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仕芳/著
一
我在好些小说里写到林荫镇,那是我生活过的地方,原名叫林溪镇。那时林溪镇还很偏远、闭塞,那条交接着湖南又通往县城的公路,到了新世纪,路面仍然不是柏油和水泥,而是细碎的沙石,汽车在路上跑,总卷起一阵尘土飞扬,以至于马路两旁的房屋、树木、电杆长年累月都蒙着一层灰白。
我们学校坐落在马路的对面,其间隔一条河流,接着是一片田野。教室窗外,四季在轮番上演。据说在多年之前,这条河流水涨,湍急,可以行舟,马路未修之前,是通往外界的主要途道。现在河面落了,水落石出,行走岸边,能一眼就望见水底的游鱼,水浅之处,挽起裤脚,便可蹚水过河,更谈不上行舟走船了。我对传说起了疑心,却一直没有求证,是与否都了无意义了吧。
我调到林溪中学任教那年,林溪镇刚普及九年义务教育。之前,每年至少有三分之一的适龄学生,因考不上而无法入读初中,早早地上山劳作,或到外地打工去了。取消了升学考试制度后,学生数量徒然增加,老师自然也跟着多了,校舍紧不足用,只好把好几个班分到小学部里,还在西面的山脚下,匆忙建起一栋木楼,上下两层,下层为学生宿舍,上层为老师宿舍,设十个房间,供十位老师寄宿。我住在楼梯口,面朝操场,视野较好,颇为方便。因处于西面,称为西楼。每每夜晚来临,倚在栏杆处,可望见悬在山顶的月亮,圆润,孤寂,清冷。月光洒满山野,而木楼也被照亮了,从教室走回来,却见屋顶铺着霜了。从窗口里漏出来的灯光,显出被遗忘的落寞。也许是这个缘故,那年春节将近,几位老师一起写下几副对联,贴在每个房门上,木楼一片喜庆了。
我离开学校后,曾因工作回去过几次,每次都见到校舍容貌在变化,也每每都会回到木楼看看,摸摸那些木板和栏杆,看着墙上留下的痕迹,顺着这些印记,追忆过往的欢辛和苦恼,想必我在怀旧了,那是老去了的意念吗?我不敢想了。去年受邀去讲学,再次回到学校,那栋木楼却已了无踪影,空出了一块平坦的水泥球场,很多学生来回奔跑,大呼小叫,挥汗如雨。那天我没按学校的要求讲,而是讲起了那栋不复存在了的木楼。学生们满眼疑惑,甚为惊讶,居然不知球场下埋没着诸多过往。
每当想起那段往事,我无法不提小亮。他是我的孩子,那时三岁,他母亲不在身边。我一人带着他。男人的耐性总不比女人,尤其是照看孩子。我最好的办法是,哄着他去跟别的孩子玩耍。每当他抱着玩具和糖果走后,我才得以安静地备课,处理班级的琐事。没承想,孩子去了没几回就不愿意,我以为被别的孩子欺负了,他却摇了摇头说:“那些孩子太小了,都不懂事,不好玩的。”事实上,别的孩子都比他大。我不知其意,想他不愿意就不去吧,只好带他在身边。不论跟老师们谈论教学,还是课后去打球,孩子都跟在左右,不离不弃,总是一个人玩。别的孩子在玩足球,玩石子,相互追逐,他偶尔会瞅一眼,也就瞅一眼而已,便不再理会了,脸上甚至还有些不屑。如此安静与独处,竟不像孩子了。我心里复杂了,想这孩子怎么了。老师们却称赞他懂事,还当面夸他。他装作听不懂,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白天要上课,我没法带他,只好把他送到托儿所。那时小镇上没有幼儿园,只有一家私立的托儿所。托儿所极其简陋,租几间荒废的房子,置一些小桌板、小木床,招一个老师和厨娘,于门口处悬挂招牌便成了。孩子不多,冷冷清清,却总比我自个儿带着强。孩子去了几天,回来从不谈起托儿所里的事,不知他是否快乐。我问过老师。老师说孩子爱动,不怎么听话。末了,又安慰着我说大多孩子都那样。我才稍稍宽了心。几天后的傍晚,我去接孩子,老师满脸惶恐地把孩子送到我面前,告诉我说中午时孩子没睡觉,偷着跑出来,在马路旁呆坐着。门反锁了,孩子怎能打开呢?老师想不明白。所幸孩子没出意外。老师边说边向我道歉。我就让孩子向老师道歉。孩子歉道了,却隐着不服。
