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去数学女皇家做客
史微来一中,时间很快过去了一年。这学期开学,遵照史文远的嘱咐,史微带着薄礼去拜访贺佳妮,以感谢她的帮助和关照。
正如雷万利所说,贺佳妮确实了不起。史微在学校除了学习和梦想,就是醉心于自己内心的爱情。对于外围事情,她从不参与打探、讨论。但是有些事,你即使不闻不问,它还是会顺着风儿吹入你的耳朵。一中师生给贺佳妮“数学女皇”这一桂冠,史微就是在无意之中听说的。
恢复高考后,怀化地区教育局每年都要根据各学校的高考成绩排一个名次。这些年辰阳一中连续三年排名第一,另有两年第二,这使它在整个怀化地区独享盛名。而贺佳妮,她作为高中部送毕业班的主力军之一功不可没。难能可贵的是,她当班主任教数学,她班的数学成绩总是比别人班的成绩好,她班考上大学的人数比别人多、她学生所考的大学比别人有名。因此,贺佳妮为自己赢得了荣誉和尊重。
史微知道这些,是对“数学女皇”感兴趣后,多加留神,逐渐了解的。高中部的学生来自县各个乡村、城镇,是全县优秀的初中毕业生。初中部的学生仅限城里孩子,像史微这样的寄宿生很少,且都是靠非常关系进来的。她进入这个班以后再没有其他中转生来过。所以每天放学以后,进出这个教室的就是那几张脸孔。
这是一张张非常纯真、生动的脸。褚绿珠的脸圆圆胖胖的,个儿也墩墩鼓鼓,虽然走路说话似乎都藏着害羞的味儿,却常常一针见血地道出事情本质。夏红性格恰恰相反,她爱笑爱闹,敢打敢拼,一句话不同经就能与你干起来,常常和邓磊等几个男孩在教室打出打进。楮绿珠、夏红爱说闲话,史微常是她们非议的对象。邓磊完全没有剥脱孩童的稚气。他是云潭人,有时星期六放学回家,史微与他和另一个同学同路,当史微走路的速度超过他们时,他也要在后面叫嚷几句;不过,他学习成绩却顶呱呱地令人叫好。同样是男孩,黎昪就不一样了。黎昪是个近视眼,英武不凡,却一幅老成持重的样子;平时里走进教室就埋头学习,似乎不屑于和同学有任何摩擦;以致于一学期过去,在评三好学生时,同样不问世事的史微选他,却还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只以他的座位代替他。这不是矫情,如果你想象得出史微是怎样地把自己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如果你看到黎昪是怎样的不屑于与别的男生为伍,你就能相信史微是真的不知道他的姓名。史微那次闹了笑话,弄得唱票的同学莫名其妙,最后还是赵慧琴笑着叫出了黎昪的名字。黎昪虽然考试名次总在邓磊之前,但男生都喜欢跟邓磊闹,不和黎昪近乎。邓磊虽然小模小样,却因为爽直可爱而非常得人心。
寄宿生的生活说不出什么新奇或别样,但有了这些同学一切都丰富起来。史微呆在这个群体里,自己把自己当作局外人,其实不可避免地成了其中一个分子。同学虽然都知道她不爱吭声,但这并不能阻止他们议论她、招惹她。她不与他们搀和,但这并不妨碍她坐在后面观察他们、欣赏他们,并从他们的交谈、嬉闹里获得信息和乐趣。事实上,关键时候该怎么着就怎么着。五个女寄宿生留影缺不了她;男生打闹得不成样子时她出来收场;她实际上就像一个家庭里一群孩子中那个懂事了的姐姐。
