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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水冰凉(当代小说 2018年11期)

  • 作者: 当代小说
  • 来源: 归一文学
  • 发表于2023-11-09
  • 热度20569
  •   乔洪涛

      1

      回来的第二个早上,我还没出门,他就把我堵在了家里。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还是他每天都在等着我回来,消息传得真快。这一次我逃不了,我知道,我也没打算逃,但我没想到他来得这么快。

      我就是想问问,那天具体是个啥情况。那时候你咋想的。他说。

      我已经五年没回家过年了,这次回来,是因为我和李冰要结婚了。订婚的时候,我们没有回来。爸爸妈妈从乡下来到我工作的这儿,两家人吃了一顿饭,就算订婚了。

      这一次,是李冰非要回来看看,我也觉得是该回来一趟了。她从小在城里长大,没到过农村,农村对她来说,一切都很新鲜。

      你打算啥时候带我回你家看看?你不会是你爸妈捡来的弃婴吧?

      她已经问了我好多次了。

      这一次,沉默了一会儿。我答应了。

      我决定要面对他。

      在这之前,每到过年,我都心惊肉跳。妈妈从老家打来电话,告诉我,过年的时候不要回家。她说,你自己在外面保重就好,不要牵挂我们。透过听筒,我听见了父亲的叹气声。妈妈继续说,春天,我和你爸再去看你。你安心就是。

      结了婚再说。妈妈说。结了婚你再回来。

      李冰是我在一次年会上认识的,李冰是个好女孩。我们认识了三年了,我想娶她。

      可是,我不确定,我心里能不能过去那个坎。但我必须解决掉以前的一些事,搬开我心里的那块石头,我才能把我的心房打扫得亮亮堂堂地接纳她。

      昨天是年三十了,我们回来,我没提前给爸妈说。下车的时候,本来天色不晚,我带着李冰又逛了一圈小县城,把几家超市逛了个遍,又装模作样地和她一起给爸妈买了些年货,直到天擦黑了,我才和她打车回来。我可不想还没进家门,就被他知道,李冰还不知道这件事。

      我们一进门,爸妈就吓了一跳。

      你咋回来了?妈妈开门的时候,好像是遇见了鬼。

      等我和李冰进了大门,妈妈伸出头去四下张望了一下,就赶快把大门关上了,她还不放心,又牢牢地上了锁。

      爸爸从堂屋里出来,他明显地苍老了。看见我,他并没有那么吃惊,他接过我和李冰买给他的年货,嘟囔了一句话,虽然声音很小,我还是听清了。

      他说,该来的总要来,躲也不是办法。咱又没有错。

      虽然妈妈很意外,我感觉到她还是很高兴,她指挥着爸爸去挂灯笼。两个大红灯笼,分别写着“吉祥”和“如意”,爸爸把它们挂在堂屋门前两侧的屋檐下,并且拧开了电门开关。红色的光晕瞬间就覆盖了整个小院。还没有消融的白雪堆在院子里,像一座小山。李冰兴奋地去用手抓雪,还拿出手机自拍,要发朋友圈。她让我过去揽着她的肩,我只好过去,紧紧地搂住了她的肩膀,那一刻,我觉得我真的很爱这个女人。我不想失去她。

      妈妈忙着去下水饺,又指挥爸爸去重新炒菜。我们进家的时候,他俩已经吃完了。正坐在家里看电视。餐桌上摆着两碟没吃完的水饺,没有炒菜。

      后来,爸爸还从柜子最里头掏出来一瓶好酒,那本来是留着给我结婚的时候喝的,可是爸爸今天把它掏了出来。他亲自给我们每个人都斟满了酒盅,他其实还不到六十岁。

      吃完饭,我又陪李冰玩了一会儿雪。她是南方人,自小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就这么一点残雪,她就高兴得像个孩子。她把小山似的雪重新铲下来,堆成了一个雪人。妈妈拿来橡胶手套,她不戴,一双手攥着白雪冻得像十根红红的胡萝卜。