回到学校,我质问他。他低低地说:“我想看看马路的车子。”这是怎样的理由呢?我心里的气消散了。我抚摸他的小脑瓜,告诉他那样做是危险的。孩子看着我,似懂非懂。他难以理解成人世界,到处都隐藏着危险和灾难。在他的眼里,马路是马路,车子是车子,世界是平和的、明亮的,没有看不见的东西。孩子到底是听话的、懂事的,说再也不一个人出去了,我才放心地把他送到托儿所。然而没几天,老师又愁眉苦脸了,说孩子中午不睡觉,只要老师不在,就东敲敲,西打打,把所有的孩子都吵醒,闹哄哄一片,惹得别的家长满腹意见,甚至以退学要挟。我听懂了老师的话,也不想恳求,不再把孩子送去了。孩子非但没伤心,反倒异常高兴,说:“我早就不想去了。”这话使我吃惊。难不成他的所为,只是不想去托儿所?也许是我想多了。
那之后,我去上课就把他锁在房间里,下课了才赶回去看他。他倒也不吵闹,脸上却有了些许落寞。实在不忍心了,上课时也带着他。我让他在教室外头玩,不要乱跑乱叫。他点头答应。我在教室里讲课,不时扭头望向窗门外,孩子安静地坐着,或看着天空,总之没有乱跑、乱叫。我放心了。不料,他攀住路旁斜伸出来的树枝。树下是坎,坎底是碎石,摔下去那可不堪设想啊。我丢下课本冲出教室抱住他。他伏在我耳边轻轻地说:“我没乱跑,没乱叫,是你乱跑的嘛。”我哭笑不得了。
我不敢让他独自在教室外玩耍了,找不到寄托的地方,上课时就把他塞到讲台底下,学生们不知晓。我在讲课,他在玩,自得其乐。他玩得兴起,竟忘了这是教室,哼着不着调的儿歌。学生们竖起耳朵,茫然四望。我连忙轻轻地踢了踢孩子。他住了嘴。教室归于安静。不久,学生们盯着讲台窃窃私语。我低头一看,地上有一片水。我顾不上那么多,把孩子从讲台下抱出来,在一阵哄笑中奔出教室。
学生们是喜欢孩子的,尤其是女生,总往木楼跑,陪着孩子,还帮他洗尿裤。学校围墙没建好,不时有些小混混来找茬闹事,年轻的男老师都要走出宿舍,与小混混们对峙,理论也罢,动手也罢,总要保护学生的。警察很少出现,除非有人破头流血。女生们心细,很懂事,担心孩子害怕、孤单、哭泣,结伴而来守护他,直到我回到房间才离去。乡村的日子是平静的,也是枯燥的,却因那些懂事的学生的存在,使没有多少内容的乡村,长久地活在另一种风景里。
我是当班主任的,平日里总有这样那样的琐事需要处理,多数时候天黑了才得以回到宿舍。那时孩子总在走廊上两眼巴巴盼我回去。我知道他在怪我回得晚。我就告诉他说我在工作,很多时候都要天黑了才能回来。孩子就抬眼望望我,之后又抬眼望望天,似乎明白了什么似的跑去玩了。我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是悲酸的那种。后来每当我去处理班级里的事情,或者去做别的什么事,总之下课后不能直接回宿舍。那些傍晚,孩子就把宿舍里的所有路灯一盏盏拉亮了,那时天空还亮堂堂的,甚至满天是夕阳。路过的老师看到了就走去把灯拉灭。孩子就生气了,虎着脸再次把灯一盏盏拉亮,之后找来一根小木条守在路灯下,谁想熄灯就冲过去打谁。老师们以为孩子喜欢灯光,不再为难他了。我知晓后告诉孩子天还亮,不需要开灯,浪费电的。
“灯亮了,天就黑了,天黑了,爸爸就回来了。”
孩子说,怪怪地盯着我。我暗暗吃了一惊,心里跟着激荡了。在生活中,天黑了,才需要亮灯。那是亘古不变的经验。我们活在经验里。孩子却把经验颠覆过来。我不知道经验教会了我们,还是欺骗了我们;在经验之下,我们活出了自己,还是在重复着他人。在孩子身上,我明白了天空的明与暗,不在于是白天还是黑夜,而在于心吧。在之后写就的许多小说,都因缘而起了。
二
记得一次到外地参加培训,一位老教授拿篇题名为《三峡人》的散文来讲解。教授很是推崇这篇文章,尤其是一个比喻句。三峡人出门便要爬山,把脚板都爬弯了,作者借用缺月来形容。教授拍襟而起,说大妙。我莫名反感了,无端想起乡间的木楼,依山而建,在月光下安然,是诗情画意了,谁会知晓住在其间的辛酸呢?教授知晓吗?他知晓三峡人的生活境况吗?知晓他们内心的希望和绝望吗?如若知晓了,还会以诗意的语言写就?