一次晚自习前,大家在教室东拉西扯。男生知道黎昪歌唱得好,就起哄鼓动他在教室也像在宿舍那样唱一首。黎昪大方地唱起了《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他的歌声让包括史微在内的全部女生都听呆了。夏红说:“唱得那么好!像蒋大为一样。”褚绿珠说:“我们班出歌唱家了。”另外两个女生也交口称赞。黎昪却并不接话,得意潇洒地走了出去。也许是忌妒,男生开始议论他的生活习惯,说他不爱刷牙,偶尔刷牙总是一口血泡沫,让人恶心死了;说他经常流鼻血,被子上面到处都是血迹。沉默的史微以为他们是故意在女生面前揭他的短。不过课堂上黎昪也流鼻血。
就在这时,只见一班鼎鼎大名的林涛从教室外走廊经过。邓磊和他招呼后,大家把议论黎昪的热情转移到他身上。一个男生说林涛成绩很好,夏红说,他妈妈是老师,他成绩好有什么稀奇?那男生又说,邓磊你哥哥在上海交通大学,你说是林涛妈妈送毕业的,是真的吗?夏红第一次听说邓磊有一个这么厉害的哥哥,愣了一下之后,就用调侃的语气不无羡慕地说:“真了不起呢,家里有个榜样,你以后考什么大学?”邓磊看看夏红,接了男生的话说:“我哥那个班还有考得更好的在北京。”这是一个大家都非常感兴趣的话题,每个人都在心里暗暗地丈量着自己。这也是一个沉重的话题,自觉无力的人马上继续议论贺老师。史微就是从他们这次谈话中得知贺佳妮有一个“数学女皇”的称号。
史微来辰阳读书一年后,史文远才自己做了阳春。在这之前,他把照料史微的任务交给了她大姑史茱。大姑很痛爱史微,史微星期六回去,她都要多弄一些菜。有时碰上家里做好菜,她就用碗盛上一份,再盖一个小碗在上面,端了送来学校,走进教室站在讲台上找史微。史文远第一次来找史微,大家惊讶不已,褚绿珠正经八百地问:“史含华,那真是你爸爸?”现在看到她姑母端着碗来教室找她,更是不愿放过笑话她的机会。邓磊看着她说:“大姑来了。呵呵呵!”史微不理会,他们后来也习以为常了。
不过史微去大姑家还是被李老师骂了一顿:“史含华,你怎么就那么轻浮呢?你常常往街上跑做什么?”史微挨了骂没吭声,心里却说:“您以为我愿意往街上跑啊?如果我不差伙食费,我愿意去哪儿?”是的,大姑喜欢她并不意味着大姑那个大家庭的人都喜欢她。世间的冷暖,世间的目光,有谁比她感触更深更在意?
史微去大姑家要经过文化馆、烈士公园、邮政局。这三家连成一片,在它们对面的马路边,文化馆有个宣传栏,史微每期必读,因为它像一本书,又像一扇开向外面的窗口,让史微眼界大开。一次她经过,照例往宣传栏望了一眼。宣传栏里整齐地张贴着两排彩色头像,她知道换了新内容就走了过去。在这些照片里,她惊奇地发现,贺佳妮作为唯一的女性就在其中。这是县里响应教育政策,在全县评出的首批优秀特级教师十人,向全县人民公布,并表彰他们。看到这个内容,史微莫名地激动,终于相信平时听到的有关贺佳妮的议论,从而在心里更加敬佩这位有恩于自己的、光彩照人的、了不起的现实中女性。
