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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坟

  • 作者: 宵衍
  • 来源: 归一文学
  • 发表于2017-11-15
  • 热度86055
  •   洁音鸟用布满落日一样殷红血丝的双眼在冥冥中看到:一股股寒风变成了一把把利剑,落到了它身上,刺入了她的骨;一片片雪花浸透了它的皮肤,凝固了它的血液。吾同的指甲盖在它逐渐僵硬的躯体上。

      洁音鸟用泪织就了一座坟墓,吾同在下面,她在上面。  

      

      泥土的芳香缠绕在罗着嫩芽的枝蔓,

      杜鹃的歌喉轻抚着裂了纹的浮冰。

      洁音鸟舞着玉蒸汽一样无暇的双翼,

      蕴水藏山的双眸,

      是炽热的太阳光与冰冷的月光的融合——

      敛聚着北方的世界。

      它刚从某个寒冷的地方飞来。

      

      当松针上的露珠反射着七彩的阳光,

      当溪流在白云间淙淙流淌,

      洁音鸟开始筑它的巢。

      用蒲公英的绒砌墙,

      用蒲公英的茎制梁,

      用蒲公英的叶搭屋顶,

      用蒲公英的根作家门。

      影里柳梢动,它与碧玉共舞。

      

      有一个牧牛人叫吾同,

      行如云散却步步惊云,

      目光如漫雪迷离却似雪山深邃,

      披散着雨林一样浓密的长发,

      敞着枯草一样褴褛的白衫。

      它的牛的角上系着一块槐木板,上面刻着几个大字:

      虚伪者概不结交!

      就是因为这块木板,虚伪者以及不虚伪者都不愿与他为伴。

      

      这是一块肥沃的草地,

      牛要在这里吃草,他要休憩。

      朵朵白云悠闲自在地飘逸,

      为了与之相协调,

      草地上的蒲公英漫天漫地地飞起。

      吾同看到了太阳,想到:

      为什么它每天都要落下,又要升起?

      倒不如永远隐去的好,

      我便可以永远生活在梦里。

      

      洁音鸟飞来了,云一样地舞动着,只听它唱着:

      翅膀扇动,眼睛闪动,我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

      雨露是我的食物,

      蒲公英是我的衾被,

      蛇的歌声是我的浴水。

      如果可以选择,我愿意这样死去——

      月光刺穿我的胸膛,

      星星钻入我的眼眶,

      冰水浸入我的血液,

      阳光炙焦我的身躯!

      

      吾同听到了洁音鸟的歌。吾同看到了洁音鸟的眼睛。

      他的身躯是她眼中的幻影,

      看不出,感觉不到炽热与冰冷。

      洁音鸟白色的身躯如一团长绒棉,

      堵塞了他的咽喉,停滞了他的呼吸,

      栗色的眼球转了十几圈,恰似人间的十几个轮回,

      “她不是一只鸟。”

      

      洁音鸟看到了吾同,眼眶中冒出了一滴滚烫的泪珠,

      泪珠滴落到草叶上变成了冰凉的露珠。

      “这是一个牧牛人,却有着和梧桐一样的怪异,

      梧桐粗壮,可树皮异常脆弱;

      总是将枝条晾得干爽,又爱招惹雾气在冠头萦绕;

      努力地反射出明亮的太阳光,却将树叶整置得粗糙非常;

      厚厚的绿叶,却在烛光中格外透亮!

      

      怪异在就了他的孤寂,他的心犹如寒冰堆砌!”

      又是一阵蒲公英飞起,

      “她确是洁音鸟,我不是吾同!”

      

      当太阳在地球的另一边燃烧,

      蒲公英收起舞步,银河悠悠然地躺在夜空中预示着第二天的世界。

      银河中有一处群星聚集,闪耀非凡,

      传说那是银河的心脏。

      一颗流星从那儿穿过,燃烧着,滑翔着,

      融化了心脏。

      

      晚来风定月丝闲,月光如水水如天。

      

      夜中的万物——星星的明眸,白杨的笑声,

      春泥的芳香,晚风的清凉——荡在月光中;

      洁音鸟在梧桐枝上的梦,吾同在梧桐窟中的思绪——

      缠绕在月光上。

      蒲公英和梧桐在月光中融化,蒸发,化成雾,滴落在

      新生的草叶上。

      

      晨曦雾霭的神姿迷醉了静谧的夜,

      朝霞灿烂的笑容引来了盎然的黎明。

      于是,洁音鸟舞外野——

      谁梦到自己变成了人,一位唯美画卷中的舞女。

      有一汪由炽热的太阳光和冰冷的月光交织成的湖,

      有一个由绿色的雾气和火红的梧桐叶结成的圆环,

      圆环漂在湖面上,舞女舞在圆环中。

      于是,吾同歌北林——

      谁想象自己变成了树,一棵奇模怪状的梧桐,

      一只白色的候鸟在树冠下起舞,

      舞姿化成了无数晶绿透亮的水滴,

      水滴拥抱了树干,亲吻了树根,

      梧桐树唱起歌儿来,嘹亮又深邃。

      