“这篇文章对写作者,以及不了解三峡生活的人来说,可能是一篇美文。这种文章只存在于虚假中,没有多少现实意义。失去现实意义的文章,还有多少存在的理由呢?比如对于三峡人,当他们在为生存而奔波时,诗意的语言有多少意义呢?诚然,对作者来说,三峡人的存在只不过是文章的肌体,而情感是作者赋予他们的。在这个意义上,三峡人的生活并非如此,所谓的诗意只是作者强加给他们。他们连生活都无法保障,想的是活下去,而写就这篇文章的作者却是在另一个层面上来思想,这是不对等,也是不公平的。我理解他们,因为我就是从那里来的。”
我带着情绪说。教室里一片哑然,目光全落在我的身上。教授一时没回过神,脸上是惊讶、愠怒和尴尬。最后班长站起来圆了场,至于说了什么,已经记不清了,能肯定的是,班长说了给教授下台阶的话。那是他的真心话吗?我默默地想,或许尘世间,唯有自己才了解自己了。可是,我们真的了解自己吗?我是谁?我该干什么?我来此世间的目的又是什么呢?只是为了完成一个生命的过程?我不知道。那些看到的、听到的,有多少能够理解,又有多少可以信任?很多时候,连我们都难以理解自己的所为。一直以来,我们活在这个尘世间,会有意无意地说假话,只因假话比真话容易?我们追求真相,信奉真理,多数时候却以假象来维持生活,还乐在其中。
我跟一个作家说起此事,他便来到学校,住在我的宿舍里,体验乡村教师生活。他回去不久,写出一部关于乡村教育的小说,情节跌宕。我却读出了失望。在小说里,我读不到自己的情感,也看不到自己的影子。小说里的人物离我千百里,不是一路人。我糊涂了,作品的主旨不是真实吗?那么真实是存在于艺术里,还是现实的世界?
我想还是自己写吧。每到晚上,我先哄孩子入睡,在书桌上铺开信纸,把堆积在心间的话倒出来。吾笔写吾心。——那是走向内心的途径吧?当书写不断推进时,我发现自己的书写,无异于画地为牢,把自己困在屋子里,昏暗,死寂,毫无光亮,找不到门窗,怎么也走不到世界的内核。
那年三月,我和阿胜去参加《广西文学》讲习班。我们到达南宁,住宿机械宾馆,冲过热水澡,靠在床头看电视。岂料,在世界另一端,爆发了伊拉克战争。呼喊、逃亡、恐惧充斥着二十七吋的电视,也充斥着我们的心间。战争、死亡、屠杀,原来就晃在眼前呀。
那次给我们上课的有好几位老师,现在回想起来,已大多记不起了,却有一句话长在心底,多年过去了,仍然枝繁叶茂。那是严风华老师说的。当时他左手夹烟,右手打手势,谈起他写天池那篇文章的体验。他说看到天池当初,内心有很大的感触,却一直写不出来,一年后才得以了却心愿,原因是那时才找到支撑整篇文章的支点。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吧。我不禁想到伊拉克战争,美国人不也是找到了支撑那场战争的支点吗?至于战争是否正义,由历史来断论了。我读到了那句话隐含的真理性,便牢记下来了。在之后的创作中,每每动笔之前,我都会先寻找支撑点,找到了,才放心写下隐藏内心里的故事。久而久之,我发现那是一条抵达内心的通幽曲径。多年后,我到南宁拜访严老师,再次谈起那次讲习班。他叼着烟,吞云吐雾,满脸茫然,往事已毫无印记。然而于我来说,不经意的一句话,教我找到破解内心的密码。
——足矣!
