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征,蔡阳生(通讯作者),赵颖
(1.福建工程学院 建筑与人居环境研究所,福州 350118;2.天津大学 建筑学院,天津 300072)
引言
2019年的普利兹克建筑奖颁给了日本88岁的著名建筑师矶崎新,令人讶异。矶崎新生于1931年,是战后日本第二代建筑师的代表。20世纪60年代,作为日本现代主义思潮“新陈代谢派”的先锋之一,开始崭露头角;80年代,又成为后现代主义建筑的旗帜人物,赢得了国际声誉,其作品、事略等均已被编入了后现代建筑史;进入新世纪,随着年事已高,矶崎新慢慢远离了世界建筑舞台的中心。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在创作巅峰期没有被评委们垂青的著名建筑师,在当今这个“网红”建筑不断涌现、建筑师成名越发年轻的时代,重新获得了建筑界最高荣誉的肯定,着实令人深思。“他始终保持全新的思维和视角来设计每一座建筑,他的思想一直行走从未停滞”“他就像一台永动机,勇于拥抱前卫,从不满足于复制现有”。从普利兹克官方媒体的评价中不难发现,在矶崎新耄耋的身躯之下,始终跳跃着一颗年轻而不断追求的心。
本文系统梳理了矶崎新近60年建筑生涯的各个阶段的代表性建筑绘画,以视觉分析的视角,解析绘画中呈现的视觉特征及绘画技术,力图发掘这位始终走在时代前沿的建筑大师,在建筑画中体现的设计思想的“变与不变”,进而探讨建筑师在设计创作中,面对个人风格束缚,所应把持的正确的职业精神。
一、矶崎新的建筑生涯与建筑画
矶崎新60年建筑生涯,按其建筑思想的发展及建筑作品的表现形式,大致可分为四个阶段,分别为:①后结构主义时期(1959—1973),本阶段为矶崎新出道发表“空中都市”构想至富士乡村俱乐部的建成,代表作有大分县图书馆、北九州市立图书馆及群马县现代艺术博物馆等;②后现代主义时期(1974—1989),代表作品有筑波中心、洛杉矶现代艺术馆、迪士尼总部等一系列具有国际声誉的作品;③日式现代建筑时期(1990—2000),此阶段矶崎新回归现代主义,开始探索现代建筑的日式表达,代表作包括水户艺术馆、奈良百年纪念会议厅、多穆斯博物馆等;④拥抱数字建筑时期(2000—至今),随着数字时代的到来,矶崎新仿佛找到建筑创作的又一春,他开始在中国、中东等新兴建筑市场大量实践,代表作包括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证大喜马拉雅中心、卡塔尔国家图书馆、米兰的安联塔等。矶崎新的建筑画同他的建筑思想一样,突破自我,拥抱时代,在不断的求新求变中发展。他有着娴熟的手绘技巧,又勇于尝试新的表现形式。然而,不论绘画形式怎样变化,矶崎新的建筑画总带有一丝东方的人文气质,给人以哲思深邃、创造力非凡、细部实施精美等印象,令人过目不忘。

