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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郁的碎屑

  • 作者: 广西文学
  • 来源: 归一文学
  • 发表于2023-11-09
  • 热度25827
  • 王雁翔

      1

      实际上坐火车也蛮方便,沿途不用辗转,可从广州直达陇东小城平凉,只是这趟路过的普快,途中要耗费近四十个小时。坐飞机,在咸阳转乘长途大巴,但当天就能回到我的老家。

      腊月二十三,祭灶王。母亲早早起床洗漱后,在香炉前献一碟糖果、一碟点心、一盘水果,上香,磕头,还有一段念祷,企望灶王回天宫多为人间说好话,风调雨顺,也祈愿一家人来年吉祥安康。

      “小年”是春节的开端。祭灶王,杀年猪,噼里啪啦的爆竹响起,年的热闹就开始了。

      但大清早,我立在门前场院,眺望、聆听,村子里一派寂静。

      不像其他时节,满眼碧绿,硕果满枝,隆冬陇东原万物不兴。母亲说,一个冬季快过去了,原上只落了两场小雪。

      也巧,回家的当天夜里,故乡落雪了。薄雪下的冬小麦,透着隐隐的墨绿。

      我在村里转了一大圈,从成排成片的小康村到散居的独立院落,一座座或新或旧的四合院,院门上大多挂着落满尘埃的锁。

      “游牧的人可以逐水草而居,飘忽无定;做工业的人可以择地而居,迁移无碍;而种地的人却搬不动地,长在土里的庄稼行动不得,侍候庄稼的老农也因之像是半身插入了土里。”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里说,乡村里的人口似乎是附着在土地上的,一代一代地下去,不太有变动,一个村子里,每个孩子都是左邻右舍看着长大的,在孩子眼里,周围的人也是从小就看惯的,是一个没有陌生的社会。

      田野、道路、屋舍、树木,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又如此陌生。我恍若从梦里醒来。

      时代呼啸向前,乡亲们已不必像费先生说的“拖泥带水下田讨生活”,每个人都可按意愿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我埋头走着,心里思忖:那灯红酒绿,充满喧嚣、诱惑与欲望,夜夜笙歌的繁华都市,谁又不在生计、生活、压力里挣扎?人需要的一切皆来自大地,也许人应学会在虔敬里向大地提问、求解,而不是城市。

      

      村里的小康院落

      2

      广州四季鲜花盛开,我已近二十年没在冰天雪地里生活。回到老家,我渴望与一场大雪相遇。

      少年时,这个时节雪总是下得很厚,雪花纷纷扬扬,一场接一场。天地浑然澄明,那是一种热烈而诗意的覆盖。原野上的屋舍、树木、柴垛、矮墙、粪堆覆着厚厚的洁白。雪霁,穹空如纤尘不染的蓝玻璃,错落有致的院落间,炊烟袅袅。天地凛冽。孩子像风,一群一群,尖叫着,在场院、村道上追逐,打雪仗、滚雪球。

      我最爱玩“冰油子”,细细密密的雪粒子沙沙沙,落到地面结成清亮瓷实的薄冰,场院、村道,大地上处处有天然溜冰场。刷啦——刷啦——和伙伴们坐在铁锨、瓦片上推着溜,或小跑助力,伸开双臂像鸟儿一样,让身体在惯性里顺着冰面滑行,摔倒了,一骨碌爬起来,不知疲惫,尖叫着在冰上呼啸。

      那时,村里人家大都饲养牲畜和家禽。我家每年喂几头猪,总会留一头年猪。喂猪的饲料除了野菜,还有米糠、麸皮、高粱。人不焦虑,猪不急不缓,自然生长。

      小年这天,天刚蒙蒙亮,村里就沸腾了。孩子们兜里揣着鞭炮,在冻得骨头嘎啦啦响的冷里,嘴巴嘶嘶地吸着气,满村跑着看热闹。

      大铁锅里水已沸腾,喂了一年,肥得几乎走不动的黑毛土猪,被绑了抬上大木案板。杀猪人撸起袖子,月牙形长刀寒光一闪,猪粗重的嗥叫渐渐弱下去。沸水去毛,开膛,白玉般的肥膘五指厚,大人们逗趣、说笑。我们往人堆里扔点燃的鞭炮,往天上放带响的“窜天猴”,凑热闹,也讨嫌。

      我披着大衣,在村庄和田野上默默走了两个小时,像走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村庄如此安静、如此沉默,看不到小年的热闹,也难见放炮仗玩耍的孩子,甚至连炊烟都看不到。

