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一云思
主页文学小说小小说
文章内容页

筑巢的鱼(福建文学 2011年11期)

  • 作者: 福建文学
  • 来源: 归一文学
  • 发表于2023-11-09
  • 热度23587
  •   李新军

      在空气凝重的冬季,我有时想变作一条鱼。

      湖泊深处鱼类聚集的地方,被湖上渔樵人家称为鱼窝子,窝子里的鱼数不胜数,这是鱼的村庄。各色鱼等毫不顾忌平时觅食争抢,在湖泊没有完全封冻前,赶到冥冥之中梦牵魂绕的隐秘之地,很快进入了冬眠状态。

      湖面上波澜不惊,貌似夭折的水生植物,诸如各种长叶藻类,间或有丛生的折蒲和残荷,其实埋在湖底的根茎,都还活着,它们遮蔽住原本辽阔、光滑、明亮的水域,将湖泊里休憩生灵的圣地,收藏在苍茫与茂密之间。苍茫是我们视野里沧桑的岁月留痕,没有苍茫的意境,鱼也不在这里打窝渡冬。这是罕有人迹的地方,甚至很难找到人类窥视湖泊的目光,周围鹭鸟聚集歇息的荒坝野岛上,蚂蚁耩地筑巢的痕迹比比皆是,却不见有黄蚁耸动觅食。鱼窝子底部,由于鱼群争斗打窝,湖底常见的淤泥已经被搬运到窝外,鱼唇拱出的胶泥,被尾鳍扫光磨滑,形成台梯状的边缘。窝子里的水,清澈,幽暗,泛出灵魂的光影。

      窝子须打在至深的水中,可湖泊至深的水,不过四五米深,还有两米多深的滩地,被各种植物覆盖着,很难看到这片水域里,还有植物以外的东西。鱼的村庄,如同人类的村庄,村庄喜欢被草木覆盖起来,被庄稼掩饰起来,被生活包裹起来。它们都不喜欢动物窥视的眼睛,我们看到树木身上的圆斑,就是动物邪恶的目光,附在树上,不肯走进村庄。鱼是聪明的家伙,它们虽不筑巢,但善于打窝,简陋温润光滑如玉的窝,影响着它们的新生活。

      鱼窝善于借助湖上的植物伪装起来,需要在静寂之中,才能安全渡过封湖期间,它不可能在航道附近打窝,也不可能靠近渔家居住的庄台。窝就是家,就是春天交媾咬尾激情绽放,所以观察鱼窝的最好方法,就是看天空是否还有水鸟翩然起舞。这样的地方,才有鱼的聚集,才有鱼打窝子。冰凌从滩涂向湖的纵深漫延,鱼打窝子的声音,在水底也能传出很远。鱼甩开尾巴,将湖底生长的苲草拨歪几棵,繁茂森森的水草之间,露出纯净明洁的天空,如同一面深邃的镜子,可以照出湖的悠远,湖的淡然。

      在空气凝重的冬季,我想变做一条鱼,游进这隐秘的世界。

      一切和缓平静下来。湖水正在失去耐性,显露出寒冽生冷的性格。它在春天充满无限的希冀,在夏天孕育生长,在秋天硕果累累。现在它累了,整个怀抱里,能够收割捞获的,都被满载的小船,运到靠近湖涯水畔的渔村里,变现为渔家老少渡冬果腹的口粮,还有温暖脾胃的烈酒。与水为邻的人,没有酒驱散寒湿,容易患有风湿,这是湖的体罚。湖不喜欢贪婪成性的人,所以有人看到渔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东一搭西一搭,找糊口的鱼,可不要嫌弃人家懒惰。他们晓得湖泊的脾性,才在耕水牧鱼中故意为之,不斩尽杀绝,让湖里的动植物有休养生息的机会。在湖上,鱼封嘴,人封网,这是千古不变的规矩,有人发现湖上聚集的水鸟,以为下面肯定有聚集的鱼群,这样的秘密只能留待开春再说。鱼窝上生长有不成体统的苇草,覆盖着渔家不知所用的青藻,无有下网使箔的去处,让兴致而来行船至此的渔家小子,只得望湖兴叹。老人说过,封湖过冬,人都猫在窝棚里喝酒,鱼也得有个呆住的地方。说的就是鱼窝。

      西风刮起,湖上的水打皱,变得僵硬,摸一把,像一个透明的小刀,刺疼那只手。人经不起湖上的风,小船也经不起湖上的风,它们无处可觅,拴在湾里左躲右晃。破损的船是个例外,它被抬到自家门前的秃柳下,等待絮絮叨叨的渔妇抹油灰刷清漆,给它添置一个好的容貌。人窝在自己家里,鱼也窝在它们家里,现在隔一层冰凌,或者没有完全僵硬的水,相互猜度各自的心思,不再计较对方是否狡猾,是否捕捉到多少它的同类,是否染上了风湿和酗酒的毛病。鱼封住嘴巴,不能进食,苍天都可怜它,给它拉一床棉被,护一层硬凌,让它蹲在窝子里,把复杂变为简单。聪明的鱼躲过滚钩地笼抬网撒网之类五花八门的阵式,终于在身体没有僵硬之前,守住自己的膘,这漫长的冬天,鱼对待食物兴趣寡然,它排泄出肚腹里所有的食物残渣,躯体轻爽,鳞片雪亮,划鳍缓慢,犹如闭关修禅的深山老僧。