图1 北九州市立图书馆

图2 筑波中心,1980

图3 海市计划,1994

图4 北京图书大厦平面
二、建筑画视觉特征的变与不变
(一)多变的画面形式
矶崎新对个人风格的不在乎也许来自于战后日本大环境的影响。一方面,亲眼目睹了广岛核爆炸废墟的童年经历,使他对建筑作为社会结构的宏观表征极为重视,相对而言“个人风格可能无关痛痒”。另一方面,作为日本与西方建筑界交流的“一位永恒的中间媒人”(矶崎新自语),致力于东西方文化之间的对话,客观上也吸收并传播了大量的西方建筑形式语言,成为其再创作的基础。他大量借鉴来自西方的建筑绘画技术,经过“本土化”的改造后,娴熟地运用在各个建筑项目中,形成了东西方均喜闻乐见的表现形式。1.后结构主义时期
矶崎新早期的建筑画手法明显继承了现代主义先辈及同时代建筑师的绘画特征。主要有二类,一是传统的单色调“粗野主义”的表现手法,如大分县图书馆的剖透视,强调建筑空间的体量及光影,厚重的尺规墨色表达凸显了建筑跨越时间维度的永恒性。二是大量的建筑正角轴测图,包括“九栋住宅”、九州市立图书馆等。画面形式上,九州市立图书馆的垂直轴测仿佛出自斯特林(James Stirling)的表达,而投影与用色又类似“纽约五人组”中海杜克(John Hejduk)的风格。(图1)
2.后现代主义时期
尽管矶崎新不赞同詹克斯(Charles Jencks)对他“后现代”建筑师的世俗化划分,但毫无疑问,此阶段无论是建筑设计手法还是绘图表现,均朝着象征性、标志性和讽刺性等隐喻而幽默的世俗语言转向。与同时代日本建筑师普遍的用色拘谨相比,矶崎新在色彩和形式的表达上可谓相当大胆。同时,他的建筑画亦大量地出现了非现代主义表现传统的尝试,如筑波中心大厦的系列招贴画(图2)、1983“Folly”活动中解构的色彩表达等,看起来矛盾而谐趣的时代风格。
3.日式现代建筑时期
后现代高潮退却后,矶崎新的设计重新回归现代主义,形式处理上走向简洁,材质色彩选用、空间氛围营造上则尝试了日本特色。如奈良百年纪念会馆的倾斜外墙、漫射天光及灰色瓷砖饰面等内敛的手法,在其后的多穆斯博物馆、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等项目中又多次出现,显示出典型的灰、静、雅的日本美学。这个阶段比较有代表性的建筑绘画包括为珠海“海市计划”所作的精美绘图(图3),大量运用了日式色彩和“平面化”的视觉形式。
4.数字建筑时期
2000年以后,矶崎新开始对非线性有机形态与传统几何形态的结合进行了大量的探索。从上海证大喜马拉雅中心球状根茎、卡塔尔国家会议中心树状门廊,以及最新的秦始皇帝陵铜车马博物馆竞标案的穴状空间等,都呈现出充分利用数字技术,积极拥抱生命形态的创作倾向。这个阶段的建筑画,表现形式轻松写意,有向马列维奇(Kasimier S Malevich)构成风格致敬的北京图书大厦(图4);有对霍尔(Steven Holl)水彩画表达欣赏的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与四方会议中心等高水平画作。
(二)不变的表现功底与艺术水准
1.徒手草图功力深厚矶崎新的建筑草图功力深厚,从60年代的“孵化城市”系列到最新的湖南省博物馆,每个设计他都绘制有大量草图。他的草图用线精炼,既有结构素描般清晰的形体勾画,又有厚重的体量塑造。建筑形体无论曲直,他的绘制始终得心应手。(图5)
2.模型拍照技术精湛
矶崎新喜欢制作建筑模型,无论是60年代职业生涯初期提出的“空中城市”构想(图6),80年代的东京都新厅舍竞赛,还是90年代末中国国家大剧院的投标,以及之后卡塔尔国家图书馆等,他都喜欢制作大比例模型,借以推敲建筑形式与空间的关系。为了更好地传播,他发展出高超的模型照相表现技术。他的模型表现用光极为讲究,从早期粗野主义重视建筑体量关系的黑白照片,到21世纪数字时代注重建筑轻巧、透明的表达,他都能以高超的审美能力,制作出一幅幅令人惊叹的作品。
3.视觉控制水准高超
面对日新月异的数字时代,矶崎新放开个人风格的束缚,毫不在意把数字图像外包给知名的效果图公司制作。但拥有跨文化丰富经验,在城市规划、布景设计、家具设计、平面设计甚至是服装设计等领域都有涉猎的矶崎新,对设计感有着天生的敏锐。数字图像经过他的视觉控制,尽管画面形式简单,但视觉效果始终保持着国际水准。
三、多样化的绘图技术
矶崎新是同时代最早拥抱多媒体综合表现和数字表现的建筑师之一。他有着敏锐的时代洞察力,也总是身体力行,率先探索建筑表现的新可能。他是为数不多的能熟练用好诸如拼贴、丝网印刷、电脑数字表现等多种非手绘视觉形式的建筑大师之一。(一)拼贴技术
20世纪末,拼贴技术作为整合设计思路、嫁接理念、结构、材料、图形以及创造性地强化各个设计环节之间横向联系、体现全局思维、表述设计理念的手段,随着计算机辅助制图技术的出现而得到普遍的运用。
图5 西班牙圣乔治宫体育馆,1989

