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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唯有能力关心的那些小事

  • 作者: 文学港
  • 来源: 归一文学
  • 发表于2023-11-09
  • 热度25533
  •   

       敬文东,1968年生于四川省剑阁县,文学博士,现为中央民族大学文学院教授,曾获得过第二届西部文学双年奖·小说奖、第二届唐弢文学研究奖、第四届东荡子诗歌批评奖、第二届陈子昂诗歌批评家奖、第十六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批评家奖)、第四届当代中国文学优秀批评家奖等。入选教育部“新世纪优秀人才支持计划”。

      必然性

      重读舍斯托夫,我再一次惊讶于

      他对必然性和雅典的仇恨。没错,

      雅典和必然性是一伙的。它们坚信

      二加二等于四,从不额外要求“别的东西”。*

      这不免让我联想到

      中国的道理:

      理乃必然,道却多变。

      道存乎于我们的践行之中。

      当凯风自南,当日上三竿

      我在书房静坐、喝茶,无所用心地

      瞭望窗外。我看见零零散散的同类

      在忙于干禄,或者为止住鼻血

      駐足路旁,仰面望天。

      舍斯托夫笃信的上帝解释不了

      这些琐碎的行为;它们为汉语所造就

      唯汉语的教诲是从

      不知上帝为何物

      我端茶,我倚窗而立,

      我看见一个沿街奔跑的

      小姑娘,刘海在摇晃。我暗自

      为她点头、喝彩,多么希望她

      不要摔跤,但也不要停顿。

      面对那片老人般慢悠悠落下的树叶

      我吐出了一口长气,活像树叶

      飘落时画出的弧线

      暗合于朴素的道理,为汉语(而非雅典)

      所宠幸。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人手记》的主人公对着“二加二等于四”大声喊“不!”并要求“别的东西”。这一人物的这一行为受到了舍斯托夫的激赏(参阅米沃什:《站在人这边:米沃什五十年文选》,黄灿然译,广西师大出版社,2019年,第286页)。

      草,燕子

      即使是最卑微的草,也在试图挣脱

      地心引力,向虚无主义的夜空生长。

      它确实有值得赞扬的

      意志。何况它从不嫉妒展翅就能飞翔的

      燕子;何况它甘于从命运中

      汲取糖分、多巴胺和蛋白质。

      即使是最卑微的草,也暗自羡慕

      燕子将飞而未翔的

      那一瞬。那是多么优雅的一瞬!

      那是连叹息都配不上的一瞬!

      那是一瞬后再也没有的一瞬!

      即使是最卑微的草,也能率先觉察到

      风的秘密、风的运势和风的善恶。

      即使是最卑微的草

      也有资格祈祷:

      惟愿燕子滑翔时得到风的赞助

      惟愿燕子将节余的力气,

      用于倾听万物在夜间

      发出的拔节声。

      凋 零

      君子居易以俟命。

      ——《礼记·中庸》

      这是深秋的上午,阳光明澈,

      照进了我幽闭多时的书房。

      在所有形式的心境中,我选择

      宁静。我有沧桑的口吻。

      它不悲伤,只浸润

      飘忽的心事——

      比如:我正在默念的亲人;

      比如:我琢磨很久,却未得其门而入的

      山楂;

      比如:一件隔夜的往事,拒绝向我

      敞开小小的入口,让我无法

      和曾经的场景再度聚首。

      这都出自它微不足道的

      善意。

      现在,我干脆

      站起身来。深秋的光线多么

      清澈。它有醇厚的回甘

      它从来不是二手的。它让

      万物和我获得了一年中

      最好的姿势和心态:

      不急,不躁,安于凋零

      安于被遗忘。

      告诉他们

      告诉他们:我有一个五味杂陈的

      人生,更倾向于酱香型。

      其实,我家的水龙头并没有患上

      前列腺。往茶壶注水时

      我家的水龙头吩咐自来水不可擅自分叉。

      告诉他们:我的脑海中

      至今还有儿时的彩虹;我的嗅觉至今

      好使,敏感于各种气味,

      能自动过滤恶臭、诽谤、流言

      和小粉红,当然还有蚊虫。

      告诉他们:我有一百只口罩

      差不多能够应对所有的病毒;

