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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鸟

  • 作者: 读者
  • 来源: 归一文学
  • 发表于2023-11-09
  • 热度18824
  •   ☉何立伟

      设若七月的太阳并非如此热辣,那片河滩就不会这么苍凉,这么空旷。唯咝咝的蝉鸣充实那天空,因此就有了晴朗的寂寞。何况还是正午,云和风,不知跑到哪个角弯里去了。

      然而长长的江滩上,不久便有了小小两个黑点,慢慢晃动,慢慢变大。在那黑点移动过的地方,留有两行深浅不一、歪七扭八的足印,酒盅似的,盈满了阳光,盈满了从堤上飘过来的野花的芳香,盈满了清亮如葡萄的笑音。

      却是两个少年!一个白皙,一个黝黑,疯疯癫癫地一路走来。那白皙的,瘦,着了西装的短裤和短袖海魂衫,皮带上斜斜插着一把树杈做的弹弓。那黝黑的呢,缺了一颗门牙,偏生喜欢咧开嘴巴打哈哈,而且赤膊。夏天的太阳,连他的脚趾缝都晒黑了,独晒不黑他的那颗门牙。他的脑壳上还长了一个疖子,红肿如柿子的疖子。

      少年们边走边弯腰,晶晶莹莹的汗粒种在了河滩上。

      “哎呀,累。晒死人呐!”

      “那就歇一歇。城里人没得用。”

      在高高的江堤旁,少年们坐下来歇憩,鼻翅一扇一扇的。河堤上开满了或红或黄的野花,一朵一朵如歌般灿烂!

      “扯霸王草不?”黝黑的少年提议道。

      “要得!要得!”

      “输了打手板心?”

      “打手板心就打手板心!”

      两个人便一来一去扯霸王草。输赢并不要紧,所要的只是快活。咝咝咝咝,蝉声更紧了,太阳好大。

      待这游戏玩得腻了,少年们又采马齿苋,采了满满一篮子,就又坐下来歇息。那白皙的少年解下弹弓,捡了一颗石子努力一射,“咚”的一声,

      在那江心,就起了一朵小小的洁白水花。“哎呀,好远!”“我要射过江去。”

      “吹牛皮。”

      “我才不吹牛。”

      而那江水,似乎有了伤痛,匆遽地流走了,粼粼闪闪。这是南方一条有名的江,日日夜夜,流淌着无数美丽抑或忧伤的故事,古老而新鲜。间常有一叶白帆,日历一样翻过去了,只剩下寂寥,细浪于是轻轻腾起,湿津津地舔着天空,舔着岸。小鱼小虾蹦蹦跳跳,卵石好洁净。

      “我现在要考一考你。”白皙的少年说。

      “考么子?我最不喜欢考试!”

      “你能看出左边的岸和右边的岸,有哪样不同?”

      “左边有苞谷地,右边没有。”

      “不是问这个!”

      “左边……有个排灌站,右边没有。”

      “不是问这个!”

      到后来,那黝黑的少年终于摇脑壳了。

      “哎呀,你看,左岸要平一些,右岸要高一些。看出来没?”

      “真的咧!”

      “这里头有道理,你晓得不?”

      黝黑的少年又把那生了疖子的脑壳摇来摇去:“讲呀,晓得就讲呀。”

      “我表哥讲,这是地球自己转动造成的!”

      “啧,啧,你晓得好多道理。”

      白皙的少年于是笑了,乌黑的眼瞳熠熠发亮。然而他忘记了,采马齿苋是那乡下少年教会他的,乡下少年还教会他如何烧苞谷吃,如何钓麻拐(田鸡)……人各有自己的聪明与骄傲,奈何不得的。

      蝉声稍稍有了歇止。

      “好安静。”

      “是咧。”

      “采了这么多马齿苋,回去外婆会高兴咧!”

      那白皙的少年,于默想中望见外婆高兴的样子,她的银发在他眼前一闪一闪。他是外婆带大的,他的童年浪漫如月船,泊在了外婆的臂弯里,宁静又温暖。

      忽然有一天,外婆打起包袱到乡下来了,他竟不晓得为什么。

      方才吃午饭的时候,有人隔了田塍喊外婆,声音好大。待外婆回来,就带了这黝黑的少年——他的朋友,叫他们一起去玩,远远地到江边去玩。采马齿苋、划水,随便,总之要痛快玩个一下午。“听话,莫出事,没断黑不要回来。”外婆叮嘱完,还给他们一人一只大竹篮。其时,头上的太阳,如烧红的烙铁。白皙的少年既高兴又讶异。平日午后,外婆一定会逼他睡午觉,一定不许他出去玩。然而今日全变了。外婆你几多好!

      蝉声又高扬起来。几只野蜂在他们头上转,嗡嗡嘤嘤。

      黝黑的少年说:“划水好不?划到对岸去。”

      “好的。”白皙的少年眯了眼睛望向对面绿色的岸和远处淡青的山。

      “比赛?”

      “比赛!”

      “输了是狗变的?”

      “狗变的就狗变的!”

      黝黑的少年笑了,缺了门牙的笑很羞涩,很动人。

      他们一齐扎到江里。江水清凉又温柔,轻轻地托起赤条条的两个少年,他们身边忽开忽谢着一朵朵漂亮的水花。

      赤条条的少年们爬上岸,一个白皙,一个黝黑。他们的头发湿漉漉的,情绪倒比天空还晴朗。

      白皙的少年刚要讲几句话,黝黑的少年却竖起食指制止了,他耳语道:“莫作声。快看。”

      “什么?”

      “那边。”

      “咿呀!”

      在那边,白皙的少年看见了两只水鸟。雪白雪白的两只水鸟,在绿生生的水草边,轻轻梳理那耀目的羽毛。美丽,安详,自由自在。

      它们是什么时候落下来的呢?

      白皙的少年想:要是把弹弓带过江来,几多好!然而又立即自行打消了这“法西斯主义”的念头。因为那美丽、和平、自由的生命,征服了他,他连气也不敢大声地喘了。

      四野好静。唯江水与岸呢呢喃喃。软泥上,硬壳的甲虫在爬动,闪闪发亮。水草的绿与水鸟的白,教人感动。

      鸟儿们恩恩爱爱,在浅水里照自己的影子,相互摩擦着长长的颈子——便同这天,同这江水,同这汪汪一片静静的绿,浑然一体,简直如一幅画了。

      赤条条的少年们,伏在草里窥觑。草好扎人,他们却不敢动,不敢对这幅画有稍稍破坏。天蓝蓝的,阳光洒在少年们光光的背上。

      空气呢,在燃烧,无声无息,无边无际。

      忽然,远处传来了锣声和喊声,哐哐哐哐,“开斗争会!”

      啪啦啦,这锣声,这喊声,惊飞了那两只水鸟。它们从那绿汪汪里,雪白地飞起来,悠悠然地远去了。

      天好空阔。夏日的阳光,一片辉煌。

      (寻 梅摘自新星出版社《白色鸟》一书,李 晨图)

      读者 2022年12期

      本文标题:白色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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