那期讲习班,我和阿胜还闹出了笑话。晚上我们出去吃饭,在一条小巷里看到“田鸡火锅”字样,心想田里养的鸡也算土鸡。餐馆生意火红,几乎满座了,想必味道不错。我们点了一只鸡,想够两个人吃的了。老板笑着回绝:“本店不卖只,以锅论的。”我们不解,却点头同意,于私下里说老板的不是,小气。老板又问:“要不要剥皮?”不就是鸡皮好吃吗?转念一想,这该是南宁的炒法吧,于是又点了点头。不久,锅就端上来了。锅底的分量很足。我们错怪老板了,没等鸡肉端上来就吃了。味道果然劲。悄然间,就要吃饱了,才想起还有鸡肉,便向服务员询问。服务员望着我们笑而不答。我们没事可干,闲聊着,无意间从锅底捞出一只瓜子,像青蛙,不由怀疑了,田鸡即是青蛙?回想老板与服务员的神情,顿然哈哈大笑,管不及别的食客了。
事隔多年,我对那期讲习班记忆犹新。战争、田鸡,在记忆里留下深刻的烙印。在此之前,我居然不知田鸡为何物,此乃井底之蛙,是嘲讽了,而世界的另一边却战火纷飞。——这是世界的另一种真相吧。我们吃掉了田鸡,却像田鸡一样被吃掉,比如恐惧,比如焦虑,比如战争,残酷、现实,无法逃避。这些相差万里的事物,不是在某种时空中盘根错节了吗?我看到了世界的诡秘和多种的可能性。这不正是文学创作的根本原则吗?——唯有其发现是存在的理由。
那段时间,我写下了几十万字,却没有一个字得以发表。我对自己是否有写作天分产生怀疑。或许我无法成为一个写作者!这念想击中我,挫败感淹没而来,使我在看不到黎明的暗夜里,为自己曾经的轻傲感到羞愧。我徒然明白教授为什么喜欢《三峡人》。我从床底把大沓手稿翻出来,发黄了,粘着灰尘,纷纷扬扬飘落,心里充满悲伤。孩子却是喜欢,手舞足蹈,还仰着小脸去承接飘落的灰尘。我抱着手稿丢进木楼旁的垃圾焚烧池,火很快就吞噬了它们,化为灰烬,曾经的理想和意念跟着消散了,心碎了,泪垂着。那是恋人死去的感觉,撕裂,疼痛,无处悲伤。孩子傍在身边问我怎么哭了。我说没哭只是流泪。我不知道哭和流泪是否有区别,但是我已无力解释。我别过头望见阿胜立在走廊上,目光呆滞,心也被烧焦了吧。那只木楼成了他的背影,也成了我的背影。孤独。落寞。而我们都知道,生活仍将继续。
那年我离开学校到县城当差,遇到许多人和事,也便有了诸多感触,压抑着,便又想起了写作。此时书写没了当初的抱负,只是想表达,让疲惫灵魂找到栖息地。那年偶遇来县城游玩的潘荣才老师。我拿一篇手稿给他看。老先生只看前几页,竟然肯定了。没过多久,小说果然发了出来。我重拾曾经丢掉的梦。那时我离开木楼已经两年有余。我想,要是当年没离开,一直住在木楼里,能否成为一个写作者呢?我说不清。我清楚的只是,要看清风景,选择角度也是重要的。
三
我、阿胜、阿杰、阿兴同年调入中学。我们只念过中专,却当上了中学老师。九年义务教育的普及,使原本紧缺师资的乡村学校更加捉襟见肘。第一学期,我们分配在小学部,那里安置四个新生班。宿舍坐落在山坳里,是一栋三层木楼,有些许年月,浸过雨水的木板透出腐烂相,屋檐冷不防长出几尾野草。宿舍前边是操场,那头便是教学楼,站在楼上,整个校园尽收眼底。宿舍旁是一棵苦楝树,岔枝枯死了,另外两枝漫过屋顶,风吹来,摇落枝叶,纷纷扬扬,寻梦的蝴蝶该是如此风景吧,终归寂夕阳里。
