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亮
  教 堂
  黄桷兰香了西山路派出所,香了手铐和刚到案
  的小偷乙。这家伙让我想起了曾经就读
  的县立师范学校:寒假前的某个深夜,
  我们抓住了小偷甲,兴奋地,把他扔进了
  男生宿舍前面的水塘。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才得以与这两个小偷
  一起走进黄桷兰的哥特式教堂。
  作 业
  乌云策划着豆子般的雨点,撒向了——
  不是昔日的水田——而是下午的U咖啡馆。
  那又有什么区别?当我冲泡
  一壶白茶,那忽而旋转的反而是往事。
  什么都在加速:不过二十来分钟,
  爬山虎的嫩叶或枯茎——像虎爪,
  也像鱼尾纹——已经探到了二楼,
  碰到了我的额角。
  就在安业街五十五号,在安业街
  和桂苑巷的夹角。不过二十来分钟,
  小邓还没有磨好咖啡,她的五年级女儿
  还没有写完作业。
  异禀——致阿嘎子金
  小仙女阿嘎子金,泪痣如晨星,她脱离了
  凉山和青冈树林,来到一座不讲理的小别墅。
  就如象牙脱离了象,犀牛角脱离了
  犀牛,油彩般的尾翎脱离了
  孔雀,美味的胸鳍、腹鳍和尾鳍脱离了
  眼看活不成的鲛鱼……我是多么地担惊受怕:
  即便只有几位,天才啊,祝愿你们
  在自己的异稟中永远平安……
  余 晖
  那不是一口痰,而是一堆水蛭,吸附于你的
  喉咙内壁。三爹,你加入了扑克协会,
  又加入了落日协会。洗牌的时候,
  你用枯枝般的手指,夹入了一张点数不明的余
  晖。
  你用急性子,用嘟哝和咒骂,居然干掉了
  水蛭协会的小半个会员。
  放 弃
  移动公司升级了西山的基站,我仍然拨不通
  任何一棵黑松。松针的万千电波
  也接不通我的神经的银河系。就这样,
  黑松和狐狸精在被辜负的刹那就精通了放弃。
  巧 舌
  从绵阳冲来了几条死鱼,干瞪眼,冲来了肉眼
  看不见的坏消息。浪花里饱含着化学的巧舌
  间谍,将涪江游说成了一个逶迤的未知数。
  悲 欣
  儿子已然——也突然——长大得像是来自
  外星;而妈妈,你的失眠,你的角膜炎,
  仍将勒索那过了头的老来瘦:这样两种瑜伽术
  令我悲欣交集。而西山,
  却不增不减——或许终将要穿过一个针鼻子
  ——那也只好不问不管。
  致敬文东
  “要让眼睛长出舌头来”,你撂下这句话,
  像是喃喃自语,顺便还用鼻子舔了舔
  耳朵。你是如此善诱,让那对云中的哲学器
  官——
  耳朵和眼睛——似乎改了行,舔了舔
  去年或异地的红心猕猴桃。此刻,你和我
  都急于痛饮,不能再等,那就直奔西山
  黑松林。开了一瓶青花郎,又开了一瓶
  剑南春,酒罢,我们居然还记得动用
  整个儿肉身舔了舔从枝头簌簌而落的——
  不是猕猴桃——而是自绝于味蕾的超验性。
  致黄庭寿
  在你的花木山房,老朋友,且让我喝会儿
  闲茶。窗外有山,有水,有白额的猛虎惊散了
  白鹭。老朋友,白鹭是你的
  坐骑,而猛虎是我的坐骑。
  那又有什么关系?且让我们继续讨论
  草书与新诗的枯涩之道。
  羞 煞
  暴雨的针脚,如此细密,几乎达到了即兴民主
  的境界,根本分不清金桂和银桂,
