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 炜
[清晨,读保罗·策兰]
无法写作的悲哀在于体内镜子的反复折射
我不是庄子,也不是希梅内斯
为何仍有虚无循环往复
直击我遗失的耳朵
万事万物都令人觉醒
我曾数次问自己:
你该怎么迎接一个词的到来?
面对昨日写下的诗句?
如果唐宋的小雨酝酿了我
我又如何直视内心的倾覆
而塞纳河的余晖
并不比我故乡的小溪壮美
“清晨的黑色牛奶我们在夜里喝”
你的金色头发玛格丽特
在中国的屏风上
没有什么与众不同
[雨夜独行]
如何寻找一种纯粹的美学,一种隐隐不安譬如观水、看山、面壁
譬如在时间的河流里寻找瞬间的光影
某次阅读,在一本书的扉页
亚里士多德赫然入目
“一切艺术、宗教都不过是自然的附属物”
人浮于世,无非是要挟裹万物
无非是“满天风雨下西楼”
直至我们深陷语言的泥沼,隐匿于
匆匆路过的面孔之中
有些事物早已所剩无几
我们体内,再也没有过多的抒情
像透明的鱼群,毫无声息,游过淙淙溪流
[闲翻古诗篇]
今日不宜饮酒,不宜看剑只适合不停翻书,一翻一覆
恰似骑马的贺知章
我常能记起儿时为口腹之欲而
背诵的大段汉诗,如今不管五言
还是七言,都再也记不住了
那时母亲在侧,月光溢满她的黑发
为寻清净而在一个岑寂的庙宇前
教我读“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我们都不关心庙里的神灵有何感想
只为清风送爽而一阵阵感激
[替我沉默]
我家世代寡言,上百年,独守泣血的家族史,到黄昏
听秋日常怀悲风,乌鸦和喜鹊
交鸣,坟墓年年长出新绿
镰刀生锈,淮河东去
岸边稻田里,有细细的流水声
这伟大的诗篇,回响了三千年
终究是无人写出,王朝绝矣
内心的鸟鸣,为我陈述古今
前世那些山重水复的命运
都轮回过去了,如今我
沉湎于伤痕累累的田野,那些脚印里
藏有我祖辈的一生
许多年前,祖母在屋后栽下翠竹
从此我的耳畔便常有稠密的风声
她说我是天生的读书人,那个暑天
我枕着她枯枝般的手臂入眠
梦见田野空旷,星辰满天
从未有过的寂静的夜里
万事万物仿佛都在——
替我沉默
[申城初雪]
故乡小城,飘雪的冬日,最适合读《大复集》,那位五百年前的先贤
写了上千首诗,却在回乡的第六天
病逝。去年我站在他的墓前吟诵:
“天涯未归客,此夜忆江东。”
竟一语成谶
近来我焦虑频繁,胡乱读书、做梦
想念我头发花白的父亲
明朝迄今,雪到底落了几回
为何总落在诗人怀乡的夜里,遥想
老屋的木门吱吱作响,将
时代关在门外,淮河昨日决堤
我依旧在扫门前的雪
待到天晴,就去田里拾起祖先的残碑
他们命如草芥的一生,深藏苦恨的一生
与这漫天的雪不起任何纠葛
草堂 2019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