我、阿胜、阿兴住在木楼里,没有教师食堂,三人合伙对付。买菜、做饭倒不难,再者阿胜厨艺还不赖。多半是我和阿兴上街买菜,阿胜下厨。难的是饭后,大伙撑着肚子,依着栏杆吹风望月,谁也不想去刷锅洗碗了。阿胜想了一个办法,晚餐过后,往桌面上搁一碗酒,满当当的,谁喝了就不用洗碗。我酒量不行,自认输,洗碗的事多半归我了。为了减轻洗碗的活,每天都涮火锅,把所有的菜塞进锅里,也能煮出不赖的味道,饭后只需洗三只小碗了。一个傍晚,我们仨围着锅头,室外风在刮,树叶纷扬飘落,其中一片在头顶盘旋,慢慢悠悠落在锅里。阿兴用筷条夹起,甩到一旁,又继续吃了,始终没人说话。小小一片树叶坏不了整锅菜的味道。
阿杰家住在小镇上,学校里也设一间宿舍,却很少住宿,偶尔有了心情,留下来与我们一起吃饭。他好酒。阿胜和他酒量相当,每每斗起酒来,我和阿兴都远远避开,到教室看管学生去了。等我们回到宿舍,他俩还你一口我一口地喝,也不关心喝完还要洗碗,反正那不是他俩的活。
阿胜是慢性子,天塌了也不急。不论遇到什么,总是不急不躁的模样。有回友人到外地学习数月,忘记了资料,托他寄去。他封好了信,搁在桌面上,一直没投到邮局,直到友人学习回来,信仍然搁在桌面上。邮局并不远,处在学校脚下,相距不足一里地。他很自然地对友人说:“给你寄的信就在桌面上,自己去拿吧。”他如此,你急也没用。阿杰却是急性子、暴脾气,尤其是对那些看不惯的人与事,总管不住嘴骂咧着,有时还会借酒疯骂校领导。谁也拿他没办法。谁能跟一个发酒疯的人计较呢?除非那人也疯了。
初次与阿杰打交道,就是与酒有关。那天中午,我到街边便餐,阿杰也在。阿杰让老板倒了两杯米酒,搁一杯在我面前,说:“是兄弟的,就把这杯干了。”没等我回话,他已一饮而尽。他抓着酒杯盯着我。他在等我把酒喝掉。这人怎么这样呢?我拿起酒杯,没有往嘴里灌,而是哗地倒在地上,头也不回地走了。阿杰坐在那里,傻似的瞪着眼。
那之后,阿杰再也不找我喝酒了,却和我成了好朋友,无话不谈。他教政治课,思维敏捷,许多让人迷糊的事,他总能一眼看出本质。搬到中学后,我们又成了邻居,时常站在走廊上闲聊。他喜欢抨击社会中的丑陋现象,是个愤青,疾恶如仇。诚然,我们也只是图个嘴巴痛快而已。世界那么大,谁会记住我们呢?记住我们说过什么呢?我们迷茫、焦虑和恐惧,无时不渴望着逃跑。
而又能去哪呢?
去上海,去广州,去深圳。我们却没有足够的勇气离开,仍然抱怨着畏缩在逼仄的木楼里。每天望着日出日落,想象着山外的场景,竟不知是在活着,还是在生活。阿杰默默地参加公务员考试,连考了几年,每年成绩都很好,却总是不去体检,放弃了逃离的机会。我问其原因。他总是沉默不语。后来他喝醉了才说出真相。
“你知道吗?我身体不好,体检肯定不行的,既然不行,我为什么还要去体检呢?但是我不比别人差,我考得过别人,是吧?如果我身体好的话,我就和那些光艳的人没两样,我并不是吹的,哪回考不过别人呢?”