      像一个时间里的痴人,在无限惆怅里,我很怀念故乡呵气成霜的冷。

      3

      桫椤乡古历逢四、七、十为集市日。腊月廿七和除夕市日,是最热闹的。街上,没有曾经的拥挤与热闹,我买一块豆腐,回家切片凉拌,味如嚼蜡。母亲说,现在做豆腐都是新办法,做酿皮的没面筯,卖豆腐的没豆渣,点豆腐不是浆水,豆浆不过滤,豆渣在豆腐里,咋能好吃。

      母亲的话,让我脑子里“轰”的一声,怪不得酿皮和豆腐都不是老味道。烤箱里炉火很旺,屋里温暖如春。我握着茶杯痴痴坐着,心头一片恍惚。

      豆腐,是陇东人家年节里不可或缺的美食。少年时,母亲大桶泡好黄豆,我们推着石磨磨豆浆,母亲将豆浆灌进细纱布袋子,一点一点加水,反复揉搓、挤压,让乳白色的豆浆缓缓溢出,豆渣是一定要滤出来的。

      铁锅里的豆浆烧开,柴火在灶膛里噼噼啪啪燃着,灶上热气腾腾,豆浆在锅里不急不缓翻滚着,母亲拿瓢不断往里点卧酸菜的浆水。

      浆水点豆腐,功夫在“点”上,急不得也慢不得,一勺清亮的浆水一点一点转着圈滑入豆浆,几分钟点一勺,浆水的浓度和用量,母亲有自己的经验。豆浆在浆水的作用下,凝结成松软的块状,汤水与豆花泾渭分明。

      豆花未压成豆腐前,陇东人叫豆腐脑,但跟街市上卖的豆腐脑不同。母亲传统手工制作的豆腐脑,像四川的豆花,成块状,软嫩,香气扑鼻,就一点蘸料,让人欲罢不能。

      母亲将豆花舀进放好包布的竹筛子,包紧,放上小木板,压一桶水,豆腐就成形了。浆水点出的豆腐质地细嫩,柔韧,有弹性,清香。我喜欢吃母亲做的老豆腐,凉拌、做暖锅、烩菜皆好。

      女儿九岁那年,我们一家从南方回来过年,赶上母亲做豆腐,豆腐脑配热油饼,一次简单的乡村吃食,让女儿深深铭记在心:“奶奶做的豆花和油饼,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美食!”女儿的念想让我心生惭愧。我会做许多小吃,却没能力做出母亲那样味道纯正的豆花。

      一进小年,家家户户都在为一年的幸福时光忙碌,整个村庄从早到晚弥漫着炊烟与香味。天寒地冻,不生炉火的房间是天然大冰箱,各种菜蔬、吃食、年货,一样一样提前备好放在里边。拜年的长辈邻里、亲朋好友一拨一拨来,饭菜按冷热、盘碗习俗,一桌紧着一桌。

      

      村里文化广场

      欢欣热闹的年节,母亲是家里最辛苦忙碌的人。

      我和母亲说着闲话,心头却怅然,这些秘境般的沸腾与年俗,真的是这个古老村庄昔日烟火人间,我们真的理解这个世界吗?

      记得十多年前仲夏回来,我跟着大哥和五弟在田里劳作,原野上人流、畜群还潮水般涌动,村里大呼小叫、鸡鸣狗吠,像一个浅浅的梦,一转身,人与热闹如原野上的雾霭,就蒸腾得无影无踪。我回家的脚步,赶不上村庄衰老的速度。

      我将炉火捅旺,泡一壶茶,从扫把上抽下十来根竹子,劈成薄薄的竹条,找一些硬纸板,用彩纸扎糊灯笼。竹条在炉火上烤一下,可轻松弯成各种形状。家里常做的灯笼有球形、正方形、梭形、圆桶形、八角形。我做了三个脸盆大的圆灯,一个八角形灯,六个小碗大圆桶灯。

      八角灯挂上房门楣,圆灯大门楼和东西厢房上挂,小灯大哥二哥的孙儿孙女们回来可挑着玩。大灯笼糊红纸,八角灯和小灯笼用红、黄、绿三色彩纸。以前家里糊了灯笼,二哥会在每个面上绘上一两朵小花、一丛兰草,下边贴一圈彩纸穗子。