      渔家从湖泊的各个角落里,遍地寻找自己的渔具,他把湖面看作自己的土地,地里有他的生活,有他的未来。他的寻找,来源于湖泊的疯长,整个夏天,湖泊都在变化之中,草木葱茏,有时候光景就看出来了,依稀可辨的湖面上,还有什么不是这样的,到处是生机盎然的水生植物,到处是水鸟飞翔的轨迹,到处是逐浪而来的鱼。可那个下过的地笼,究竟藏匿在湖的哪个滩地上,是想不起来了。有时候,遗忘是个不慌不忙的过程,植物却不等,它生长的速度,赶过鱼生长的速度,所以网具遗留在忘川之中,可能有不知所措的鱼虾,误进了他人的家门,也未可知。到了鱼打窝子的季节,这鱼受困于笼中,它也不焦急,反正网做了它的窝,那放置网具的人还不知在哪片湖面上转悠,核对自己的笼数。他哪里知道笼网潜在水下,与鱼们同伙共谋,直到抑郁的鱼钻个缝隙逃了,才能想到湖面上漂起的破网,是自己丢失的。

      鱼的躯体渐失活力,原本灵活的身板,现在硬梆梆的,已经无法裹住出窍的灵魂。灵魂变作冒起的水泡,短暂地浮现在透出光泽的镜面上,恰好被飞掠而过的鹭鸶叼走了。鹭鸶们当然感觉得到生硬的存在,干枯折断的苇草不生硬,它身上的微凉里,还残留着湖泥传递上来的温暖。鸟站在上面,伸出细长的脖子,装作淑女的样子,低头咂几口湖水。它假装没有看到鱼的伪装,镜面在湖上反光,漂在水上的死藻,聚拢到镜面上,好似虚掩的门扉。鹭鸶假装看不到这些遮拦,到了春天,它还要飞到水流仅及半个小腿的浅滩上,寻觅快乐的小鱼小虾。这样水蓼蒲苇藻类杂生的草海,绝对有深阔平静的水藏在下面,有偌大的鱼藏在下面,它可不想现在潜进水里,从破开的水体缝隙里,拽出一条冻僵的鱼。它当然看到了惊惶失措的鱼,在它锋利的目光中,贴着它的影子,甚至懒得动弹。它看了看天空,并没有鸬鹚飞过。鸬鹚俗称鱼鹰,是微山湖上捉鱼的高手,这条鱼该是属于它的。鱼鹰经常被人驯化,在宽阔的河道里受人驱使,它轻易不敢扎进湖上水草丰饶的地方,因为草的缠绕,有时会要了它的命。

      窝子隐藏在衰败水草之中,大大小小的鱼,在大大小小的窝子里苦度冬日。包括食肉类的凶悍乌鳢之辈,到了封口季节,脖子被上苍勒一道绳索,看到食物唯恐避之不及,只能消化身上积蓄的脂肪,勉强维持生命体征。乌鳢圆椎水滴状的躯体,逐渐熄灭向前投掷冲刺的激情,冷硬僵化变为固态的湖冰,盖住周围的湖面,鱼群较大的窝子上,还没有冻住,鱼搅和着水波,留下喘气的通道。乌鳢向来孤独地生活,那些凉彻骨髓的寒意,从傲慢圆阔的鱼唇,顺着脊梁传递到尾鳍上。尾鳍和缓下来,腹鳍和缓下来,生活和缓下来。无所依从的睡眠,伴着冬季的到来,开始了。

      冬天就是这样,所有的生命,很快变得失去了活力,鱼们丧失吞食游走的能力,僵而不死,这才是危险的。所以它们在寒流没有到来前,与世代居住在湖畔的人家一样,准备过冬的用项。鲫鱼黄桑扁鱼等形体较小的,先抗不住水温的下降,接着鲢草鲤鱖这类形体较大的,也感受到了温度的变异。这个时候,泥鳅河蚌鳝蟹之类,已然踪影皆无,它们沉进淤泥或者打洞筑窝,美滋滋地享受冬眠的乐趣。乌鳢还在路上,它需要走很远的路,才能到达下泄湖熟悉的窝子,那是它上年打的窝子,在靠近水湾的浅滩不远,让沿着湖滩寻觅的少年难以察觉。湖水越来越硬,身体越来越僵,生满交叠错纵尖牙利齿的嘴巴,根本不听使唤了。它曾经在归途中,看到一条随波逐流的鲫鱼板子,漂荡,渐感知觉的流逝,那双惊惶失措的眼睛,分明看到了危险的临近。乌鳢游到它面前,只是用嘴巴顶了一下,发现它还活着,又友好地吻了它一下。它若在封食之前,一定生吞活剥这条银亮的鲫鱼。它晓得湖神给予了暗喻,从现在起,湖里的所有争斗和抢掠厮杀,都得停止了。