他说着说着就哭了。哭完后躺在门外睡着了。我好不容易才把他弄到房里。阿杰是因为身体原因而不去体检。我劝他少喝酒,戒酒,等身体好了,还有什么不可以呢?这道理他清楚。他看过医生。医生也如是说,他家人以及朋友们都不让他喝了。阿杰知道大家为他的身体着想,对此也信誓旦旦。然而遇到开心的事,总会偷偷喝上两杯。他还从家里端来一壶酒,竟塞到我的床底。我想刺痛他,在他下课时,端起酒壶来到走廊外。那里养几盆花,粗枝大叶,从山里挖来。后来花草枯死了,是孩子的缘故。我们住在楼上,卫生间在楼下,冬天北风呼啸,夜里孩子尿急了,没下楼而到走廊外,往花盆里撒尿。开春时,草木复苏,那几盆花草却没生机了。那天我却用酒来浇花了。阿杰看到了,丢掉课本飞奔而来,立在楼前合拢双掌,想盛着滴漏的酒水。酒水滴在地上,浸湿一片泥土,阿杰呆若木鸡,满脸惊讶和惋惜。我见他那副模样,心里既痛又酸。
即便如此,阿杰还是戒不了酒。他心情好时偷喝两杯,心情差时也偷着醉。他还借着酒疯闯进会议室,当着全校老师的面指责着校领导。大家看着他,没人上去劝阻,任他疯叫。他醉了,吐出的话都是老师们心里的委屈和不满。校长灰着脸,却也没发火,只是呆呆地望着阿杰。几个青年老师把阿杰架回宿舍,会议继续,氛围却不一样了。次日,阿杰醒来,却什么都忘记了。他真的想不起吗?还是选择性健忘?我们的生活不就是一个遗忘的过程?回想起来,校长又何尝不委屈?时刻要面对着社会、家庭和教师之间种种矛盾。
或许基于此,校长帮了我。那时我想买台电脑,工资又低,想了想就写张借条去找校长。借三千。是半年工资。校长问我借钱干什么。我说想买台电脑,做好离开的准备。校长不再问什么,沉思着,而后在借条上签了字。那笔借款,我直到离开学校后才还清。校长也没有责怪。关于这件事,阿杰没说什么,自从酒后大闹会场,他很少在学校住宿了。我们相聚的也少了,尽管偶尔闲聊几句,言语中有了刻意,隔阂了。
那年阿杰结了婚。新娘是外乡人,高高瘦瘦,双眼清纯,留下好印象。林溪镇办婚宴,新郎很少不被灌醉的。那天我们都不让阿杰喝,担心他的身体。他却不干,举杯爽饮,一如既往。宾客们再不阻拦,毕竟是他的婚宴,不好败坏了他的兴致。那天阿杰又醉了,不过没发酒疯,该归功于新娘了。祝福他们。
成家后,阿杰基本不在学校住宿了,相聚的机会更少了。不久我就离开了学校,再也没见过他。我们各自忙碌,无暇顾及其他。后来听说他辞职下海了。有此举动,想必身强体健了,想必得益于他妻子的悉心照料吧。那之后,不时听到他的消息,说他接了好几项工程,发达了。我由衷为他高兴,不是因为发达了,而是健康了。健康才是最大的财富。老天还是眷顾他的。我相信,他身上的那股坚韧会使他做成想做的事。
半年后,突然听到阿杰住了院,肺部穿许多孔,被酒精泡出来的。我不相信,几处打听,答复都是肯定的,还说阿杰已瘦得不成人样,皮包骨头,两只眼睛大而空洞。我这才明白以往听到的消息,是阿杰刻意所为,也明白他为何如此。他拒绝任何人前去看望。他要强,好面子,不愿接受怜悯的目光。我赶到市医院,却在门口徘徊,他怕见到人,我一样怕见到他。我不敢目睹不成人样的阿杰,不想他那犀利、智慧的形象支离破碎。最终我没有走进病房,没有与阿杰打照面,在暗夜里向苍天祈祷,祝福他,等到春暖花开时节,健康的阿杰将走出病房。
阿杰再也没能走出病房。他死了。他死时我在外地,回到县城才听到他的死讯。他已经下葬了。葬在山野里。我不知晓他葬在哪座山冈上,是否有人陪伴,是否孤独,是否在漫长的夜晚,骑在树梢上耐心地等待着黎明的来到。我没有问学校为他开了追悼会没有,让爱他和他爱的人们再次想念他。人们说送阿杰上山那天,下着雨,潮湿,阴冷,棺木异常沉重,想不明白皮包骨头了的阿杰怎会如此沉重。我知晓为什么,但我不愿开口。