      点亮的小面灯或蜡烛坐到小灯笼里,风不易吹灭,孩子们可挑着在室外玩。

      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走村串户的手艺人很多,这样的节灯,有手艺人做了在街上卖。现在没的买,也很少有人会做了。还有甩花、起火、甩炮等,甩花一块钱一小把,二十多根,尺许长,点燃呲呲冒火星;舞动,细碎的火星随手臂在夜色里划出各种流动的图案。村里孩子成群结队,一手挑着小灯笼,一手舞着甩花,吵吵闹闹,东家出,西家进,满村子疯玩。

      我坐在炉边一边扎灯架、糊纸,一边和母亲说闲话。母亲在暖炕上剪纸穗儿,阳光从玻璃窗照进来,在屋内变幻出一道道光帘,时光祥和而安静。

      4

      母亲说,村委会的人换了,新来的都是大学生。

      我说,换了好,有文化的大学生干部或许会给村里带来新的希望和活力。

      一个家庭和村庄,要在大地上落地生根,需要数代人以燕子衔泥的韧劲与辛苦,一根草棍一口泥接续努力,才会慢慢建起来。故土难离,村庄比钢筋水泥的城市包含着更多艰辛,也包含更多人间伦理和情感。

      有人说,农民一辈子就守望几样东西,一样儿是庄稼,一样儿是村子,再就是老婆孩子。母亲含辛茹苦将我们姐弟七个抚养成人,却无法将我们留在身边。我们像鸟儿一样,一个个扇动翅膀飞离村庄,跟一茬茬离乡的年轻人一样,都争着去外头寻找自己的幸福生活。

      家里宽敞的四合院,只五弟陪母亲守着。城里两个哥哥和四弟,都想接母亲去城里生活,但母亲每次去,住几天就嚷着回乡下。乡村的夜与昼、悲伤与欢欣、四季轮转,万物生生不息的黄土地,是母亲人生的疆场,也是她看待人间烟火的方式。

      去年五弟种一亩酒谷,一半碾米,一半磨粉,一直留着。母亲说,今年你回来了,城里大人娃娃也都回来,我做些黄酒你们过年喝。

      我坐在灶口小凳上烧火,灶膛里烧碎炭和劈柴,有鼓风机,木风箱仍在老位置上沉默着。母亲说,有时遇上停电,风箱还要用。

      母亲像过去一样,将酒谷米、麦麸、乌药、枸杞根、杏仁等煮好,在案板上放凉,撒上酒曲,装进一个深褐色大陶盆。我将盆抱到暖炕上,蒙上棉被。像人生的某些幸福与甜蜜,美酒在不易觉察的隐秘里悄然生长。

      酒糟酿好,在小缸缸底铺一层洗净的麦草当滤网,倒进酒糟,加水,过滤出来就是澄黄清澈、散发着醇厚香味的黄酒。

      我和母亲炸好两大盆油饼,蒸了两锅馒头和花卷。日过中天,才和母亲、五弟坐在炉前吃午饭。八十五岁的母亲浑身慢性疾病,视力和听力却好,喜欢玩手机。我翻看母亲手机里的照片,有夏日麦田、收麦的收割机,有菜园和花草,也有村里闲聊的老人。

      和母亲在一起,我心里有温暖、踏实,也有难言的疼痛。生活中的难处、焦虑与牵挂,母亲总藏在心底,从不给我们说。

      5

      准备好过年的各种面食,母亲又把夏天晒好的几样干菜拿出来,一样一袋,翠绿、洁白、鲜红,说干菜吃暖锅好。一大盆绿豆芽已长得肥肥胖胖,芽儿皆寸许长。凉拌,跟粉条和肉片同炒,佐酒甚佳。

      腊月二十八,二哥二嫂、大嫂带着孩子们开三辆车回来了。安静的小院顿时热闹起来。

      除夕上午,二哥写好春联,我们净手、上香、燃炮、贴春联、挂灯笼。按老家传统,下午儿孙们要为故去的亲人上坟。

      我跪在廊下依习俗为父亲印了些冥钞,收拾好祭祀用品,二哥带着我、五弟和一群侄儿侄女,在寒冷的风里,走向故乡广袤的田野。

      跪在坟前烧过纸,撒过各种吃食,二哥摇着铃铛立在父亲长满蒿草的坟茔前唱念经文。我照例为父亲点一根纸烟,他在世时,我每次回家都会给他点一根烟。实际上,父亲是不抽烟的。但晚辈敬烟,他会高兴地接着。

      天空清澈,风冷而纯净,一阵紧似一阵在耳边呼啸。二哥手里的铃声在田野上传得很响很远。父亲离开我们已二十多年,为拉扯我们姐弟吃尽了人间苦,没等儿孙们长大,没享受到生活的安逸与富足,就早早离开了我们。

