将在周六或者周日相约而来，到我家里丢下各自小巧的行囊，狂欢着朝菜园奔去，开始一场无可阻挡的对菜园的掠夺和哄抢。

　　（摘自《北京，最后的纪念》江苏人民出版社 图/老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