住过的木楼不存在了,阿杰也不存在了,活着的人们偶尔会忆起他,曾经发酒疯时的率性,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留下来呢?阿杰成了灰土,消散在山野之间。我愿意相信,那是另一种存在的开始。
四
“风风雨雨,冷冷清清,寂寂寥寥,乍暖还寒;嘻嘻哈哈,哭哭闹闹,叮叮当当,欲说还休。”这是木楼大门上的对联,横联是“月满西楼”了。这是木楼生活的写照。假日里学生回去了,木楼里少有人住宿,又处偏僻处,看不到电视,上不了网络,被遗忘似的,自然冷清、寂寥了。而学生回来时,又挤得满当,整天吵吵闹闹,连夜间也不安入睡。如此情景气也罢,急也罢,只能欲说还休了。
这样的对联,那年春节前,每个房门上都贴的。对联是我们共同拟的。每副对联跟房主性情有关,含些隐喻和暗讽。那之后,校长不曾走上木楼,不知是因为此,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唯有他自知了。
木楼上最年长的是龙老师,憨实,少言寡语,育有两女,喜怒不形于色,也愿意贴此对联,想必他对眼下的境况也满心不忍了。他房门的对联为“往惜赤壁沧桑东风定三界,今怜木楼春秋西厢锁二娇”。此联借古喻今,古有双乔,令世人神往,而今龙老师膝下育女两人,均已十余岁,与父母挤在一间十余平米的房子里。生活如此,多是煎熬了。我们在他房门上贴的横联是“二泉映月”。自然隐喻着他生活之不易。然而,只要黎明到来,铃声响起,龙老师总是精神抖擞走向教室。每每立在走廊上,目送他穿过操场,心里便是一片五味杂陈。
阿胜的门板最具特点,不知是木匠师傅喝醉了,还是老眼昏花了,居然把门板修短了一截,别别扭扭地安装上去后,房门上赫然漏出十来厘米宽的空缝。阿胜立在门外,默默地抽着烟,盯了半天,没说一句话。他抽完烟后,径直走进房间,那只空缝仍然存在,却不那么重要了。阿胜在房门上贴着横联为“单身贵族”的对联,自我嘲讽与戏谑了。处乡下,远集市,甚为落寞,多以此自寻宽慰了。我时常哄着孩子,说猴哥讨老婆了。叫阿胜猴哥,是因他脸黑,多胡楂,身瘦,无余肉,连警察都怀疑他吸毒了。他曾到云南旅游,在回来的路上被警察盯上,强行拉到检查室里,后来查不出什么才让他上车回家。孩子总是喜欢连鞋子都不脱就爬到他的床上掀开被窝,问:“猴哥,你把老婆藏在哪呢?”每回阿胜都尴尬地笑了笑。诚然,孩子不知老婆为何物,单身的阿胜定然知道吧?
不久阿胜恋爱了,姑娘是镇卫生院的护士,每天晚上他都去约会,每每凌晨时分才回到学校。那时我多半还伏案写作。阿胜见我房间灯亮,知我未睡,经过走廊总是放轻脚步,生怕打断我的思路。他性情和善,处处为他人着想,唯独遗忘了我们曾经的约定——在南宁的街头上说回去比谁先写出来。忘了就忘了吧,这不能怪他。我俩年纪相仿,我结了婚,还有了孩子,总不能让他埋头写作而成光棍吧?在乡下,山长水远,养不肥人。女孩们离开学校后,不是嫁了,就是到外地谋生去了,守在家里已经不多。所以,不论走到哪个村庄,满眼都是老弱病残,毫无生机。
我班里的学生大多是从那样的村庄走来。我无法忘记一个男生,黑瘦,忧郁,寡言,期中考试成绩很好,期末时却差强人意。我赶忙翻开他的试卷,明白了他考砸是故意为之。他在语文试卷上只写一篇作文。他在作文里写到他想念书,留恋校园生活,舍不得老师和同学们,还有那些花草树木、铃声和歌唱,每样都是那般美好。但是,他不想让原本困苦的家庭增添负担。他已十五岁,是男子汉了。他选择了离开,又不想让母亲过于难过,所以考试时故意填错许多答案。我看完这篇作文,心里五味杂陈了,把试卷递给别的老师看,大家都沉默不语。我们都束手无策。我来到孩子家去找他,那个歪斜、破落、四处漏风的家,只剩下他瞎眼的母亲,而他已经外出打工了。我拿着那篇作文在班上念,教室里一片死寂,女生悄然落泪,男生眼圈发红。