      我堆的雪人漂不漂亮?她把自己的红围巾给它围上,还给它戴上了绒线帽子。

      她堆的雪人实在不敢恭维,我故意没说话。

      她抓一把雪塞进我的衣领里去。我凉得跳起脚来。

      后来,我们又在雪人跟前拍照合影,她双手合十,说要对着雪人许愿。

      傻瓜,雪人会化的。我说。真是个小傻瓜。我抱紧她,吻了吻她凉冰冰的唇。

      我看见妈妈在屋里抹泪。

      晚上睡觉的时候,虽然妈妈把炕烧得滚热,但屋里没有暖气,她还是不停地打颤,我把她冻得冰凉的小虾一样蜷缩在怀里的身体紧紧抱住,直到好好做了一场爱,她才暖和过来。

      她伏在我怀里幸福地喃喃自语,说她第一次见这么大的雪,第一次住在农村的土炕上,第一次……后来,她问我到底爱不爱她。

      真是个小傻瓜。我拧一下她的屁股,她咯咯咯咯地笑起来。

      明天咱们去滑冰吧。她说。

      我困了。我把她从身上推下来,让她平躺下,给她掖了掖被子。

      她忽然又翻过身来,趴着看我,看了有一分钟,然后一本正经地问我:

      你告诉我,要是我和你妈妈同时掉进湖里,你先救谁呀?

      我的心脏疼了一下。

      呸呸呸,大过年的,不许说不吉利的话。睡觉,睡觉。

      我转过身去。

      2

      第二天上午,我打算带着李冰去白浮图。白浮图是一个寺院,也是一个人。从前的一个和尚,因为通体都是白色的,被称作白浮图。和尚坐化后舍利子埋在了塔下,这塔也就有了灵光,寓意吉祥,当地的人逢年过节都过去烧香,据说烧香许愿很灵的。

      刚吃完早饭,还没出发,门吱地一响。他来了。一开始,我真没认出他来。我还以为是一个讨饭的叫花子,乱蓬蓬的头发,胡子也长。直到他推門进来,走到院子里,母亲奔过去把他拦住,和他嚷嚷起来,我才看清是他。

      你咋又来了?快走,快走。妈妈向外撵他。

      我就是想问个事儿,问完我就走。他嘟囔着。

      爸爸从厕所里出来,站在那里不说话。

      我就是想问问,阿木过得好不好?我就是想听阿木说说,给我说说那天具体是啥情况。他等着我说。

      李冰没见过这样的情况,吓得往我身后躲。

      他是谁?他要干啥?

      没事,没事,就是我们村上的一个疯子。你先去里屋歇着。爸爸对李冰说。

      他走进来,在我面前坐下。

      妈妈叹口气,把李冰喊出来,说,让他们说会儿话,我领你去雪地里转转,看看咱们这里你喜欢不喜欢。

      一听说去看雪,李冰高兴地拉着我要往外走。我拿下她的手,说,你们先出去,我一会儿就去找你们,咱们还得去白浮图呢。

      他弓着腰站起来,冲李冰点了点头,眼睛里闪耀出一丝光芒。

      等他们出了门,父亲对他吼起来。

      你别来添乱了好不好?!早就给你说清楚了,公安也都做了筆录,你要问你就去派出所问去,好不好!

      我制止了爸爸,给他倒了一杯水。

      他欠起身接过去,又坐下。

      我就是想问问,当时是啥情况,你那一会儿是咋想的?

      我,我脑子一片空白。啥也没想。

      你是咋出来的?你们俩都出来了,咋把她留下了呢?

      我的头隐隐疼起来。

      我的喉咙发紧,喘不动气,好像有一双手箍住了它。我有一种溺水的感觉。

      ……对不起,叔叔。对不起。

      她不会游泳,你们上来后,就没想过再下去帮帮她?

      ……

      我的头要炸裂了似的,我站起来,浑身冰冷,周围的空气也凝固了似的,我像被冰封在了一个巨大的容器里。

      爸爸扑通跪下了。他哭起来,跪在那里。呜呜呜,呜呜呜。我还是第一次见他哭,他呜呜呜呜地哭起来像个孩子。

      饶了孩子吧。求求你了,饶了孩子吧。爸爸呜咽着。

      他没想到会是这样,有些紧张,急忙站起来,去拽爸爸。

      老哥,你别这样,老哥。

      爸爸顺势抱住了他的腿。

      到此为止,好不好?都五年了,到此为止,好不好?难道要把孩子逼死才好?

      不,不,我不是逼孩子,我就是想问问,那一会儿,他俩有没有帮帮她。她怕冷。你想想,那得多冷。我放心地让她跟着他出去,他回来了,她却没有回来。她那时候一定想喊爸爸,她张着嘴,喊的一定是爸爸。我恨我自己,恨我为什么没能在那个时候赶过去。

      他也哭起来,他蹲下去,抱着爸爸呜呜地哭起来。

      快走吧,你。爸爸冲我说。

      我逃也似的跑出去,把院子里的雪人撞了个粉碎,我爬起来再跑,一步迈出家门,朝空旷的雪野跑过去,我一刻也不要再待下去了。

      我觉得我还是面对不了。

      3

      白浮图也落了雪。落了雪的白浮图才真的是白浮图了。好几年没来,寺院并没有什么变化,看塔的老和尚好像也并不见老。唯一变化的是,又多了一个小和尚。小和尚看起来年纪不大,二十四五岁的样子,还戴着眼镜,眉清目秀的。