史文远这几年在伍家湾、潭家场一带转,落脚神洞溪、自生桥。史微年年问,除了记得这几个地名,年年问不出个所以然。倒是大姑常在她面前唠叨:也不知你爸爸在那山窝窝里都干什么去了?这几年,钱没见他积一分钱,衣裤也没看他为你或他自己办置一身;说他好吃懒做?他又不是那种人;你看他每次回来,都是风风火火、急急忙忙又走了,说是很忙;他在忙什么呢?还不如回家做田;现在做田都比他整年在外奔波找的钱多;你看你伯伯这几年,在家做田一年比一年过得好;你爸爸啊,真叫人操心;一个人做养两个人,还不如别人一个人做养四、五个人;咳!如果在外面真是有了什么人,就干脆领回家正正经经地过日子,生个一男半子多好啊!可等你问他,他又说没有;真不知道他是在干什么。
史微并不在意大姑对父亲的看法。这两年父亲确实没有为自己添置衣物。冬天的衣裤还能穿;夏天除了那条惹祸的连衣裙,她简直没有一件衣服能够上身。然而她已经不愿意穿裙子,只在放学之后洗了澡穿一穿。大姑看她每次穿同一件又短又旧的衬衫,就把她表姐的旧衣服拿来给她穿。小表姐有条连衣裙,刚穿过两水,也执意送给了她,说是她穿着比她穿着更好看。史微已经淡漠了打扮,实际上她从来没有在穿的问题上为自己操过半点心,长辈给什么穿什么。至于父亲是不是要为自己找个后妈,蒋姐、周姑她们也常说起。父亲告诉她不要乱听别人的话,他还要把他的宝贝女儿拉扯出息。她自然是信父亲。在一中读书花消总比以前大,家里没有积攒也正常。
史茱想法却不同。城里人生活好些,城里女孩个个像花。自己侄女不但不比别人长得丑,相反出落得越来越俊俏;来这里周围邻居都夸;去单位见了的人都问。可与城里孩子比,她怜惜史微穿着太寒酸,就怪史文远:这真是被那句老话给说中了:穷单身,富寡妇;还真是的。你爸爸在外多年,能积攒的钱莫说多,就是少,也总该有点吧?他倒好,把你丢在这里,生活上就算有我这个做姐姐的帮他照料;穿还是该他自己打理。大姑家这么一屋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要是个男娃儿,不讲究就不讲究,但女孩儿该穿的时候你还是该给她穿。也不是我爱说你爸爸,他这么忙活,钱去了哪儿?他现在把你放在学校、丢给别人,自己在外东飘西荡地好过日子,但是将来老了呢?他靠谁?史茱和史萸合计好了,她们要说服史文远再成一个家。尽管史茱喜欢史微,她可没想这个侄女就是她弟弟晚年的依靠。
凭心而论,谁都得承认史文远对抚养史微所做出的努力。史家村妇女都说史文远是条硬汉,是一位好父亲。史家村三百烟火,哪一家没有几个娃儿?可有几个男人能像他史文远那样,在为娃儿的前途尽心操劳?更何况他操劳的还是一个女!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一位不是没有能力、没有条件娶妻生子的男人身上,莫说在史家村,就是在整个中国也是少有。人们常把古圣人的话挂在嘴边,“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一个女儿,在人们的心目中,哪里算是“后”了?!史文谦和史萸就常在史微面前对她父亲讲这话。特别是史萸,要史微初中毕业考中专,说女孩子用不着读那么多书,将来嫁个可靠的好人家就行;不能只为自己,不要那么心高,要多为父亲晚年想一想。史微在这个世界最恨的就是这个自以为是的小姑:“您有几个儿子有什么了不起?我爸爸没有儿子,可我是他的孩子,这有什么两样?我就不考中专,我就不嫁一个好人家!我就要像一个儿子那样为我爸爸养老送终!”
