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自《天峨文艺》2014年第3期
一
弘扬寺在去往福利镇的路上,新建不久。周四早上,在我的强烈要求下,周大师终于同意陪我到新建的弘扬寺小游一番。
偷得浮生半日闲。一路上我与周大师不停地说着工作上的烦闷与枯燥。这次工作日小出游,对我来说是对现实的暂时逃避,是一种小幸福。周大师只是静静地听着,微笑,之后又郁郁沉沉地说:“这微小的幸福,我看见它就在眼前,但好像伸手难得……”我理解他的话,这种“出游”对他来说,仍然是工作的一部分。
大头岩下的弘扬寺静寂地伫立,远看如正凝神打坐的僧人。周边绿树环绕,满目葱茏,清幽安静。大头岩山上的树葳蕤丰茂,把山下的寺宇笼罩得清新苍翠。初夏的艳阳铺满了小山,这景致不由让人想起《题破山寺后禅院》中的诗句:“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万籁此俱寂,但余钟磬音。”站在山下静静体会,觉得有说不尽的况味美境从这些景致中流溢出来。
乾了法师从禅房里走出来迎接我们的时候,我好像隐隐听到了寺里余音未了的木鱼声。他刚做完早课,嘴里念着“阿弥陀佛”,双手合十把我们请进了右厢房的会客室。
印象中我是第一次走进佛家僧人的领地。厢房里家具简洁,一张客人住的床,一套简陋的木沙发,一个茶几,厢房旁边是陈列室,另还有一间厨房。设施简朴,跟现代人的生活没什么两样,但其中又隐隐透出些禅意,我却不知道那些禅意来自哪里。乾了法师一边跟周大师聊着这些天的佛事,一边邀请我们坐下泡茶闲聊。法师说话语气不温不火,仿佛早已参透人间世相。但我多少有些不相信,这新建的寺庙,这浮躁不安的社会,会有如此得道高僧。周大师一边听着一边又沉入了工作的思考中。他永远都在狂热的思考中,仿佛总有想不完的问题处理不完的事务。我之所以称他为“大师”,缘于他诗书棋画、天文地理样样精通。但他几乎没有闲暇去顾及生活中细小的生活问题,甚至在我看来极不懂普通百姓的人情世故。而我在他快节奏的工作重压下,累得喘不过气来。这次能来弘扬寺小游一番,对我来说算是格外开恩了。
我走到厢房门口望着大雄宝殿出神,宝殿前浑圆的赤柱、香炉里升起的轻烟让人肃然起敬。这股仙风道气仿佛在荡涤人的五脏六腑,竟不由让人放下轻浮之举变得严肃庄重。上香的人刚离开,寺庙此刻是难得的清静。我突然想去敲敲佛前的木鱼,念念经书,亲身感受佛门弟子那套能让心灵脱离凡尘的法事。面对我这一出一出乖张不定的举动,周大师眼中露出些哭笑不得的表情。
“生活中处处充满禅机。”乾了法师说,“泡茶也如此。”听到这话,我把眼睛从宝殿上移了回来,周大师也从工作思考中被拉了出来。乾了法师看我极不安稳地走来走去,笑着让我说说从泡茶中能悟到什么。我笑笑,心里得意,我可是读过几本一味禅的,这样的小道小理,怎能难得住我?我说:“这还不容易?泡茶如人生。茶要在滚烫的沸水中翻滚,才能泡出真香,平淡的凉水是难以泡出真味的。人生与泡茶的相似之处在于,人生的际遇就像这沸水中的茶一样,只有在滚滚的红尘中沉浮,才能悟出人生的真谛。”周大师与乾了法师对我露出了笑意。可是,我又很不客气地说:“不管什么茶,这茶什么味,这所谓的茶道,总归是人的自作多情。”
周大师笑笑说:“你倒是有点慧根的。”我更是扬扬得意。“不过,”周大师话锋一转,“你虽有悟性,但却缺乏沉稳的耐性,为人处世,理当温和谦逊。你刚才的样子,就充分地说明你的修行还不够。”
我被周大师说得语塞。佛书上写着,但凡得道高僧们,都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淡定,有着闲云野鹤闲庭信步般的从容。但我等毕竟是凡人,如果也能达到佛一样的境界,这世间,个个都成了佛也就没有了佛。我正要反驳,但转念一想,我若反驳,他们又将说我不谦逊不淡定了。于是我只好将满肚的不爽化作一笑,说:“好吧,我接受。”
说着话,突然发现茶几上有一颗别致的石头,两个拳头大,黑褐色石体,但石头周身布满了金黄色的花纹,错落有致,宛如一幅画卷。我情不自禁地把它拿在手心里把玩,喜欢得不得了。“这是建寺开山的时候,村民拾到的石头,把它送了给我。你若能在这颗石头上说出些悟道的话,我就把这颗石头送给你。”乾了法师微笑地看着我。
