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八一年岁末喜洋洋
一年一次的年糍粑是乡村人家不小的事儿,它寓含着丰收和喜庆。对于好事、爱热闹的孩子,做糍粑既解馋又好玩。
在史文谦家的堂屋外,三个后生拿着粗重的糍槌放在石臼里,有说有笑地等着,一股跃跃欲试的劲头。堂屋门口,曹氏和媳妇富秀站在放着一块大石板的桌子两边准备揪热包子。堂屋里,其他五个人则在几张宽大的凉床前各就各位。
史文谦打来第一款饭,并招呼娃儿洗手。随即一起一落的糍槌舂击声很有节奏地响起,接着传到凉床上的糍粑被孩子此起彼伏地拍个响亮。周姑看到糍粑上有一个大大的喜泡(糍粑上的气泡,俗称喜泡),她拿起来笑道:“有明啊,糍粑上这么大一个喜泡,有什么喜嘚?莫不是要做爸爸了啦?”嘴里忙着说,眼睛则在曹氏、史有明、富秀脸上瞅来瞅去。看到史文谦端饭走来,周姑又高声说道:“文谦哥,要做爷爷了呢。这么大的喜泡,又不是有志讨爱人,那还不是福秀有喜了?”说得富秀不自在、史有明低着头憨笑。史文谦听后呵呵笑道:“照你说的巴不得!文谦哥做外公十多年了,就想早点儿做爷爷呢!”“嗨,哥哥啊,那我是要做叔叔了罗?”有志拿着一个糍粑蹦起来“啪”地拍下去。“那我是要做姑了吗!”史微一个样儿地拍着糍粑说。这是一种童趣,每年做糍粑姐弟俩都要上演这个节目。“你没有我拍得响。”“是你没有我的响!”“刚才不算数,再来一遍。”“再来一遍就再来一遍。”话未说完,只听“啪”、“砰”两声,糍粑被重重地摔在凉床上。俩人嘴里嘟嘟嚷嚷,谁也不认输。曹氏见了骂道:“这俩个的,要我讲几回啊?看你们自己,都还只有八、九岁!还带头玩啊?莫兢兢业业罗!”其他娃儿跟着学样。一个娃儿手里的糍粑拍下来时掉到了地上,像滚线球一样。眼看着一个雪白的糍粑立时滚满灰尘,变成一团灰不溜丢的东西,曹氏真动气了,她停下手中活计粗着嗓门叫道:“微儿,苕婆娘,那么大了还洒脑洒式(做事没正经的)!你看你自己罗,就长人不长志!那么高有吗用?有志,你这个背时牢眼,等我给你来几掴子。那个糍粑明儿就要你吃!”老弟看看姐姐,姐姐看看老弟,又看看把糍粑弄到地下的小家伙,挤眉弄眼做个鬼脸,终于安静了下来。
周姑现在是国家人了。落实政策那阵子,周姑顶她教书父亲的班,去学校当了厨管师傅。大家在她门外石阶上时,当着史文远的面,她爱对史微说:“微儿,你要加油学习呢,莫像周姑这样没文化,得个工作也是做粗活。与周姑一同顶职的人,有文化的都当了老师。他们站在讲台上给学生上课,多体面。你爸爸舍得给你盘书,你该认真学习。周姑就是吃了没有文化的亏。”虽如此说,她还是笑在眉头喜在心。毕竟在食堂蒸一蒸饭比种田轻松、找钱。
史有明是国庆节结婚的。他大喜那日大人忙得昏头转向,顾不上小孩。当史微、有志这群在人堆里钻来钻去的娃儿被支使在一张桌上吃饭时,他两姊妹的斗酒开始了。
有志跟着爱喝二两养生酒的史文谦早学会了饮酒。去年过年宴请史文谦,史文远让有志端过他盛酒的碗喝了两口,又问坐在旁边看他们饮酒的史微要不要喝一口。史微说:“人家讲女娃儿喝酒是学坏。”史文远听后说:“哪一个那么讲?你问你伯伯,后面你芝姑,还有你自己两个姑,她们都会喝酒。你爷爷在世时,过年过节你两个姑都上桌喝一点。你奶奶也会。这是团圆喜庆。要吗?来!爸爸也给你沾一点试味。”边说边用筷子沾一沾酒伸到史微嘴边。史微伸出舌尖舔舔,顿感又苦又辣,于是烂着脸说父亲哄她上当,再不肯近边。