      吾同的歌化作溪流,载着北林的梧桐叶流向外野,

      洁音鸟的舞姿化为风,裹着外野的草香飞向了北林,

      溪流和风本属于大自然,

      它们在这一刻相融,洁音鸟和吾同在这一刻相遇。

      那是雪花与树根,原是来自不同的天和地,

      却因为冬天的寒汽一个滋润了另一个;

      那是月亮与黑夜,本是属于不同的世界,

      却因为太阳的光耀一个射穿了另一个。

      从此,吾同在舞里歌,洁音鸟在歌里舞。

      地丁叶上的晨露是音符,甘草枝的摇摆是舞奏。

      吾同的怀抱成了洁音鸟夜中酣睡的巢,

      白翅反射的月光是天地间最温柔的光耀。

      他们与竹影同舞,

      他们与黄雀同歌,

      他们与溪流同乐,

      他们与水仙同笑。

      吾同忧伤,洁音鸟用指爪在沙地上画一个灿烂的太阳;

      洁音鸟流泪,吾同为她摘一朵绽放的蒲公英。

      他们在春日的花香里飘着,碧波里游着,

      他们在夏夜的星光下闪着,虫鸣中荡着。

      

      云用叹息化成的雨敲打着长了黑斑的落叶,

      带刺的风在大地上划出一道道干裂的伤口。

      为什么千舌鸟在痛苦地哀嚎?

      为什么小河哭干了眼泪?

      为什么白杨的气宇不再轩昂?

      为什么蟋蟀的琴声不再欢畅?

      吾同的眉头为何小山重叠?洁音鸟的双眸为何湖波漾漾?

      谁的歌声在桂香里憔悴?谁的舞姿在冷月下苍白?

      那人字形的雁群意味着什么?

      洁音鸟在梧桐枝上眺望雁群,犹如罗德夫人盐柱。

      吾同在梧桐冠下凝视洁音鸟,有着地壳断层前的沉重。

      洁音鸟们要把舞姿展现给世界上所有荒凉的地方。

      每年秋天它们的族群都要去一个新地方。

      这是它们与生俱来的使命。

      

      一回桂树凋苍皮,一阵秋菊霜骨凉。

      那是五级风吹南飞鸟,那是二者相别彻勒崖。

      洁音鸟依偎在梧桐怀里。风吹过,是否吹散了相拥的魂魄?

      

      一队鸟群从云中穿过,

      三角形的鸟阵有着它们使命一样的稳定性。

      那是洁音鸟的一个族群。

      光洁的翅膀凝聚着月光的精华,

      不像在飞翔,恰似在舞动。

      

      洁音鸟当然要南飞,

      就像地球当然要公转,

      就像月亮当然有圆缺,

      就像蒲公英当然会随风而逝,

      就像梧桐树当然有一天会死去。

      风往南吹,她往北飞,他往北退。

      秋风是刀,割断了梧桐枝,

      梧桐枝是剑,划破了吾同的手指,

      灵魂附在血液上,

      血液在一片残损的梧桐叶上流淌出一首诗……

      

      大自然本身就是个谜,谁也料不到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五级风升到九级。

      吾同北退愈难愈伤,洁音鸟南飞愈易愈悲。

      那片写有红字的梧桐叶从吾同袖中冒出,随风飘去,

      很快,它飘到了洁音鸟眼前——

      洁音鸟啼啼射魂,

      梧桐冠下影森森。

      愿伊化作秉弓月,

      射得梧桐影不随。

      洁音鸟的双眼似乎凝聚了所有的太阳光和月光。

      她转过头,却看不到吾同的身影。

      北林边的一棵梧桐被风吹断了,

      随势望来,它卡到了崖边一棵圆枣树旁。

      在梧桐干和圆枣树之间,有一块红色的衣袂飘动,

      像是火焰在跳动。

      那是吾同。

      

      哦,那是雪花在飞舞?

      ???是着了魔的蒲公英?

      ???是反射着阳光的白蛇鳞片?

      那到底是什么?莫非是仙人的气息在寒风中冷凝?

      ——吾同思索着。

      明白了,那是洁音鸟的羽毛。

      九级的北风吹落了它的羽毛,

      因为她逆风而飞。

      

      洁音鸟落到了吾同胸膛上,

      裹着她的仅仅是苍白的皮肤。

      

      风渐息,最后只剩下梧桐枝在相互摩擦时发出的嘶哑的哽咽。

      吾同的一根骨断了,衣襟下血迹斑斑,

      犹似夏夜北林中的月光碎片。

      但是他的胸膛中储蓄着春天的阳光,

      就算热带沙漠下起了雪,这儿依旧温暖。

      吾同用他有力的双手捧起颤抖的洁音鸟,

      将她放到心窝上,

      抚摸着它冰泉一样光滑,透凉的皮肤。

      

      当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西方,

      月光又一次洒向这片荒凉的土地,

      二者的灵魂再次交融,

      只是这一次的交融就像沙砾在嫩枝上磨擦,

      是疼痛的。

      

      附近一片恍惚的梧桐影里,

      不合音律的蟋蟀琴声响起,

      吁——吁——

      

      吾同遥望着星空,

      每一颗星星都有自己的运行轨道。

      吾同希望自己变成一颗星星,

      这样,就算面前出现浓雾,

      就算被造物主夺去了双眼,

      就算心脏被尘埃蒙蔽,

      他也不会对前方的道路感到茫惘。

      

      明天太阳照常升起?