      只是戴口罩呼气不畅

      让我有些轻微的不爽。

      我像个恐怖分子,行走在魏公村

      空荡荡的大街上,因戴着口罩

      而面目全非;因面目全非像是要

      即刻行凶。

      告诉他们:我不过是

      饿着肚子去超市购买啤酒。

      我胆小如鼠

      我形如良民。

      歌

      我把三十多年前听过的歌

      一听再听。我再次听见:

      潮湿的心头发出了滋滋复滋滋的声音,沉重又轻微

      像金黄色的银杏叶,带着仅属于自己的弧线

      轻轻飘零,配得上被我暗自赋予的称号——

      叹息的形象代言人。

      此刻,我很欣慰地看见三十多年前

      那个忧郁的少年。他趔趄复趔趄,

      搀扶着失败、激情和一小滴使性子的露珠

      他忍住了眼泪、委屈以及

      体形狭长的理想主义,径直来到

      被雾霾锁住眉头的今天。

      今天,那些苍老的歌

      在肱二头肌里响起

      在股骨里响起

      在腓骨、结缔组织和汗腺里响起

      但它们更倾向于盘旋在我的头顶。

      我举起双手做投降状——

      亮出的腋窝是两个天然的喇叭

      它们一唱一和

      正在反复播送我三十多年前

      反复听过的那些歌。

      恍惚间

      环顾书房,四周全是书

      它们凌乱,被随意放置

      冥冥中却自有安排;就像此刻

      我思绪蔓延,而心情整洁。

      劳作之余,我瞥见混搭一起的那些书:

      《庄子通释》《前朝梦忆》《阮籍集校注》

      《第三帝国的语言》《廿二史劄记》《龟之谜》……

      它们到底修炼了十世还是百世,才有机会

      肩并肩站在一起,接受同一个人

      不同时刻的检阅和打理?

      我忍不住暗暗自得:我是它们的

      牵线人,不,是它们暗中

      粗鲁的强暴者,修改了它们的

      命运,却为它们小心翼翼地加持、开光

      为的是此刻能心静如水,以便

      好好打量它们,在一个看似无所驻心的

      恍惚间。

      洛克在墓中如是说

      ——改写自洛克自撰的墓志铭

      过路的人,请您停一下。

      这里躺着的是我,约翰·洛克。

      您如问他是怎样的人,答案是:

      他视中道为唯一的至道。

      您如问他有何德性,答案是:

      那实在不值一提;您如问他有何

      罪过,罪过就直接埋葬了吧,他说。

      如果您想问德性的榜样

      在哪里,他会这样回答:

      您得从福音书里去寻找。

      他还会主动告诉您:

      罪过的榜样千万不要有;

      必朽的榜样随处皆是

      但首要的那个榜样,就在您眼前。

      有甚于此的是:

      这碑铭不仅必朽,还会速朽。

      过路的人,您请慢走。

      偶然想起

      百骸通透啊,浑身轻松

      这是中年时难得的少年身

      身轻如燕啊,空气清澈

      这是抑郁中少见的晴朗心

      初夏的午后,那个八岁就懂得

      把“高尔基的爸爸”倒过来读的顽童

      何曾知晓四十多年后的

      少年身和晴朗心

      军军,我幼时的玩伴,语音微转,

      便成鸡鸡,音同高尔基的“基”

      此时想起你,便没来由地想起

      那个初夏的午后

      我和你,蹑足潜踪

      偷窥邻家姑娘的睡梦

      你说:她正梦见你张灯结彩

      把她娶走

      鸡鸡啊,前年在广州

      面对那个请我们吃蛇的老板

      你没来由地说起幼时的婚礼

      突然间就哽咽了起来

      十三不靠

      是不是只有实现了的,才更现实?

      而凡是消逝了的,肯定永远消失了。

      那些纸做的花,是否有资格嘲笑

      没有资格做成花的纸?

      把你不开心的事说出来让大家伙开心一下

      真的能升华为一件舍身饲虎的事吗?

