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集彬
月 季
庭院里的月季不是我所栽,而是母亲,不是一丛,而是好几丛,品种不同,花色不一。本来我对它无甚好感,以为它近类牡丹,有些太过于奢华了。奢华的东西我总不大喜欢。然而,当庭院里其它的花草尽都凋零的时候它还开着,又来慰我的寂寞,我渐渐有些离不开它了。
月季也叫“月月红”。李渔《闲情偶寄》里是这么称呼它的。大概因为它一年四季都开放,花期不断的缘故。它也叫“斗雪”。这个名字有点费解。也许北方人这么称它吧。它也叫“瘦客”。这更不好理解。李渔说:“所苦者树不能高,故此花一名‘瘦客。”这种解释有点勉强。我们叫它绸春花。后来才知道,不是“绸春”,是“长春”。大概是谐音的错误。又有人叫它玫瑰。有一种说法:在汉语习惯里,人们把这类花中花朵硕大的称月季或玫瑰,小朵丛生的称蔷薇。英文则统称rose。这就有点混淆不清了。李渔《闲情偶寄》里,月季、玫瑰、蔷薇三者是分开的,我更倾向于这种说法。庭中栽的是月季。
之前住老屋,老屋前面有一条小路,邻近是小学,孩子们上学下学,从那里经过,哪一种花开了很好看,总要被摘去。一般说来,如果不是糟蹋了,我们也不会介意。后来搬进新居,我又想起种花了。也许更有闲心思吧。我到花店里买来一些花,母亲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些花,种在花圃里,这里面就有月季。在农村,月季是一种惯见的花。因为惯见,不觉得稀奇,潜意识里我们是这样理解的。我的意见是,要种就种一些稀罕的花。然而看母亲那份热心,也就不忍阻拦了。于是她这里一丛那里一丛栽了三四丛,而且都占据在主要位置。
“月季元来插得成,瓶中花落叶犹青。”记得杨万里是这么说的。月季是一种容易成活的花草,它不像其它花草那样娇贵,随便剪一枝,插到土里,它便可以生根发芽。对于我的鄙视,母亲栽种的月季似乎要为自己争一口气,有要胜过于我种的那些花草的意思。这种想法很快实现,待到我种的那些稀罕花草尽都枯萎了的时候,它们竟如小树一般蓬勃了:油黑发亮的叶子,把花朵挂满枝头,一株紫红,一株朱红,一株粉红。紫红和朱红的花朵繁多,一簇簇让你数不过来。粉红的花朵稀少,硕大鲜美。又有一个微型植株,矮小的一丛,不显眼地掩映在花丛中间,开出的花颜色金黄,有如金色凤凰。不管哪一种,一样的馨香,一样有一种健康的美,一样不乏端庄、高贵和优雅。你不禁要为自己先前的那种想法感到惭愧了,你渐渐感到它的稀奇,你渐渐为它所吸引。花开过一轮,枝头尽是残花,拿上剪刀,一个个剪去:渐渐又有新的枝叶长出,一样油黑;渐渐又有新的花朵开放,一样鲜美。
李渔说,月季可供保存,可供食用,可闻可看,可插可戴,既为忠臣,又多媚术,花的本事全都有了。看来他是了解月季的。不觉中,我渐喜欢它。
桂 花
李渔的诗《惜桂》:“万斛黄金碾作灰。”指的应是金桂而不是丹桂。看来即便像他那样爱花的人,也是无法把所有的花全都揣摩透的。
庭中栽的大概是四季桂。四季桂:丛状生长,花淡黄,较稀疏,香气淡而花期长。这就明确了。
这株花是我从花店里买来的。那一天,去买花,见到盆里一株:叶如茶,造型别致。问店家:“这什么花?”店家说:“桂花。”这个名字见到过。《山海经·南山经》:“招摇之山,临于西海之上,多桂。”《吕氏春秋》:“物之美者,招摇之桂。”李纲《采桑子》:“枝头万点妆金蕊,十里清香。”李清照《鹧鸪天》:“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想到这里,心向往之,即把它买下来。
花送到家,种在盆里,不见长大,日显萎靡。父亲说,它可以长到如树一般。我想,也许盆小,根须受到约束无法伸展吧。把它移到花圃下面那一小块空地里。果然,不久,枝叶伸展起来了,显示出旺盛的生命力。第二年,开出了花,极细极小,稀稀疏疏,掩映在枝叶中间,没有细看几乎没发现;香气极淡,没有书里说的香飘四溢、浓可致远。