      田野上的坟茔很多,一堆一堆覆着枯索的荒草,有些新坟还是光秃秃的土堆,残留着桑棒和花圈。不像过去,田野上到处是上坟祭祖的人群。呼啸的风里,我看到路边停着三辆轿车,两拨十来个衣着时尚的人,正跪在一处坟前烧纸。他们应该是从城里赶回来上坟的。

      冬日辽阔田野上,人的视线可以放得很远,能看见不远处白墙红瓦,沿公路有序排列的小康村,漂亮的村委会、村小学和幼儿园,再放远一点,能看到四周里张洼、徐王、鸭合、沟泉、庙后村大片大片的村舍。

      我默默立在坟前,在心里与父亲隐秘交谈,并向他和这辽阔原野,致歉。

      

      村里的一条路

      6

      一家人从四面八方赶回老家过年,都渴望多给母亲一些温暖。遗憾的是,四弟和大哥没能回来。儿子儿媳孙儿孙女曾孙女,一大家十五口人四世同堂,平日里宽敞冷清的庭院,忽然显得有些拥挤。

      在欢声笑语里,我们按辈分轮流给母亲叩头拜年。跟小时候一样,母亲也早早为我们每人准备了一个压岁红包。母亲酿的黄酒香甜醇厚,放姜丝,铜壶加热,很好喝。两大桌人围着热腾腾的暖锅和十碟八碗吃喝、说笑。母亲酿的黄酒喝着温和,下肚后却有火的热情与力量,两个侄儿竟喝醉了。

      孩子们挑着小灯笼在院里出出进进。这个古老村庄对他们来说是陌生的、好奇的,但村里静悄悄的,几乎没几个孩子,他们不可能像我小时候那样,跟同伴们成群结队满村子嬉闹。我家烟花放过,小康村那边也响了几挂鞭炮。之后,一切又重归于寂静。

      陇东风俗跟有些地方一样,大年初一到初四不扫地,说一扫地就把财气扫出去了。初五扫地谓之扫穷土,要严肃地打扫一下。其实只是一种仪式,因为节前从里到外,已经打扫得十分干净。

      我坐在廊下仰望星空,繁星如斗,摆成勺子状的“七星”,亮而大,似乎伸手就能摸到。银河横贯天穹,繁星如菊,一丛丛、一簇簇,在巨大的静默中凝固、飘动。世界苍茫浩大,人渺小如菌。人劳碌于世,为物为情为名为权所困,有几人能想彻悟透,又有几人能依内心真诚从容淡然地活着。

      

      公路边的小康村

      孩子们熬不过瞌睡,都早早睡了。我和二哥陪母亲围炉而坐,炉火通红,炉盘上烤着花生、瓜子。母亲休息后,我和二哥像小时候一样,守夜聊天,围着炉火聊各自的生计、压力、焦虑、收获,聊这个村庄的过去、现在及未知的未来,不知不觉间,天渐渐亮了。

      陇东习俗,大年初一早晨吃臊子面,有日子红火、健康长寿的意思。除夕下午,母亲指导两个孙儿媳妇和面、擀面,切面刀是母亲用了十多年的长摆刀(也叫铡刀),年轻人不会使,母亲亲自上手,刀下面条仍是老韭叶儿宽度。大案板上面皮擀多大,一根面条就有多长。因手工面是提前擀好的,早晨起来炒菜、汆汤、下面,不到半小时,香喷喷的臊子面就上桌了。

      7

      大年初二,村里响起一阵一阵零乱的锣鼓声。

      先前锣鼓一响,意味着村里开始操办社火。二哥说,村里几年没办社火,懂社火的老人都殁了。

      耍社火是扮戏,像彩色默片,懂戏的人看脸装、服饰、道具及人物组合,就知道是什么戏、什么情节和故事。

      陇东接秦地,唱戏、耍社火皆是秦腔。耍社火的人着戏装,踩一米五高跷,或挺立在一辆辆彩车上,锣鼓、社火旗和彩旗在前边开道,戏装依剧情列队跟在后边,声势浩荡。

      从小学五年级开始,每年我都会在社火队扮戏身,拖拉机装扮的彩车,粗钢筋焊接、捆扎出树枝一样凌空伸展的枝杈,一根枝上立一个着戏装的孩子,像花茎上的迷人花朵,衣袖飞扬。扮戏的少男少女如仙子临风,手持马鞭、笏板或兵器,像不同朝代从天而降的古人,在沉默里讲述人间悲欢沉浮。都说人生如戏,其实,人间悲喜远比戏曲浓烈复杂。