      李冰很好奇,问他咋就想着做了和尚。

      那小和尚也就一五一十作了回答。原来,他是河北人,大学没读完就辍学了,出来云游。早些年,他就听说我们这里有一个坐化高僧白浮图,没想到他竟然真的来到了这个寺院。来到这里,住了一段时间,老和尚待他很好,又因为年纪大了,想留他在这里做住持。他也喜欢上了这里,就答应了。

      白浮图距离我们镇上不远,沿着湖边走,三公里的样子,爬上一座叫中山的山,白浮图就建在中山上。所以,白浮图还有个名字叫中山寺。

      李冰又问他为何年纪轻轻学了佛学,有没有过女朋友。

      他脸竟沉了一下,唱了个“阿弥陀佛”,再问就闭口不答。

      我和李冰也不再追问,都知道万事都有个因由,既然他不愿意说,别人也不便问。他递给我们两炷高香,我和李冰把香点燃,一起给白浮图上香。

      李冰嘴里念念有词,我也默默许了心愿。

      这是我第一次上香。

      自小就听父亲说白浮图的故事,白浮图在我们这里圆寂,而且埋了舍利子,这白浮图就成了文物。

      来寺庙大殿里上香的人不少,还有一些熟面孔,我怕被人认出,也不想再待下去。我说,这里人太乱,我们去山上看看吧。说完拉了李冰往外走。

      出了寺,我和李冰选了一条僻静的小路上山。中山并不高,但是很有特色。特色在于,它不像一般的山,而是一座方山。也就是说,一般的山,越往上越尖,到了顶峰,就是个山尖了。但方山不这样,方山的顶部是平的,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平台,我小时候常过去玩。

      有一次,还在山顶上捡了一块石头,石头里还有虫子的化石。我把石头拿给生物老师看,老师说这是三叶虫化石。三叶虫我们在书上学到过,这种虫子距今生活在五六亿年前的寒武纪的远古海洋中,那时候这里还是一片大海。我们踩着的这片山顶,那时候还是海底。

      这才真是“海枯石烂”呢!老师最后感叹说。

      我把那块化石送给了我们班的班花刘晴。我自己不敢,让我的发小张朗替我送过去的。和化石一块儿送过去的,还有我写的一封信,信上只有四个字:海枯石烂!

      这一次上山,我本来还想着再捡到一块化石,送给李冰。但是下了雪,很多人迹未到的地方雪还没有融化,许多石块都埋在雪里,像岁月掩埋的许多往事。我们并没有捡到三叶虫化石。我们在山顶的观湖亭站了一会儿,看到山脚下有一片偌大的镜子似的东西亮晶晶的在反射着阳光,闪我们的眼。那是镜湖。

      今年的冬天很冷,镜湖结了冰。我们朝远处看,看到远处隐隐约约有一个黑影在上面走着,其他,连只鸟儿也看不到。

      山风吹过来,还是冷。

      我的头又隐隐疼起来。

      因为没找到三叶虫化石,不能向李冰证明我的“海枯石烂”,这让她有些失望。

      我们下去滑冰吧。她说。

      我们拍了几张照片就下山了。

      4

      下山的时候,接到了张朗的电话。

      他说,听说你回来了?

      嗯。回来了。

      咋就回来了?他找你了吗?

      嗯……嗯。

      你在哪里?听说女朋友也回来了?晚上见个面吧。我有事给你说。

      我在白浮图。正往回走。

      怎么去的?步行吗?那我开车去接你们。

      算了,不用。

      等着我。

      下到山门的时候,我看见了张朗的车。这几年,张朗混得不错,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他跟着表哥承包了一个工程。如今,他也是一个有些实力的包工头了。从他开的车就可以看出来。

      我给他介绍了李冰,也给李冰介绍了他。李冰伸出手来给他握手,他冒出来一句:

      像。还真像。

      李冰问他像啥?他迟疑了一下,笑着说,像个电影明星。

      李冰笑起来,说,张朗你还挺逗。

      我没说话,直接坐在了副驾驶位置上。

      沿着镜湖大堤,张朗的车开得很慢。到了镜湖大桥上的时候,张朗把车停了下来。

      下来看看?他说。

      我们都下了车。

      站在大桥上,透过栏杆,南北都是看不到边的镜湖。以前的时候,桥上没有栏杆,如今加固的铁栏杆高过了我们头顶。

      张朗掏出烟来,点上,我也抽了一支,红红的火头,让人觉得暖和了一些。

      桥南不远处,一个穿黑色羽绒服的男人,挥舞着铁镐,正一下一下地凿冰。

      那是在干什么?

