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春
[春节前梦见父亲]
过两天就可以回去见他了可你并不兴奋
他仍然在家里,和往年一样
面带微笑,看着你们一个接一个
从外地赶回
但去年他的身子越来越瘦
越来越弱,越来越扁
最终成为一张照片贴在墙上
是的,他已经不在了
已经成为一种象征,嵌进你的记忆
但有时候你能听见他叫你
并且你确定不是幻听;有时候
他会突然出现,像以往一样
二话不说就走进厨房,不管你是饥是饱
做的菜你永远吃不完
你也记得被他拿鞭子打过
那时你十岁出头,犟,从不哭泣
现在,你变得伤感,软弱
常常后悔当初,想再被他打一次
昨天晚上你对他说
我想再吃一次你做的菜
不,我想再吃一百次,一千次
你做的菜。
他还是那样微笑着,不说话
转身就走了。把你留在黑暗中
热泪横流
[悔恨之诗]
总是这样:梦里跳出几个句子醒来后就想不起来
这警告来得那么直接,又快速消失
仿佛过期无效的合同。
仿佛去年秋天的那个下午
你们姐弟在微信群里商量父亲的
病情,突然接到电话说
他已闭上了眼睛。
你曾有机会减轻懊悔的深度
比如排开兄弟们的争议,去省城
或者广州找更好的医生
但你怕麻烦和担责;
比如请长假坐在床前陪他聊天
告诉他各种生活琐事
和未来的一些想法,又怕耽误工作。
直到他嘴巴无法出声,鼻孔
插着胃管,动不动就发小脾气
你仍害怕和他一起过夜
常常借故躲在城里。现在你常想
回家找他,他的房间空空荡荡
仿佛从来没人住过。
[空空荡荡]
去年九月以后,你回老家的次数比以前明显增多
但没有用了,你见不到父亲了
他躺在两公里外的盒子里
只有墙角的照片
证明他曾是这个屋子的主人。
当然他也可能晚上回来
像以前那样择菜,做饭,然后
斟半杯酒,心满意足地坐在餐桌旁
但是你看不见了。
每一次回去,你都会找理由
进他的房间,比如找棉签、指甲钳
或者看看有没有好吃的水果
实际上你什么都没有做
只是在里面发呆
去年天冷的时候,你习惯性地
打开他的衣柜,找被子
并且真的找到了一床。
平时你和母亲聊聊天,浇浇花草
草草吃饭,看一会儿电视
就上楼睡觉了。
父亲走后,你才发现
除了时常回家
这世上没有多少重要事情。
[清明指引]
出门往右,拐过半亩柑橘地直走五十米,途经一片长方形水泥坪
当年生产队晒稻谷的地方
你还记得那时父亲在队里做会计。
再右拐,前边的土坡叫鲤鱼仔
坡下没有河,只有一条水沟
你一度想弄清它因何得名
最终结论是它的形状像条鱼。
然后视野就开阔多了,水泥道路
两边是望不到边的柑橘地
那年村里有人叫你承包几亩
但你对此没有兴趣。
继续走一里地,是公路边的高墩脚
一个异军突起的小山坡
当年刷房子的石灰全部来自这里
你们曾经讨论去开荒,但父亲
不想搬离村子,你害怕那个幽深的窑炉
前些年它被占用,建了气库。
然后左转掉头直行,过烂缽头
当年放牛的打卡地,你常常想起那头小牛
它见证了你迷惘的少年时期
现在这里在建工厂,地上全是水泥。
最后一站就是水井坪了
过道太窄,得小心拨开两边的刺蓬
绕过桉树林。靠边的那一排桉树
已被砍掉,可以轻松通行
而半年前太窄,棺材抬不过去
只能放下来,用手慢慢挪移。
现在终于可以停下来了
风拨开杂草,微微露头的土堆
是你父亲的新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