      不管站花车,还是踩高跷,我多扮黑脸包公,这大概与我的脸型有关。

      村道、公路、街道,到处人山人海,热闹、喜庆在大地上涌动。街上单位和铺面,无论大小,门前皆摆了桌案,备着水果、烟酒糖茶、红包、香烛和鞭炮,等待社火队春官高声大嗓送来新年的美好祝愿。

      新春不止耍社火,村里还会唱几天折子戏。戏与社火,祈福娱神,也让乡亲们平淡朴素的日子有了热闹、喜庆与期盼。

      唱戏、耍社火,是全村人一年里的大事,有钱出钱,没钱出力,无任何报酬,生活艰辛,人是纯朴的,精神是明亮的、坚韧的。

      我寻着鼓声去看热闹。老戏场前的空场子上,三个中年人和两个半大孩子围着一面硕大的鼓在敲打,敲敲停停,锣和鼓似乎总合不上节奏。

      零乱的锣鼓声一阵一阵,在冷风里飘荡,听不出节奏,也听不出激昂与喜庆,应该是刚学着敲打。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路上与十多年未见的少年玩伴扁头面对面竟没认出。我们曾经有过一段共同时光,但时间改变了一切,难言的陌生像一面墙横在我们中间。彼此都在努力回想对方曾经叫过无数次的小名,把眼前人跟记忆使劲往一起对接。看着跟自己一起掏鸟窝的玩伴,已牵着个齐膝的孙子,我有些愣怔,他也一脸惊讶与感叹。

      握手,递烟,寒暄。转身离开的瞬间,我忽然心生悲凉,快乐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也许,衰老与成长一样,是一个隐秘而生机勃勃的过程。

      8

      春节,母亲照例要做甜醅子。今年我没让母亲上手,自己改用燕麦做甜醅,让母亲尝尝我的手艺。我把燕麦煮六成熟,捞出晾到温热,拌上酒曲,装进陶盆,在暖炕上放两天就成了,一家人吃了都夸好。

      小时帮母亲拉风箱烧火,从生火到和面、擀面、切菜、炒菜,天长日久,跟母亲在灶房里学会了做各种吃食。后来母亲在集市上摆摊卖小吃。我又学会了炸油糕、搓麻花、涮凉皮等。在陇原,一碗普通面粉,可以化身无数种好吃过火的美食,蒸、烤、烙、炸,各种吃食可将麦面的柔韧性和可塑性展现到难以想象的极致。

      二哥有心,回家时从城里特意买回十个泾川罐罐馍。罐罐馍是一种馒头,是优质小麦粉以井水和面,用传统工艺蒸制,凸立如小罐,色白如雪,皮薄如纸,吃着冷酥,醇香绵长。这种馍,离开故乡便吃不到。

      

      夏日的田野

      9

      我喜欢过元宵节。

      古人称夜为“宵”,正月是农历的元月,故称正月十五为元宵节、上元节、元夕、灯节,是农历新年的第一个月圆之夜。灯火里的热闹与缤纷、传统与习俗,使得一个冰天雪地的夜晚格外欢欣、温暖,有古诗词的典雅与妩媚。

      据说隋唐时元宵节就有狂欢。宋代辛弃疾笔下的元宵夜,有花灯、烟花,有人,有星雨般璀璨的繁花。

      “众里寻他千百度”里那个人是谁?懵懂少年时读辛弃疾《青玉案·元夕》,好奇野草般在心里疯长,但没有人能告诉我,那个人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辛弃疾笔下被寻了千遍万遍,“蓦然回首”,笑盈盈立在“灯火阑珊处”的人,我愿意相信是一位惊艳时光的美人。能跟时光一样美,如诗如画的身影和笑脸,必是青春、阳光,让人怦然心动的人。但美绝不仅仅是年轻与美貌。

      在外漂泊三十多年,如今蓦然回首,潮水般涌上心头的,已不是《青玉案·元夕》,而是欧阳修的《生查子·元夕》: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在城镇化的浪潮里,村子里的常住人家已所剩无几。乡亲们争相进城,将无限寂静留给曾经让他们安身立命、繁衍生息的大地,村子里的热闹与喧嚷,传承与讲究都在渐去渐远。

      去年回来还和我一起说笑的老人,今年回来已难再见。那些曾经看着我在村庄里疯玩、一点点长大的乡亲,像深秋枯枝上的叶子,在风里一片一片凋零,村里能称为老人的人,一个个都不在了,都走了。