那天上菜的人看到这一桌都是孩子,想把酒壶提走。有志老气横秋地站起来伸手去接:“来来来,今天让我们也喝一点喜酒。”听说要喝酒,几个胆小的跑去盛饭了,几个胆大的把碗伸了过来。史微看他们碗挤碗很有趣,说:“给我倒一点点。”有志给她倒了一碗底,她尝过之后觉得甜津津很滋润,于是像喝水一样喝了个精光,又叫有志给她倒。她不知道她父亲让她尝的是烈酒;而这是有志舅舅为这次婚庆专酿的上好米酒。她和有志一人喝了两半碗。其他娃儿道:“好啊,你女娃儿喝那么多酒噢!”吃完饭他们把它当着新闻到处去说。史微为了好玩,又和有志假装喝醉了。他们歪歪斜斜、嘻嘻哈哈地从玉兰家闹到银铃家。银铃一眼看穿了她。银铃妈妈道:“世上哪来玩得这么出奇的女娃儿?”大人的话都是耳边风。
史文谦的大甑子能蒸一百一十多斤米。把史微糯米加上,单史文谦就要舂三甑子。史文谦家人口不多,但是在农村,年糍粑做得多也是一户人家殷实的体现。这两年史文谦夫妇把田里地里做得红是红、绿是绿、黄是黄的;史有明除了农忙时在家帮忙,多数时候都是在外挣钱;有志除了上学也不闲着;因此确实殷实了。
史文谦端来最后一款,舂糍粑的停下糍槌叫大家吃绿豆饭,他们脱得只剩一件棉毛衫的虎背还在冒烟儿。一甑子糯米舂完了,这个尾声很实惠。这也是谗嘴巴的史微最最盼望的时候。垫在甑底的绿豆托着薄薄一层粒粒如玉的糯米饭,散发着缕缕清香,吃着更觉清新爽口,余香无穷。大家知道她爱吃,都叫着她的名字。曹氏支派她:“你去拿一个大碗来,自己多装一些留着吃。”大家也都敞开肚皮,或吃豆子饭,或吃热糍粑。
史微、有志不等做完,一人手里捏着一团豆子饭跑了。她出去玩耍的时候要么像夸父逐日飞奔而去;要么侧着身子蹦蹦跳跳。有志喜欢一边走一边打弹弓。今天是史文传去杭州办置新行头回来的日子,他们是去他家探消息,看新鲜。
史文传与有志有一层更复杂的亲戚关系。他堂客杨氏是曹氏同父异母大姐的女儿。史微弄不懂他们怎样称呼,好奇地纠缠了曹氏好几次,搞得曹氏对她实在很厌倦:“就你欢喜得很,这日有空管闲事!玩你的去,莫在这儿讨嫌!”犯糊涂的史微却锲而不舍,又去盘问有志。这样几次,才知道他们的叫法有简单、清晰的时候,也有复杂、模糊的地方:杨氏叫曹氏姨母、史文谦姨父,杨氏孩子叫史文谦姨公、曹氏姨婆;至于史文传,他叫曹氏姨姨,在不同场合,或叫史文谦姨父,或叫史文谦哥哥;而孩子与孩子之间,还是以史姓辈分称呼;有志兄弟,他们怎么叫史文传?怎么叫杨氏?现实生活中似乎没有一个明确答案。史微犯傻实在是他们自己也理不清。他们面对面说话的时候干脆省去了称呼。
史文传年过五十,年轻时在外吃活泛饭。辰阳电厂初建时他是总包头,有响当当的名声。不过因为额外的男女关系,让烈性的杨氏告状,硬是把他“揪”回了史家村。杨氏告倒了他,却不屑再和他一起生活;他们不离婚,如今依然各过各的日子。史文传回村后做过队长,现在把剧团团长当得有滋有味。
史微、有志来到史文传家不见动静,就去他家门前的大禾场玩。他住的房子与燕子只隔一堵风火墙。燕子堂屋也在热火朝天地舂糍粑。
史微第四次来史文传家时,他家里里外外围满了人。她挤进人堆,只见琳琅满目、鲜艳照人的东西装满了整整四个崭新的大红木箱。史文传父子及另外几个人正在努力招呼看希奇的左邻右舍。一面三尺多长三尺多宽的红色锦旗上绣着金黄大字:史家村辰河高腔剧团。它是一种标志、一种得意,正被有鹏拿着展示给大家看。其它的,那玉簪、金钗、翠钿、珠串,那凤冠、霞帔、罗裙、乌纱帽、龙袍、朝靴,那长矛、大刀、银枪、弯弓,那锣、鼓、号等等行头不一而足,使人看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大人、娃儿无不大呼小叫,问这问那!有人看得手痒,忍不住去摸,都被唱花脸的有鹏大声喝住。史文传一边收盖行头一边回答大家:“花了四千多块钱。腊月二十八起连着在村里唱三日,新行头先穿给你们看。是啊,是得先感谢自己村里人!过了年,初一我们就动身去泸溪。唱了泸溪唱吉首,还有黔阳、洪江;到处都在请,争着请。这一出去,栽田的时候回来几日,再到双抢回来。”