      打湖冰。张朗看我一眼,有些意味深长。

      打湖冰?我们下去看看吧?李冰要转下桥去,被我制止了。

      那个人直起腰来,朝桥上张望了一下。啊,原来是他!

      我缩回身子,“天太冷了,还有风。”

      我转身,钻进车里。

      走吧,回家。我说。我的声音有点发颤,天太冷了。

      张朗没说话,把烟狠狠吸了一口,扔进湖里,发动汽车。

      回来的路上,我和张朗都没有说话。李冰在摆弄她的手机,她已经发了五个微信朋友圈了,这次发的,是拍的打湖冰的那个人。

      我关上了手机。

      晚上的时候,我和张朗喝了一杯。妈妈早早插上了大门,我知道,她是担心他再过来。但我内心却仿佛有一种隐隐的期待,我甚至很想尽快再见到他。

      我是不是真他妈的疯了?

      李冰早早上了炕,坐在炕上看电视娱乐节目,妈妈坐在一边陪着她,她买来了瓜子,两个人一边嗑一边说着话。

      爸爸已经在那屋里睡下了。

      我和张朗又喝了一杯。

      一直就那样?

      嗯。五年了。

      找过你吗?我不在的时候。

      經常来找我,来找我我就陪他喝一杯,抽支烟。

      他到底想知道啥?

      张朗埋下头去。过了一会儿,他小声啜泣起来,他一边哭,一边呜咽着说,你说,木哥,有时候想想,还真他妈不想活了。这个坎,我心里过不去。

      造孽的是我,你别太自责。我开车去喊的你们。我说。

      唉,也别说谁喊的谁了。我就懊悔那时候,我咋就脑子短路了呢?我是最有可能拉她一把的,我在后座,看见在副驾驶上,她的保险带卡住了。

      我的头像炸了一般,嗡嗡作响。一股溺水的感觉,再次袭来。我睁开眼,周围全是冰冷刺骨的湖水,我在拼命挣扎、呼救,可是我喊不出来。我手乱划脚乱蹬,最后一刻终于浮了上来。

      是她给我买的那件新羽绒服救了我,我拉着拉链,冷水浸泡下去的时候,羽绒服鼓起来,仿佛有一股力量,在把我往上拽。

      我伸手去抓她,拽了两次,都没拽动,那个时候,我害怕极了,我觉得我要死了。我一松手,我就上来了。

      耳朵边全是咔嚓咔嚓铲湖冰的声音。

      “我就是铲个空,让她透口气,你想想,她得多冷,多害怕呀……”

      我的头要炸了。

      5

      李冰的单位要开工了,我没有跟她回去。我告诉她,有件事,我需要冷静冷静。

      是关于她吗?她突然问。她不傻,她肯定看出了什么猫腻,或者听说了什么。

      我愣了,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两行泪从我眼里流出来。

      她抱住了我。

      我觉得我该做点什么。哪怕是,我和张朗一块儿过去,陪着他一块儿打湖冰,或者听他说点什么。我总不能就这样跑掉,我已经躲得太久了。

      你的确应该做点什么,按你想的去做吧。我等你回来。

      李冰离开的时候,眼睛里亮晶晶的。

      那个噩梦,让我天天失眠的噩梦,已经五年了。我真的无法原谅自己,我明白张朗告诉我的,他说,很多次他真想再把车开进那一片冰湖里去。但是后来,他都忍住了。他觉得,她也不想看到这样的结局。

      是的,我也觉得,她也不想我们这么干。

      6

      但是,我们总该干点什么。

      7

      “我就想问问,那时候你们俩有没有下去帮她一下的想法?她多么怕冷啊,那湖冰太冷了。我每年都铲开湖冰潜进去待一会儿,那水太冷了,我都受不了,她怎么能撑得住。我就是想让你们俩过来给她说一下,你们曾经也想救她来着。阿朗、阿木,拜托你们了啊。”

      8

      我和张朗决定了。

      每次年底回来,我们都会去那里陪他打湖冰,然后,陪他下去待一会儿。

      我们还决定,每次回来过年,我们都去白浮图那里敲木鱼。

      责任编辑:段玉芝

      当代小说 2018年11期

      本文标题:湖水冰凉(当代小说 2018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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