那石头上的纹路,不由让人想到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房屋、船只、树木、桥梁、商铺、仕女……缓缓地转动石头,我的心里生出许多画面出来。说点什么呢?我一直没有收藏石头的雅兴,看它仅仅是觉得它特别罢了。这回我确实悟不出什么大理小道,自觉资质疏浅,于是找了个借口一个人走进了大雄宝殿。寺庙不算太大,殿里的佛像、神龛、帏帐之类的与别的寺庙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倒是殿角一堆堆的佛书吸引了我的注意。其中一本《在浮世》,清淡的封皮与禅意隐现的书名一下锁住了我的眼球,情不自禁地把它挑了出来。好在寺庙里的佛书本来就是供善男信女们拿回去慢读慢悟的,我便一口气选了好几本,心里着实爽快。这世间,唯有音乐、书籍、文字、栽花种草这类喜欢的事物才能让自己的心灵安静下来。现在,一下得了几本好书,这浮生半日的收获可不小。
回到会客室,我对乾了法师说:“当我们喜欢一件东西或者一件事,我们就会对这些东西或事物投入许多的关注。当我们痴迷于这件事的时候,我们从中能得到许多的快乐。从这些快乐中,我们不仅能得到内心的坦然与宁静,还能有所感悟,从而使心灵更接近佛性的宁静。喜欢一件物什,就是一种教化的开始。”我把那本《在浮世》拿起来朝他笑笑。乾了法师还是微笑着,不答。他从紫砂壶里缓缓地倒出茶水,那茶水缓缓地洗浇褐色的茶壶,如清透的泉水源源地流淌下来,又如醇香的茶沿喉而下,交替体内浑浊之气。
离开弘扬寺的时候,周遭的鸟鸣清新悦耳,反衬着山与寺庙的静谧。站在寺庙前,青翠的树木与赤色的庙墙辉映,弘扬寺更显庄严了。乾了法师把那颗精美的石头与一串温润的玉石手链送给了我,我诧异。他说,你与佛有缘,大自然中每一件物什,都是美丽简单的形式,都包含着丰富的内蕴力,希望每一件物什,都能触发你辽阔的想象力,给你带来快乐。我笑了,欣然接受。红尘中,能让我们安静下来,反观自照,见微知著的,通常是些简单而美好的事物。
沉缓的钟声在此时响起,幽幽地在山间回荡,仿佛在与我们相送。
回去的路上,周大师也开朗了许多,他说,那些微小的幸福,其实,就在不经意的眼前……也正如某个名人说的那句话:世上并不缺少美,缺少的是发现美的眼睛。沉浸于自己热衷的工作中,也是一种幸福。
我又笑。弘扬寺,有如此宁静而清和的智慧。
二
离开弘扬寺的时候,有些匆忙,竟把那本《在浮世》给忘了。回来后的几天时间里念念不忘,心里像被什么抓挠似的,老在找些什么理由去第二次,拿回那几本书。
母亲又开始心烦了,近日家里诸事不顺。她常自言自语:“家里这本经该怎么念才好?”于是我对母亲说:“有一处清净的寺庙,空气很好,不如去上炷香吧。”母亲欣然答应。正好在远方工作的姐姐回来,也乐此不疲,便约一块儿去,加两个小侄女,刚好一车。
姐姐眼界高,近四十仍是单身,也是家人心头的一块心病。但这份单身的自由可以让她想走就走,逃离喧嚣的大城市回归小县城,过上几天修身养性的半田园的生活。而我竟十分地羡慕围城外的姐姐,羡慕那份独立与洒脱。母亲对于城里城外两个不同生活的女儿,经常互有教训地让我们改观心态。
一家人坐着车,驰骋在宽敞而平直的马路上,路边高大成荫的桉树排列着向后倒退,夏日的风拂来,吹在脸上清爽舒畅。一家人在车上有说有笑。我想,那些生活中的烦恼如能像风一样地飘出车窗,随着退去的风景一齐消失在身后,那该多好。
步入弘扬寺前殿的时候,乾了法师正与住在附近的一位施主在簸箕里挑拣着茶叶。那茶叶青翠欲滴,椭圆的叶片上,布着一层淡白色的绒毛,透出些许朦胧恬淡。这份恬淡,不知是来自寺庙,还是来自茶叶本身。乾了法师依然双手合十地迎过我们,给我们介绍,这是他们在寺庙附近种的甜茶,口感极好,他准备把它们晒干储藏,用来招待入寺的客人。法师一见我便说,知道你肯定还会来的。我笑了,但还是对法师说明来意,一是拿上次遗忘的书,二是带家人来上香许愿。乾了法师对我们一行微笑致意后,把我们引进了大殿。
殿前的铁香炉里,几簇香正燃着袅袅轻烟,看来刚有施主来过。乾了法师站在佛堂前替我们敲响木鱼,木鱼声便开始清幽地回荡在大殿中。法师口中开始小声地唱念经文,整个大殿的气氛一下变得庄严起来。母亲神色凝重地从殿堂边上的木龛里取下香烛,走到佛像前的另一个铁龛里点燃香,然后站在神像前虔诚地礼拜,接着一一礼拜偏殿的各佛。我们也学着她的样子紧随其后,礼拜着渐次走过。我虽不信佛,但看到母亲能在这些佛事里有了精神的寄托,能开解内心的困闷,也替她高兴。
参拜完毕,乾了法师一如上次约我们到右厢房做客。喝着茶,我与乾了法师略说了家里的困惑。我说,来寺庙上上香,或许能解母亲的烦忧。乾了法师还是微笑,我的话颇像一阵风从他的脸庞拂过,不留一点痕迹。他给我们说了这样一个故事:很久以前,有个禅师叫从念,执意要去清凉山(五台山)参访,原因是清凉山上常有文殊菩萨示现瑞相,诚信佛子们都十分地向往,他也一样。后来一位没有留名的僧人作了一首诗偈相送:“何处青山不道场,何须策杖礼清凉?”意思是,只要心灵欢喜清净,哪一座青山、哪一个地方不是修行的道场?你又何必执着于名义上的清凉山,大老远地拄着手杖跑去参访呢?