腊月二十八天气非常晴好。史微吃过早饭,提起火桶凳就往芝姑家走。她看戏都和芝姑、沈姐坐在一起。随着史家村戏班子的成立,一肚子诗书的芝姑成了一位非常受欢迎的老人。她出去,路边人家一路不断有人请她去坐,恳请她讲故事。为了看明白大戏,常有老人打发子孙特意来接她去讲解故事。象《穆桂英挂帅》等剧目,经她娓娓道来,再去看那戏目,大戏的味儿就真正听出来了、看出来了。芝姑眼睛比沈姐眼睛还不中用,加上她是小脚,无事的史微就成了她最好的眼睛和拐杖。
来到旧学堂,戏台下已经摆满了参差不齐的凳子,性急的人都已三三两两地坐好,他们在那儿闲聊呢。而外围几个做小生意的人身边围满了手里有几毛钱的孩子。雷雨儿早把芝姑座位放在了最好的位置。她落座之后,沈姐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立即过来了。史微在她座位旁挤了挤,放好火桶就去了化妆室。
演员化装在旧学堂唯一一间大青砖教室进行。这里除了涂脂抹彩、对镜自览的演员,还挤满了大人、小孩。看到化妆室水泄不通,史长贵黑着脸大声道:“出去!大家都出去!就村里几个现人,年年看日日看,有什么好看的?真是的,莫讲我大人大面说你们,娃儿不知事凑热闹,几十岁的人也来挤什么挤啊?快出去,要开演了。”他一边用双手赶小孩,一边把话说给图热闹的大人听。戏台上的锣鼓已经响了起来,站在金铃旁边看得着迷的史微刚准备出去,却被化好装的史洪亮叫住:“微儿你过来。”史微不知么事,带着孩子被赏识时特有的兴头,顺从地走了过去。“微儿,我给你上妆,今儿你上台演个丫鬟,好吗?”史洪亮抓住史微的手,把她拉到身边。史洪亮的大儿子早在演喽啰兵,史微以为真要她演丫鬟,赶紧挣脱他的手往外跑。
史微早听戏班子的人议论过自己。暑假在雷万宜过路屋,史微一边剥黄豆、逗雷云儿小孩,一边听台人聊剧团里的事情。他们商议剧团发展,说是要选几个好苗子。史洪亮说:“等微儿初中毕业,让她进戏班子。”雷万宜说:“好是好,只怕文远舅不同意噢。”史长贵讲:“喊文远公女来唱戏?你想都莫想。”“他自己不是也爱弹、拉、吹、唱吗?”“你这个人,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你怕是还在想着他和彩凤正在戏台上唱《打铜锣补锅》?”他们争论这些,就像史微不在场似的。史微知道父亲和这几个人都是面和心不和,特别是史长贵和史洪亮,父亲说史长贵“心狠手毒,整治人的时候不把人当人”,说史洪亮“游手好闲,不不务正业”。不仅史文远这么对史微说,曹氏、史长和、沈姐、周姑,大家都这么说。史微没见过他们做坏事,又因他们待她很和气,故而老跟着他们转。也是这天,他们走后,宽敞的过路屋只剩下史微、雷雨儿和雷云儿母子。这时美丽的、沉静得有点让人觉得遥远的雷云儿对史微说:“微儿,其实你妈妈并不想丢下你。做女人很难,我也不是个坏人。我的苦楚,别人怎么知道?你也是一个女的,很多事等你长大了你就明白了。”在史家村,雷云儿的离婚是史微父母离婚后仅有的一桩,也成了人们饭后的话柄。也许幽寂的雷云儿认为史微听了大家的议论会有所想,其实如曹氏所说,她长人不长志。