  ——银桂居然又唤做玉桂。
  两种桂树呢,也根本分不清金和银。
  柔荑无耳,异香无眼,羞煞了我等自幼熟读
  矿物学,以及词穷的植物分类学。
  寄身于异香、柔荑与暴雨的万马,
  我为分别心感到脸红,这张红脸又加入了
  仿生學哑剧。也罢,自此后,
  且将金桂唤做“木犀”,将银桂唤做“白洁”。
  惨 败
  是的,夹竹桃!在渠河右岸,我曾经发现过
  这种来自波斯的植物。在茎的内壁,
  在叶与花的夹层,在蓇葖的密室,我发现过
  悠然的电流和坦然的生产线,发现过
  全部积极性的顶点:五十克乳白色的毒液。
  这种毒液可以制成杀虫剂,也可以制成
  强心剂(远逊于攻心计)。夹竹桃,
  夹竹桃!就让我们联袂惨败给那个蒙面人。
  照 看
  我在森林里小住了两日。雨呢,说下就下,
  说停就停。我赶走了脑子里的半首诗,
  像驱散了乌云。到了深夜,
  斑头鸺鹠敲响了面山的窗玻璃,提醒我照看好
  肺叶内的润楠,照看好黑耳鸢、棘腹蛙
  或蹼趾壁虎的分身:我以外的我,诗以外的诗。
  闭门羹
  我要谈到三本书:一本书,像番茄那样轻轻
  呻吟,像少妇那样多汁。一本书,
  像老和尚积攒着必将降临的凤尾蕉,像铁树
  闭了关。一本书(已经买了很多年),
  像锦囊密封了原浆,像橡木桶私吞了决定性
  的字条。我要谈到三本书,
  就像谈到交欢,爽约,或彼此小觑的闭门羹。
  宿醉——致冷冰川
  你许可向日葵或蒹葭的相互交错,许可鸟卵安睡
  于鸟巢,许可小孔雀与猫相狎,
  也许可月琴、屏风或水车暗通了任何植物
  的肺腑。所有许可,都是为了许可美人儿把赤身
  留在刻墨画的中央。你许可欧洲或美洲式
  的赤身,也许可仕女的心,你许可欲望
  的彻底,也许可美的正义性。你不许可男性,
  却许可骷髅或小怪物的偷窥。这小怪物
  有多么次要,就有多么重要。这骷髅
  像灯笼柿挂满了枯枝,又像虚位布满了大地。
  那就让我们用正眼——也用火眼——去看:
  乳房有多么浑圆,就有多么偶然;
  屁股有多么饱满,就有多么徒然;美人儿啊,
  白骨啊,无非隔着一次两次的宿醉。
  仙 境
  这片指甲大的仙境还没有被密探撞破:红尾
  水鸲越来越多,斑鸠和黑尾
  蜡嘴雀也越来越多,它们从玛瑙堆里选走了
  黄色、黑色或灰褐色的草籽。
  顾不得
  蝉子倾泻下粗麻布也似的叫声,俄顷,又倾泻下
  细麻布也似的叫声。两种麻布又突变
  或渐变出无数种叫声。任何叫声
  都顾不得醉醺醺的卡车碾碎了玉石,任何玉石
  都顾不得麻布上的线头或小疙瘩,任何卡车
  都顾不得叫声里的退堂鼓……
  火 舌
  火舌舔到了我的肺,惊吓了丛林里的哪怕
  最顶端的阶级。水豚追不上红眼树蛙,
  紅眼树蛙追不上红鹿。棕榈和巴西果,
  慢于水豚。浓烟呢,却快于四条腿的红鹿
  或美洲虎。火舌舔到了我的肺,
  眼看着最后两只青绿顶鹦鹉飞离了亚马逊。
  修 改
  你有几个小孩呢,蒙面人?是男孩还是
  女孩?如果女孩没有小蛮腰,
  而男孩长了枝指,你将怎么修改?
  你将怎么修改女孩或
  曼陀罗的微毒,怎么修改男孩或河豚的剧毒?
  文学港 2020年9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