一次去山中采风,从一户人家门前经过,闻到一阵浓郁的花香,抬起头来:一株花如树一般,挂着一簇簇、一坨坨乳白细碎的花。问乡下人,说是桂花。站在那里痴望,心里想,这才是桂花嘛。
因为它,庭中的桂花,不是理想中的那样,我渐疏远了它,任它随意生长,也懒得去修剪。它长得越发高,开出来的花,还是那样细,开出来的花,还是那样疏,只是渐渐闻到香气,凑近去,似乎也有几分“清可荡涤”的意思。
关于桂花历来有许多故事,比如吴刚伐桂:传说月中有桂,高五百丈。河西人吴刚学仙触犯道规,被罚至月中伐桂,树即砍即合,总不能伐倒。千百年过去了,他还在那里伐桂。月明星稀之夜,站在月下静听,似乎还可以听到吴刚伐桂的坎坎声。
庭中的桂花不如书中所说的那样,也不如山中见到的那一株,不能拥有“万点金蕊”、“十里清香”,然而它已长得比我还高。站在树下,也可作一点关于月宫的遐思。遥想陈后主,为爱妃张丽华造桂宫于庭中,心里叹息一声,以为他是人间第一情痴者了。
玉 兰
那株玉兰是从花店买来的,栽在门前。父亲说,这种花可以长到两层楼高。
玉兰也叫望春花,据说它和梅花一样,早春时节,叶子还没有长出来,就开出满树繁花,千万朵同时开放,有如素娥千队,妖娆无边。
院子里的玉兰,与书中所说的不一样,早早开放,比如现在还是冬天,它就开花。一年不是一季,而是断断续续开放。开花的时候,一树碧玉,枝叶中间点缀着乳白的花朵,有如繁星。踮起脚跟采一朵:状如长钟,香气如兰。
玉兰以花香著名,香气能传播到很远。一次,一个乡间妇人从围墙那边经过,闻到花香,站在铁门外面张望,看着庭院里的那一株玉兰花,嘴里念叨着:“好香。”徘徊许久,不肯离去。母亲看见,摘几朵,递给她。女人满心欢喜,又望了那一株玉兰花一眼,这才喜滋滋地走了。
玉兰适合于观赏,更适合于闻香:摘几朵,搁置于房中,一夜幽香。每年开花时节,我都要去弄几朵,放到书房里,香气在口鼻间缭绕,三日不绝,令人心清神爽。
一次,在一处古民居前面见到一株玉兰花,比我家的大得多,开着米黄色的花,花朵硕大丰满、晶莹如玉。觉得稀奇,站在树下,抬头仰望,赞叹不已。那是一个读书人家,据说有进士若干。我想,也许是他们之中的某一个,同我一样,因为仰慕屈原之《离骚》:“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餐菊花之落英。”种下那一树玉兰花。
扶 桑
园中所植的扶桑有两株:一株低矮,重瓣;一株高大,单瓣。
重瓣的那一株,不知母亲从哪里移来的。先是纤长的一小株,看花形,叶似桑。第二年,开出花,大如芍药,颜色橙红。
后来我在新修的公路旁边捡到一株花,大概是绿化工人栽花的时候丢在那里的吧,与家中那一株比,叶子相似,花却不同。停下车,捡起它,心里想,让它与家中那一株做个伴吧。带回家,种在东边玉兰花下。
这一株与那一株的确不同:这一株花单瓣,朱红,单纯;那一株花重瓣,橙红,繁复。于是我的园中,有两株不同的这样的花。
后来,两株花长大起来:低矮的一株向横里伸展,枝柯纵横,开出来的花硕大富丽;纤长的一株壮旺起来,竟近两米高,花朵繁多,一些枝条上面竟有十几朵花。两株花,一株飘逸,一株耿直,风格不一,相映成趣。
扶桑花,《本草纲目》释:“产南方,木槿别种,枝柯柔弱,叶深绿,微涩如桑。其花有红、黄、白三色。红者尤贵,呼为朱槿。”看《山海经》,里面有这么一句:“汤谷上有扶桑。”想起《楚辞》,翻到《九歌》,里面有一句:“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王逸注:“日出,下浴于汤谷,上拂其扶桑,爰始而登,曜照四方。”据说日出于扶桑之下,拂其树梢而升。又查郭璞《玄中记》,里面说:“扶桑,天下之高者。上至天,盘蜿而下屈,通三泉。”心里想,那该是多高一棵树?开出来的花,又该如何硕大艳丽!