史微来到外面,坐到芝姑身边,听人们兴趣盎然地东拉西扯。这边几个人在讲谁连生了三个女娃,这次躲来躲去,望生个儿,可还是生了个女;生女已经够倒霉,还要挨罚款,计划生育好厉害。那边几个人寒暄着过年、办年货、家里有一头年猪等喜气洋洋的事情。今天恰是年前云潭最后赶集,老学堂外面路上往来的人络绎不绝。就在大家闲扯之际,越来越多的人汇集到这里,河对岸的、赵家人的、朱家弯的,几乎每一个村子都来了人。戏班在自家门前选择今日唱看家好戏《薛丁山三请樊莲花》,除了酬谢父老乡亲,也是在做宣传。到了十一点钟,闹台一阵紧似一阵。戏台上,一幅巨大的新布景,画的是红日东升、龙飞凤舞、霞光祥云的好景象;布景前,一张高大适中的道具桌铺上了一面华贵的锦。这锦是我们在史文传家看到的那面,只在中央用金丝锈着“史家村辰河高腔剧团”九个大字,垂边是整齐的金色流苏,华丽又端庄。喧天的锣鼓响起来了,雷万宜——老成持重的薛仁贵出场了;史洪亮——少年英雄薛丁山出场了;金铃——粉面含娇柔中带刚的樊梨花出场了;史有鹏——铜锤花脸出场了……每一个人都是新戏服、新道具,他们比电影里的人物还好看。老学堂的大院内,四面八方的人如一窝蜂般聚在一起。这正是:
歌台打马唱西征,做尽悲欢不了情。大义叨叨恒树帜,小锣嘚嘚速搬兵。
曲高堪与行云赏,茶冷惟因交口评。纵使当年生旦老,乡村旧梦照飞声。
史微看戏刚回家,史文远挑着大担小担也上了石阶。他挺拔的身板看上去很精神,沈姐道:“发财人回来了。”蒋姐夫妇笑道:“发财了人也越活越年轻。外面有相好了?什么时候带回来?”史微看到父亲满面笑容地矢口否认。
史文远回来后,史微时时围着他转,忘了出去玩耍。大年三十,她与有志跑在前头,照例与史有明一起,随史文远去老虎塆上坟。坟山烟火不断,爆竹阵阵,威力十足的筒鼓炮炸得人蒙头转向;平时寂静的山野这日久久回荡着震耳欲聋的炮仗声。史文远、史有明给坟加了新土,在给周氏烧纸时,他思绪万端,不禁鼻子发涩,于是温和地对还在与有志一起放炮的史微说:“儿啊,过来给奶奶作揖、叩头,请奶奶她老人家保佑你平平安安。有志,你也来啊。”姐弟俩赶紧过来各自跪下,虔诚地拜了三拜。死者有灵,或者真能帮生者看护不能时时看管的孩子?这正是:
腊祭家山拜冢丘,一腔心思一腔愁。插花添土情何极,化纸焚香语不休。
人在世,志当酬;年年老话说坟头。可怜生者生存愿,犹与冥冥逝者谋。
从老虎塆回来,史文远做了一顿简单而实惠的年夜饭。在别人送年的鞭炮声中,父女俩早早地吃了饭。饭后时间充裕,史文远吩咐史微去合作社买了两张红纸,带着她在火坑边桌子上写起了对联。一会儿功夫,史微家门框已是喜气洋洋。
大年初一,史微换上了父亲为她做的一整套新装,圆圆的脸蛋笑得和花洋布衣上的桃花一样灿烂。史文远眼看女儿棉衣实在短得不能再穿,他这才做了一件带毛领子的新棉衣;为套棉衣同时做了两件花洋布单衣。史微那条新裤虽然大了长了点,可像父亲的衣服一样是好料子的的确咔。她首先给史文谦、曹氏拜了年,像往年一样,再和有志一起去各个堂屋给每位长辈拜年。看到焕然一新的史微,几乎每一位女性长辈都要夸上她一句或多看她两眼。这一日,她收获了不少惊异、喜爱、羡慕的目光。她爱吃糟酒,晚上,父亲做的一缸子糟酒甜丝丝的也可以吃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接二连三的长龙灯、狮子灯、洋戏等等热闹而吉祥的节目,收尽了她无拘无束的欢笑;而去史茱家,史文远带她去百货公司买了一斤二两好毛线,这更增添了她在孩子心目中的分量。
对于史微来说,这一年像流过的所有年头一样,是个快乐得意的小姑娘新年。她犹如村前河滩里的一滴水,虽然经历了跌跌撞撞,却没有去想从源头而来的一路波折,她顺着河道在清澈见底的鹅卵石河床上吟咏歌唱,一路的风险则随大流消散于两岸田野间。史微,她虽然早已经历了变故,却还不知道什么叫变故;史文远这两年不在家,回来后就是加倍地疼爱她,因而由着性子玩疯了的史微还不知道什么叫挫折,什么叫打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