      浓雾会被驱散?

      双眼依旧明亮?

      尘埃就要消散?

      

      当万物褪去黑纱,着上它们各异的彩衣,

      洁音鸟从吾同怀里走出来,

      跳上他们身旁的圆枣树,

      用玉石一样美丽又尖锐的喙咬下十六颗圆枣,

      将它们扔到吾同的臂弯里。

      温柔的指爪敲了敲吾同的胸膛,

      吾同醒了,

      于是,他们开始早餐,

      ——吾同十三颗圆枣,洁音鸟三颗圆枣。

      然后,洁音鸟又趴到吾同心窝上,

      静听他的血液从心脏中喷涌而出时发出的声音,

      如火山喷发。

      

      吾同失去了丹田之气,失去了来自天堂的歌声。

      洁音鸟失去了羽毛,失去了如梦如幻的舞姿。

      白天只是花空烟水流时的心灵相通,

      夜晚只是冰泉冷涩弦凝绝时的灵魂相融。

      

      但是使命——

      它是一块巨型纯磁铁,

      而洁音鸟是一根靠近它的麦芒针,

      命运的转轮好比四季的变换,

      春花,夏木,秋霜,冬雪。

      

      又经过十六次的日升日落,月明月隐,

      云更淡了,地更裂了,风更凉了。

      洁音鸟的胸脯上长出了蒲公英一样柔软洁白的绒毛,

      她不再颤抖,

      可是她还没有可以飞翔的羽毛。

      吾同拔掉了他的十片指甲,

      那些有两寸长的坚硬如中子星石的指甲,鲜血淋漓。

      又拔下十根强韧如蒲丝的长发,

      然后,用发丝将指甲绑到洁音鸟的双翅上。

      

      洁音鸟有了可以飞翔的翅膀。

      

      那天下午,天空明朗,白云悠悠然飘荡。

      洁音鸟从吾同怀里爬出,飞上了圆枣树的枝梢,

      洁音鸟的双眸中又一次出现了阳光和月光,

      吾同望着那一缕缕的光,

      笑。

      

      白云中又出现了三角形的鸟群,

      有着它们使命一样的稳定性,

      亮洁的羽毛像是凝聚了所有的月光,

      那不像在飞翔,恰似在舞动。

      

      洁音鸟飞向了它们。

      

      如果地球上没有水,天上是否会有云?

      如果太阳燃烧殆尽,月亮是否还会洒下白光?

      如果洁音鸟离去,吾同的魂魄是否还会附在这破碎的躯体上?

      

      吾同山一样地静默,那是座火山。

      他的心脏在狂跳,血液在翻腾。

      压力终于冲破极限,岩浆喷涌而出,

      一声巨响——

      吾同用胳臂全部的力量将救了他生命,供给他食物的圆枣树推向了深渊。

      于是,吾同和压在他身上的梧桐干一同消失在彻勒崖。

      然后,深渊底部溅起了红如落日的水花。

      

      如果洁音鸟是麦芒针,

      那么使命是一块离她很近的巨型纯磁铁,

      但是吾同是已经将它吸附的天然磁矿。

      于是,洁音鸟愈飞愈难愈慢,

      所以,她听到了圆枣树从根部断裂时发出的巨大声响,

      然后,她掉转了飞行的方向。

      

      曾经斑驳犹似月光碎片的血迹在这时成了完整的月影——

      那是一棵枝干扭曲,树冠茂盛,叶色深浅夹杂的梧桐,

      树冠下有一只起舞的候鸟,双眸中凝聚着太阳光和月光。

      

      一声长啸——那是来自远古的,宇宙深处的声音,

      它震颤了白云,脱离了地球,又走向宇宙深处,走向远古。

      它冷凝了积雪云,降低了空气的温度。

      洁音鸟钻进了彻勒崖,又从崖壁冲出,

      她飞向了另一边的崖壁,又从另一边的崖头向彻勒崖飞来……

      吾同的指甲中储蓄着击碎山石的力量。

      

      洁音鸟飞行的弧线清晰可见——

      那是被冰冷的月光冻结的玉水,

      它们凹向深渊,

      是洁音鸟的泪。

      

      下雪了,洁音鸟的泪继续在两崖间冻结,

      第三十二道泪孤划过深渊上空后,

      她卧到了这根弧线上。

      

      雪花在泪坟上空组成一首诗——

      

      月放箭

      射得梧桐影不随

      月放箭

      难射硬雪化作水

      南飞去

      花气暖?草露寒

      南飞去

      蕉叶摇?梧桐颤

      南飞去?难飞去

      雪断南望线


      本文标题:泪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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