      它知道自己的罪孽。杀戮贯穿整个夏秋,而在春天,杀戮可更加悲情。春天可是扫籽孵化的季节,它的任务是保护弱小的鱼蝌蚪,并且负责将它们中的一部分,养育成纵横湖泊的小乌鳢。在这个时期,大乌鳢寸步不离窝子,它潜伏在一群漂浮水面的黑色蝌蚪下面,偶尔探出头,吸口氧,只有饿急时,才吞食掉一两只体弱的孩子。蝌蚪状的小鱼日渐减少,转眼长成巴掌长的活头撅子,活头是当地人对它的俗称,活头撅子则是对小活头的昵称,其实就是小乌鳢。它吞食小鱼的原罪,并不妨碍湖神的召唤。

      它知道自己必须行动起来,尽快找到那个窝,或者再找个好的隐秘所在,重新打个窝,好在里面缓慢地喘息,享受地生活。累了,鳍略微动弹几下,甚至不舍得一次吐完含在嘴里的水泡。它在湖里游走了很远,以至于辨认不出原先的窝了,滩涂经历了涨起潮落,熟悉的水草地,让疯长的芦苇占据了,而芦苇的边缘,还有不服气的丛生香蒲,它们的身后,都有自己的同伴在跟进。

      苇蒲共生的环境里,只适合犟脾气的湖鸥,或者你喊我叫的野鸭。有时候,留驻北方的花雁和天鹅,也躲在里面遮风挡雨。乌鳢从来不在森林般的芦苇丛中穿行,它的暗青色的华丽皮衣上,有着黑色圆圈状的不规则花纹,它在湖泊里经风受雨追逐抢掠,对于隐踪之法自然有些体会。它相信祖宗传给它的神的教喻,嘴被封,不得食,人要死,鱼却不然,没有谁敢不听从大自然的号令。

      乌鳢要在自己没有冻僵前,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窝子,将还在外面游荡漂泊的妻子召唤回来,过与世无争的隐居生活。它终于找到了,一个两米多深的地方,就在原先的窝子附近,离苇蒲不远的地方。独自潜游过去,胡乱撞倒向湖面攀爬的长叶藻,捣弄出上小下大的一个窝子。

      从某种意义上说,鱼类聚集的村庄,鲫鲤草鲢鲂混杂其间,不欢迎乌鳢孤独的背影。乌鳢是村庄里欺凌弱者的恶徒,它闯进鱼们休养生息的鱼窝,鱼窝里顿然会搅起淤泥浑水,让被追逐多半年的小鱼小虾不得安生。有斤两的草鱼,当地人喊作鯸子,应该像淳朴憨厚健硕的农夫。湖水暖和的时候,它每天潜在湖的最底层,用柔软性感的嘴唇,拱起湖底的泥螺青藻。或在初夏暖和的正午,从水中飞跃而出,用强劲的尾鳍,折断露出湖面的青嫩苇棵。现在,被冰凌盖住的村庄里,仅有它对身体僵硬的乌鳢毫不畏惧。草鱼没有乌鳢锋利的牙齿,可有的是浑身劲道,它的尾鳍能够打折芦苇,就能伤及迟钝的乌鳢。所以,如果有大鱼护窝,乌鳢往往败走麦城,独自到湖滩的苲草窝,或静谧安逸的沟壑,于布满干枯杂乱的草丛里,红着眼睛,打一个独窝。

      窝如湖泊的眼睛,向天空眨着。只有湖泊知道这个秘密。

      这是鱼的村庄,没有炊烟的渔村。

      这也是我想要的村庄。在临近湖泊的谷亭小镇,冬季应当像鱼自在地漂在水里,幻想今后的美好生活。我知道隆冬到来,湖上所有能够采撷的植物,都被勤劳的渔樵人家打捞走了,他们向湖里投放独笼、网箔、虾笼、卡子、滚钩和丝溜子,撒了无以计数的网,现今还有不多的鱼,遍体鳞伤地藏身在窝子里。

      湖里的窝子,该是上苍赐给鲜活生灵的福地。

      福建文学 2011年11期

      本文标题:筑巢的鱼(福建文学 2011年11期)

      本文链接:https://www.99guiyi.com/content/453507.html

      • 评论
      0条评论
      • 最新评论

      深度阅读

      • 您也可以注册成为归一的作者,发表您的原创作品、分享您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