      老人和小吃之间构成的修正比

      确实很迷人;婚礼主持人用葬礼口吻

      主持的婚礼,则极富预见性。

      蒲公英射向紫云英的那束目光折射为

      三束反光;白中的黑和黑中的白

      喝了鸡血酒后,就结为了兄弟。

      秃驴和黔之驴在相互作揖;

      彼此和彼岸终得以彼此为岸。

      一个无聊的人

      仅仅是因为内心无料罢了。

      而魏公村的阵阵秋风,不过相当于

      四川土门村的某个人患上了

      急惊风,却没有命中注定地

      撞上他的慢郎中。

      土门村,汉语

      这是我曾经见过的落日中

      最像落日的落日:从容、慈祥,温润如玉

      正走向每一个生命日的终点,顺应于更高的意志

      赋予它的命运。我看见土门村的落日

      正在翻向山脊的另一面。众鸟起舞,给太阳的陨落

      以庆典;也给它遵从汉语的教诲自动臣服于命运

      以褒扬。当然,此刻的落日与其他落日一樣,迥异于

      旭日。初升的太阳倔强、执拗,像不服输的

      孩子,视抗命为乐事;更为自己正在抗命兴奋得

      面红耳赤。落日被汉语喂养,被汉语

      润滑、舔舐;旭日跃马仗剑,更像雅典的勇士

      远走天涯,个个都是逆命而上的普罗米修斯

      在北京的街头看到落日的此刻,我五十岁;和我在土门村

      看到的那轮落日相隔四十年。土门村的落日没能

      让我联想到汉语、希腊、罗马和普罗米修斯

      现在,我念及它们,仅仅是因为神情恍惚?

      咸

      懂得毋须挂怀名利

      已垂三十年;学会看轻生死

      仅在区区数年之前。我经历过生,

      未曾经历死,却长期

      深陷于对死的惊惧。

      我曾写下过卡夫卡式的格言:

      “有人因为过于害怕死亡服毒长眠。”

      现在好了:衰老一步步侵来

      却内心澄明。我认定:每一天都是

      好的;每一片落叶都暗藏

      喜讯;每一朵光阴,那时间的阴面,都有

      欢颜。我很快就闻到了

      民大西路两旁的餐厅里(尤其是傣家饭店),

      飘出的奇香:那就是我喜爱的咸鲜。

      咸啊咸,生活的盐

      咸啊咸,男女交欢*

      一想起咸,我便自以为获得了

      克服疼痛的风帆。

      在名利和生死之后,唯有疼与痛

      才是最后的难关。

      *咸卦,上兑下艮,兑为少女,艮为少男,意为男女交媾。

      一年将尽

      洗去砧板上最后一点污渍,又是

      一年将尽之时。那污渍

      是给上学晚归的女儿做菜时

      留下的瑕疵。

      它不是污点,它不过是

      生活的叹息,倾向于转瞬即逝

      我在心中暗自唱了个肥喏,郑重地

      为它送行。

      它刚走,女儿的短信即来:

      “我已到紫竹桥,你可以开始炒菜。”

      无用的书生旋即分蘖为有用的厨师,

      油盐酱醋、姜蒜葱花

      爆炒、生煎和提色。

      盛盘完毕,钥匙入孔的声音

      响起,女儿像一阵轻风

      吹散了她脸上冻僵的红晕。

      一年将尽之时,餐座上

      有热气腾腾的回锅肉,还有

      西红柿鸡蛋汤,像是唱给新年的

      肥喏。

      银杏之诗

      秋已深,天渐凉

      每年如此,今年不得不如此。

      银杏叶如期变黄。叶们脱离枝丫

      在空中画着弧线,像叹息。

      轻轻飘落地面时

      银杏叶有难以被察觉的颤抖和

      细微的痉挛,那当然是叹息的

      尾音,倔强、不舍,却又甘于放弃。

      从远处看,银杏的枝头

      挂满了叹息;

      细查五千年华夏史,银杏叶

      乐天知命,倾向于消逝。

      当你突然看到一棵秋天的

      银杏树,你一定要说服自己

      你是个有福之人。

      在六祖寺

      我鞠躬,对大雄宝殿中身材高大的佛祖說:

      请减轻我父母病体的疼痛

      请保佑我女儿学业优秀

      请赐太太和我身体健康

      大雄宝殿的背后,是简朴的六祖寺

      (这符合六祖与佛祖之间构成的修正比)

      我鞠躬,在心中默念:

      六祖安好。六祖安好。

      我慧根不足,不配修习禅宗

      我能理解何为“菩提无树,明镜非台”

      却理解不了绝对的空与无

      ——六祖安好。六祖安好。

      文学港 2022年1期

      本文标题:我唯有能力关心的那些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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