      在南方,过元宵讲究吃几粒元宵,陇东原人也吃元宵,但必须有包子。

      我最爱吃地软包子。地软是山野上的一种野生菌。立春天气转暖,向阳山坡上冰雪渐融,湿软的地软,黑里带着淡淡的绿,一片片隐在枯草丛里。我们姐弟提着篮子和布兜儿,在山野上拾回地软,在清水里泡软,反复淘洗干净,就是地软包子的主菜。

      包子馅还有胡萝卜、豆腐、粉条、土豆等,有荤有素,我家人口多,母亲正月十四会蒸一天包子,三四种馅,褶子各不相同,好吃,也好看。

      今年的两锅地软包子,也是母亲正月十四蒸的。地软是我带着侄儿在山坡上拾的。

      10

      母亲把留好的酒谷面拿出来,要做黏面卷卷,捏面灯。

      记忆里,正月十五这天,母亲的忙碌主要在面灯上。那时村里家家户户都会用酒谷面捏面灯,这是源自敦煌的古老燃灯风俗。点灯是元宵夜的大戏。

      母亲把酒谷面烫好,捏成窝窝头,上笼篦子在大锅里蒸熟,趁热揉成粗细不同的面棒。面棒切成小段,捏出沿儿、灯头,拧出灯耳,拿剪子剪出褶子与花边,圆圆的灯身上就出现了各种花瓣。花灯捏成,细蒿草茎缠上新棉花,插进灯槽,滴上植物油,晚上就可点燃。这只是普通的花灯,大戏里的配角儿,讲究少,做法简单。

      最难的是捏十二生肖灯,一家人的生肖灯要捏全,每个人都有一盏自己的属相灯。

      捏猴灯,一个大猴灯的头上、背上、肩上、手上、怀里、膝盖上、脚上,会或抱或立许多小巧精致的小猴灯,有的小猴灯指甲盖大小,小猴簇拥着大猴,神态各异,很符合猴子的性格。大猴身上的小猴灯越多,越见捏灯人的功夫。要把一盏盏小猴灯捏得惟妙惟肖,心灵还要手巧,是智慧和艺术的结晶。

      “王位”上的大灯,猴年是大猴灯,猪年是一只大猪头灯,狗年,当然是一个生动的汪汪灯。年年岁岁花相似,大灯随十二生肖轮转变化。

      面灯供的地方不同,大小和造型也不一样。灶房里有给灶神的供灯,锅盖上常供一盏猪头灯,大约是期望锅里年年有肉吃吧。水缸沿上捏一个小鱼灯,鸡窝棚上是鸡灯,粮囤上搁个麦垛灯,每一盏面灯都有象征和夙愿。

      灯捏好,夜幕徐徐降临,上香,燃鞭炮。一家人怀着虔诚的心开始点灯。生肖年的大灯放在最高处,点亮大灯后,各人才点自己的生肖灯。点自己的生肖灯,我们会认真地在心里给自己许下新年的心愿。之后,争着点普通灯,谁点亮的灯多,一年里谁的运气最好。

      

      新春里曾经的社火

      捏面灯的谷面,是北方的一种粘谷米,陇东人叫酒谷,产量低,大部分人家都不大种。但这种谷米能酿米酒,烫面蒸熟,热时软而光滑,甜糯,遇冷慢慢变硬,很适合捏面灯。元宵节一过,面灯切成片,放进热锅,淋几滴清油,炕出来的馍片滑软香甜,美不可言。

      二哥和侄娃带着孩子们回城了,我和母亲一起给全家人每人捏了一个属相灯,几个小面灯,做了两盘黏面卷卷。母亲谷面烫得恰到好处,不放糖,面卷软糯香甜,有酒谷面浓浓的自然香。

      没有孩子们的吵闹,点面灯便成了一个没有热闹的风俗仪式。

      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记忆里故乡元宵节总会落雪,或大或小,像一个约定。雪花飞舞,花灯灿然,如梦似幻。

      白天天气晴朗,我以为今年元宵节不会有雪,黄昏时天空忽然阴得黑沉沉的,点面灯时,雪花如约而至,纷纷扬扬。

      世界充满喧哗与骚动,我知道疼痛无处不在。在故乡与世界的脱臼处,我记下的这些烟火碎屑,会不会成为一个古老村庄难以复活的黑白记忆?也许吧。

      本文标题:忧郁的碎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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