刺 桐
那两株花是我从工作过的学校移来的。那所学校里栽满刺桐树,冬天的时候,叶子落尽,光秃的枝桠上绽放着簇簇红蕾,仿佛戈壁红颜,一树红艳,触目惊心。我为它的美丽所震撼,截取两枝,插到花圃下面那块空地上,左一支,右一支。
第一次见到刺桐花是在泉州。《八闽通志》载:五代时,泉州刺史留从效扩建城垣,环城植刺桐。泉州种植刺桐树,大概从那时候开始。南宋王十朋《刺桐》:“初见枝头万绿浓,忽惊火伞欲烧空。”由唐至宋,泉州城遍植刺桐树,每到开花,一城红艳。解放初,刺桐树从泉州城里消失,搜遍全城,竟无一株,后来又重新种植了刺桐树。九十年代初,我在泉州读书,见到几株古老的刺桐,大概是那时候种植的。
出来教书,在那所学校里,再次见到刺桐树,那时就有故人重逢的感觉。寒冬腊月,草木凋枯,被那种盛大的美丽所环绕,感受着一种丰盛的惊喜,想起那一个叫留从效的古人,仰慕他的浪漫做法,截取两枝,种在自己的庭中。
刺桐是极易生长的一种树,随便折一支,插入泥土,即可成活。而且生长迅速,五年之后已有两层楼高,莹莹如华盖。春天到来,浴过一场雨,枝头盈盈绿了,晶莹闪亮;夏至过后,树上层层叠叠覆满叶子,仅留一些缝隙供阳光透过,一阵风来,翻覆斑斓蝶影;秋风如期而至,老了的叶子黄了枯了,一叶叶剥落,悄然无声,剩下枯瘦枝丫;冬天来临,一树红艳,触目惊心。
它的美,在于它的生命力旺盛;它的美,在于它惊人的艳丽:春天可以看叶,冬天可以看花。
菊
新近又买了一盆菊,外围朱红,内里橘红,十分喜爱。
菊,又称鞠、九华。“鞠”,大概是最早的叫法吧。《礼记·月令》:“季秋之月,鞠有黄华。”鞠即菊。九华,也许是因为菊花是重九之花吧。古代重九有饮菊花酒的习俗,南朝梁宗懔《荆楚岁时记》载:“九月九日,佩茱萸,食饵,饮菊花酒。”
花圃里原先是种有菊花的,纯粹的金黄颜色,花朵不大,类似于野菊。正是因为这一点,让我想起山上的野菊花,想起“野菊花金灿灿开满山坡”那样的句子。“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写的是唐朝长安城里的菊花。那种一城金黄、满城芳香固然让人惊叹,然而我更喜欢山菊花,喜欢它静静地开,妆点一面山坡,不经意间照亮你的内心,让你惊喜赞叹。
侍弄菊花十分麻烦,李渔《闲情偶寄》里说得十分繁复:“治地酿土,插标记种,防燥虑湿,摘头掐叶,芟蕊接枝,捕虫掘蚓。”看得人头晕。我是懒人,种下它,任其生长,久而久之,花圃里的菊花肆意蔓延,显得杂乱无章,开出来的花七零八落,后来不得不铲去它。
读《楚辞》,读到《离骚》:“朝饮木兰之堕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想起菊花:饱经风霜,叶枯不凋,花槁不零,“宁可抱香枝头老,不随黄叶舞秋风。”凌寒傲霜,清隽高雅,内心喜欢它:喜欢它的高洁,喜欢它的坚贞。又想着种菊花。
责任编辑 林 芝
福建文学 2015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