图6 空中城市,1960

图7 广岛之旅:再度毁灭的广岛(拼贴+水粉墨水画),1968

图8 东京都新厅舍竞赛,1988

图9 筑波中心大厦2

图10 群马县博物馆
矶崎新的《广岛之旅:再度毁灭的广岛》(1968),是一幅意蕴深远的拼贴杰作:作者以其对20世纪艺术、文化、政治生活的深切感悟,精确地将广岛悲剧那震撼人心的一面活生生地展示给我们。这是一幅精心设计的宣传画,宏观的建筑设计片断既担当了建筑方案的角色,又充当一种图符,既有实用价值,又不乏艺术品位;画面中的建筑物既像行将崩塌,又像是在崛起、在奋进。尽管作者宣称自己的设计是“死亡建筑”,但这幅作品消沉与积极共舞的基调是不容置疑的。(图7)
(二)丝网热印
在1986年东京都新厅舍的竞赛中,矶崎新拿出14幅令人兴奋的丝网热印作品,成为那个时代建筑表现的新突破。他用暗红、软蓝和黑色等三层颜色精心编织,以表示从外部空间到内部空间的梯度。同时,在楼面投下的浓重投影处,用半透明的银色墨水提亮,于阴暗处熠熠发光,效果令人赞叹。(图8)(三)数字技术
矶崎新于80年代初开始运用电脑数字表现技术,在1984年洛杉矶现代美术馆的竞标中就表现得极为成熟。与此同时,IBM个人电脑1981年才发布,而AutoCAD是1982年才出现的,矶崎新积极拥抱新技术的嗅觉和行动力可见一斑。机器表达在他高超的审美感受控制下,最终产出了高度风格化(插画般)的视觉效果,随之而来的是业主的赞许和媒体的震惊。四、不变的东方思想
(一)废墟与生生不息
“当我刚刚开始了解这个世界的时候,我的家乡被烧毁了。一颗原子弹投放在广岛,所有的东西都被毁了,没有建筑,没有楼房,甚至没有城市……我在一切归零的废墟上长大。”矶崎新说:“废墟是今日城市中的一种状态,未来之城市总有一天本身也将变为一堆废墟。”然而,“废墟之后还是会生长的。”这种生生不息的东方哲思,在矶崎新的“空中城市”画作中得到了充分的表现。(二)隐藏与云遮雾罩
东方的传统美学中,留白是非常重要的画面经营手段,通常是通过前景的云和雾来遮蔽部分画面以突出画面主体。在为群马县博物馆绘制的筑波中心建筑画中,矶崎新借鉴了18世纪英国艺术家甘迪(Joseph Michael Gandy)的画作“索恩英格兰银行的废墟”(Soane’s Bank of England as a Ruin),用废墟的筑波中心作为背景,用周边的石墨雾模糊和遮蔽了部分建筑群的清晰线条,以达到一种空虚和未完成的印象,表现了日本人对隐、藏和模糊的独特品位。(图9)(三)留白与环境融合
更进一步,在东方人的审美中,建筑在自然环境中从来没有成为第一层次。矶崎新绘制的群马县博物馆,建筑却使用了空白的色调,在周围厚重色调的森林中消隐了。这种“留空”与“留白”的表现特征,允许观者自我设定空间中描绘物体的重要性,充满了东方美学探究的趣味。(图10)(四)色彩与日本传统
尽管建筑形式复杂多变,矶崎新在用色上总是尽可能回归日本的美学传统,无论是广岛之旅的利休茶色、空中都市的白茶色、北京图书大厦的浅红鸢色背景,还是最新的秦始皇帝陵铜车马博物馆的墨色,矶崎新总在“不经意间”表达了他的民族身份。五、结语
纵观矶崎新60年的建筑生涯,其建筑作品呈现出的形式变化,仿佛就是一段活着的跨世纪建筑史,紧跟时代脉搏,不断地超越个人风格。相同的,他的建筑绘画亦可以用大胆、多变来形容。但无论如何,跨艺术领域气质浓郁的矶崎新,对待绘画的形式语言,总是卓尽认真,表现出持续的高水准。矶崎新认为“风格并不重要”,在当下的世界中,自己还需不断地理解个体与世界。正是由于理解不够,所以才会尝试不同的方式去表达与探索自己的作品,这就培养出一种不安现状的工作状态。他的传奇经历告诉我们,卓越的建筑师对待建筑设计就应该力求尽善尽美,完美实现,相对于个人风格,此时此地,才是应该重视和把握的,这是一种职业追求,也是一份职业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