如此说来,我们此番上香的目的,无异于缘木求鱼了?我心里想着他的话,起了满心的困惑,但又不好说出来。乾了法师依然是一眼就看穿了我。于是接着笑笑说:“传教的人,就像是在河里摆渡的船一样。摆渡的人摇着智慧的橹,奉献一生的时间和心力,来指引众生的心灵之路,将众生的心灵从此岸渡向彼岸,这就是佛门存在的意义。”我听了,释然了许多。母亲和姐姐也一边听着,一边点头,若有所思。
礼拜完后,乾了法师把我们带到寺庙后参观后院景观。寺庙就紧贴着大头岩山石,在巨大的岩石下,一块清幽的平坦的空地上,整齐地摆放着几张大桌和若干凳子。听法师说那是附近的村民不定时地到寺里听法师讲经诵佛,一起吃斋礼佛用的。桌椅正对着的,是大头岩里的岩洞口,这个岩洞就像大头岩的嘴,张翕着呼出沁凉的空气。据说内有漂亮的钟乳石,是值得一看的。但日前刚下过大雨,洞里潮湿地滑,不宜入内。“你们听——”法师微笑着示意我们。我们在洞外,能清晰地听到从洞里传出水滴敲打在岩石上的声音,“滴——答——滴——答”。那滴水穿石的声音掷地有声,像洞穿了幽深处的黑暗与混沌,穿过幽远的时光击打在我们心上,让人不由为之一振。大自然赋予一滴水相属性,却赋予不了它的命运。有些水,流入泥土里灌溉原野;有些水,被阳光蒸发得无影无踪;更多的水,随大流流向未知的远方。而被岩石阻挡的那些水,却借着自然的下落力量击打着坚硬的岩石,用艰难而持久的毅力穿凿着前行的阻力,才被人赋予了深刻的生命哲学。
再次准备离开弘扬寺的时候,乾了法师告诉我们,在禅房的侧面有一些石头,那些石头正是开山建寺的时候,村民们发现并送还给寺庙的,如果喜欢可随意挑选。我们走近看着,有些石头石质不错,有些石头颜色不错。母亲让我选了几块不错的黄蜡石回去,给喜爱书法的父亲刻个章,也让父亲欢喜一下。我们和孩子们马上扎进了石头堆里,选得不亦乐乎。孩子们发现颜色鲜艳的石头,便叽叽喳喳快乐地表达他们的发现。夕阳西下,赤红色的晚霞斜照着整个寺庙,把那些石头照得通体温润。回头,我看见乾了法师对我们微笑作揖后在缓慢地走回厢房,灰色的僧袍在晚风中微微拂动。我突然领悟,法师不着痕迹的善举,竟有意无意地让我们忘记了许多来时的烦恼。在一心一意为家人做事的时候,那些为亲情的布施快乐已经替代了先前的不快,参禅的快乐,已经有意无意地浸润于我们的举手投足间了。抚摸着那些温润的石头,内心竟然变得宁静与柔软起来。遂又想起一首诗:“或淡或浓施雨去,半舒半卷逆风来。为怜途路无栖泊,却把柴扉永夜开。”这是佛门之人为路途漂泊者昼夜打开柴扉供中途安顿栖息的诗。而乾了法师在这一刻,也为我们敞开了一扇温暖的柴扉。
我又想到一位研习周易的朋友给我看过相,曾建议我也刻个私章,用另一个别名,这样更利于扭转运势。当时我半信半疑,一直没有行动。一是觉得这个章刻着没处使,我既不写书法也不作画,刻了也没有用途;二是想命运总是要靠自己去掌握,不能把扭转命运的砝码放在一个私章上,于是就这么搁浅了。但内心又偶尔担心没有循着这位朋友的忠告去践行,怕运势得不到好的转机,心里有几分忐忑。现在想到法师说的那个“何处青山不道场”的故事,心里开始坦然了。我们难免喜欢这样,把命运的砝码加在别人身上,习惯于心外求法,山重水复,千里跋涉,却忘记了心灵才是获得胜算的最大筹码。
走出弘扬寺,忍不住回头张望,黄昏中的寺宇依然庄严持重,在山林的映衬下,寺庙又多了一份禅意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