多年后,我在小镇上遇到他,他已经认不出我了,或许是不愿意认出我了。我想和他打招呼,他却垂下脸,匆匆隐没在人群里,消失了。我立在街边,心里泛着悲酸。曾经眷恋校园的孩子,却不想碰到他的老师。物是人非了。我们又该碰到谁呢?在这个遗忘了爱恨的人世间。
还有一个女生,让我刻骨铭心。她在期末考试中,语文成绩为零分。那是破天荒。我不由诧异,与她交心谈话。她嚼着口香糖说:“老师,我考着分数干什么呀?毕业了,我就出去打工了,别说一百分就是两百分,对我有什么用呢?”在乡下,这样的孩子比比皆是。他们匆匆念完初中就背井离乡,天南地北地离去,也没觉得什么不好,至少自己能够挣钱养活自己,比穷困潦倒的学生强。那天我什么都说不上来,心里堵得慌,焦虑,烦闷,某种东西坍塌了。我怀疑了自己的职业,渐渐地厌倦了。我面对不知社会为何物的孩子,感到特别无力和挫败,成了压制内心的罪责。
现在曾经在木楼上住的老师,大多离开了,考了公务员的,调至县城单位和学校的,抑或离职的,而阿杰永远离开了,总之,剩下龙老师等人留守。他带上妻女搬进了流转房,宽敞,明亮,住着舒心。阿兴也没有留下,调回村小学任教,买了辆小车,周末时拉拉客,多少挣些家用。
我和阿胜调到县城,又成了同事,窝在同一间办公室里,每每夜晚加班,他会直起身来说:“我先走了。”他没等我回答,人已飘到门外。他知道我不会怪他。我的确也没有理由怪他,能做的只是望着他的背影笑了笑。那时他女朋友在县城医院上班,他要去接她一起回家。这份情爱,谁忍心指责呢?
在诸多记忆里,阿军的形象很是鲜明。他结实,浑圆,头大,胆子却怯,连贴对联都怕惹上什么麻烦,借故溜出了木楼。在一段时间里,我都不愿正眼看他。他家离学校有三里地,很少住校,早出晚归,也不容易。
我离开学校那年,他也考上了公务员,到外乡镇当差去了。我们很少见面,偶尔见面相互拍肩膀,乐呵呵地打招呼,却免不了有些做作,少了些许真诚和热情。之后几年没再见过面,再遇见他时他已是乡镇的纪委委员,说话间透出乡干部的习气,生硬、客套、假笑。我还没责怪他。他自己检讨了说:“我知道这样不好,就是习惯了不好改。”你能拿他怎么办呢?然而在村子里、民众前,他的那套却能唬人,村民们都听得认真,想必是官话让人们发懵的吧?在酒席上,阿军稳坐泰山,对着村干指指点点,鼓动他们相互斗酒,气氛好不热烈。那种酒席,阿军总喝得半醉不醒,还拍着胸脯说:“你信不?你在这不喝酒,鸟都不理你。喝酒呀,就是在工作。”我笑笑,曾经连对联都不敢贴的人,早已在酒精里泡成了钢铁铜人了吧?
在前段日子,又听到阿军的消息,他离了婚,净身出户。不久又听说他跟一个女人好上了。女人是有夫之妇。他被县里免除了职务。他倒也坦然,没什么奢望,只想带着女人回到林溪镇,也算是告老还乡。他是真的爱上女人了。不久后女人也离了婚,他们名正言顺在一起了,县里没调他回原籍林溪,他心愿未了。也许他还年轻,县里还想磨炼他的吧。我为他感到惋惜。而对于他的情爱,我是无法评价的。我想起了《廊桥遗梦》里的故事,男女主人公相爱,坦诚,纯粹,刻骨铭心,却选择在心底厮守。那是流传甚广的故事。阿军的情爱显然有悖情理,我无意指责他,也无意为他说情。在尘世间探讨对错,本身就值得怀疑。而我知道,对于爱,不论对错都是遗忘不了的,如同那个木楼,消失了,寻不到只砖片瓦,但是曾经的笑言、苦恼与追求,却在记忆里鲜活,如同那段远去的时代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