史微成绩不断长进,史文远心里非常欣慰。姐姐的唠叨他不置可否。也许是他看到了自己的理想能够通过女儿去实现?或许是吧?应该是的。这一年父女俩过了一个充满希望、十分愉快的春节。开学时,史文远千嘱咐万叮咛:要珍惜;要踏踏实实、认认真真;要有志气,有雄心,要不断进步,进入前十名,甚至前三名。他知道林涛学习好,就为女儿树立了林涛这个具体实在的榜样,叫史微向他学习,像他那样优秀出色。
来到学校,史微安顿好行李就去给贺佳妮拜年。她心里敬佩贺老师,言语行动却没有任何表达。她像例行公事,把父亲准备的礼物送到她家,急巴巴地回了宿舍。
第二天下午,史微刚从大姑家回来,同学就说贺老师找她,要她回来后马上去她家。贺老师是来叫史微上她家吃饭。学校新建教师宿舍大楼已经竣工。贺老师作为首批居民住了进去。她家在二单元三楼,阳台面对水光山色的沅江,位置非常优越。
贺老师家有贵客,这位贵客就是“六屋人”五公公在哈尔滨工作的那个儿子史文罡。小时候史微曾远远地看见过他两次。关于他和几位同样在外工作的长辈,史微常听大人们谈论。长沙的、济南的、哈尔滨的、北京的、成都的,他们都是史家村的骄傲,更是史家村“六屋人”的自豪。史文罡据说是在哈尔滨一家非常大的、全国都有名的国营机械厂当总工程师。他既是林涛的表舅,又是林涛的姑父,典型的亲上加亲。
也许是搭这位远房堂伯父的福,史微在贺老师家受到了热诚接待。贺老师、林伯伯都热情地招呼史微吃桌上的水果。大方的林涛,他好像没有看见堆在果盘里那已经削好的苹果、洗干净的梨和切好了的柑橘,又殷勤地一连切了三个冰糖柑往史微跟前放。可怜的史微,知道什么叫盛情难却,却苦于不知道怎么去吃这切成四瓣、没有剥皮的黄澄澄的上好水果。这是一个全新的难题。史微不是没有吃过柑橘,史文远在林场的时候她不知吃了多少;冰糖柑也吃过,并且很喜欢,也知道它是柑橘品种中的上等品种;但是,不剥皮、不一瓣一瓣地分开它送进嘴里,而是把它带皮切成四瓣,这是怎么个吃法呢?她从来没有见过,也不知道。所以尽管林涛非常希望她吃,她还是装着对它们不动心。偏偏旁边的贺老师以为她害羞,不好意思自己拿,就把冰糖柑递送到她眼前,热心说:“这是麻阳产的冰糖柑,很有名,你试一试味,不要紧。”难为情的史微,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接了怕自己不会吃、或吃法不雅而更现难堪,不接就是不懂礼貌。再三衡量之后,窘得脸都微微发红的史微,为了度过这尴尬的场面,终于接过冰糖柑,然后又故作大方地把它放回桌上。
史文罡身材中高,面容清癯。吃饭的时候,林伯伯和他议论到了史微父亲的生活,以及她父母离婚在当时云潭引起的巨大轰动。完了他们感叹:“事情好快啊,娃儿都这么大了。”接着史文罡问史微今年多大了?叫什么名字?史微还没回答完,对面坐在史文罡身边的林涛就巧妙地抢着答道:“您问她的名字呀?叫史寒华。寒冷的‘寒’,光华的‘华’,就像您哈尔滨冬天的冰一样,凉寒晶莹,但也光华夺目。”林涛一边旁若无人地、自得自乐地、兴致勃勃地说着,一边拿那双慧黠的眼睛含笑地盯着史微看。大家都怔怔地不说话,听他讲,看他说。史微心里更是充满了疑惑,心想他明知道我的名字,为什么还要故意歪曲?史微没有吭声,带着疑问看了他一眼,就又埋头吃饭。贺佳妮犀利地看着自己儿子,只片刻时间,她就不动声色地把话题转移到学习上。史文罡回老家前带着工厂的考察团去美国学习、参观了两个月,从美国带回不少东西作纪念品。这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因为大家非常感兴趣。他叫他们好好学习,特别要学好英语,以便将来有机会出国留学。林涛兄弟都得到了他的礼物,他趁机鼓励道:“如果你们谁考了全年级第一,下一次去美国,我给谁带更好的东西作为特别奖励。”兄弟俩都乐陶陶地表示,要为来自美国的礼物而奋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