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传笑
悠悠南来的沅水,时急时缓,起起伏伏,伴时光一同前行,故乡浦市,被其洗练了一生。临江那座防洪大堤就像一根硕大的拐杖,搀扶故乡风雨无阻,昼夜抵挡着湍流冲刷、日月侵蚀。
浦市,南宋年间就已开埠的这座千年古镇,如今,她虽铅华已逝,饱经风霜,但却依然矗立沅水河畔。
眼前这座大堤,北与下庵黑龙寺旁的山脚相接,南到浦溪村旁的上庵寺为止,绵延长达七八华里,于上世纪末修筑而成。之后,历经了几次比猛兽更可怕的洪峰考验,仍端坐江边,稳如泰山,胜似一位俨然守护古镇的英雄。
初冬午后,江面迷雾散尽,视野开阔,堤上行人很少。太阳跃过寒流,洒向孤零零光秃秃的堤坝,反射过来,明晃晃,亮晶晶。东北风拂面,有些清凉,但在暖暖融融的阳光里,一个人走在平坦的水泥坝面上,虽有点清冷孤寂,但却沉静称心。这样的地方常常滋生出我的另一种性情。
迈着悠闲轻松的步子,从大堤的北端往南走,沅水滔滔北去,辽阔的江面一望无际伸向天边。顺着江面继续往南张望,视线越过浦溪村旁的湿地沙滩,不远处的康家洲像一条巨大的鲇鱼正逆水上游。凭空眺望,江东对岸八家弄村旁,几块凸起的巨大褚红巉岩,像几只万年老龟屹立河岸。驻足凝思,不由想起那个民间传说———张果老犁出沅水后,这些老龟是不是由玉帝专门派来守河道的神仙哩?打我记事时起,它们就一直默默无闻地挺立在那里,顶霜雪风雨,冒严寒酷暑,无企无求,无怨无悔。有时,走着走着,我会突然“站起来走”。当然,我说的是我的思绪从传说穿越到当下的奇妙感受。
村东头的参天古树下,建于唐代的浦峰古寺,迎旭日送斜阳。黑龙庙下的牛角洲,在初冬的枯水季节已露出背脊,河中央的烟坊洲也已钻出水面,可惜它却没有牛角洲那么幸运而显得完整,已被挖沙船、采金船弄得七零八落,坑洼遍地。平时机声隆隆、正忙着发家致富的船们和老板们,今儿不见了踪影。而此时,这里很静,静得令人有些诧异。我把心捂得紧紧的,生怕这种静忽然变成一种骚动的喧哗从心坎里跳出来。据说为保护这条湘黔两省上千万人的母亲河,部分政协委员、人大代表上书呼吁,有关部门采取有效措施,已将采金、挖沙船彻底拖走。
身后脚下,大堤西面的幢幢新楼旧屋,有的井井有条,有的却交叉无序,像城市、又似乡村,文明与原始并存,给人一种岁月变幻不定的感觉,有些沧桑,又有点无奈。如此画面,留给我的不是宣纸上的泼墨,而是油布上的质感斑驳。
在大堤上继续南行,来到堤西浦市第二小学的东大门前。因为现在师生们都走位于城区的南校门,这里说是大门,其实,两扇钢筋焊接而成的大铁门平常却都是关着,虽显冷清,可大门前左雌右雄两只大青石狮子,却傲然挺立在此。狮子本是威武之物,可今天我感觉,这两只狮子却很是谦逊和蔼,它们的心里似乎装满了更多的岁月与倾诉,但谁又能听见它们的倾诉?境由心生,物随心转,我想我是否该停下来听听它们的内心活动?也许这是一个人心态平静和的缘故吧!有句名言说得好:心态决定一切。此时,我更理解这句话的哲学意味了。我回过头又看了它们一眼……
于是,情不自禁地走过去,轻轻地抚摸着冰凉而光滑的狮身,虽然,有些地方被岁月风化而剥落,显得粗糙,但却让人感觉实在、亲切———因为它只有本真,始终品不出浮华和虚伪来。
浦市第二小学校址,曾是浦市众多会馆中最大的江西会馆(又叫万寿宫)旧址。此会馆何年何月由谁所造?准确年代因无文字记载而无从查考,就其建筑风格,文物考古专家推断,大约建于清代中后期,即十八世纪末到十九世纪初。我只知道,从我懂事时起,一直到修筑防洪大堤时止,它是整个浦市古镇上规模最大,保存最完好的古建筑。我在脑海里极力搜寻着过去的记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们家刚从农村收回城里,我还是个十五六岁的懵懂少年,记忆中的万寿宫牌楼雄伟壮观、气势不凡。那时,从河边下船往万寿宫走,首先是约四五十级红条石码头台阶,两边是石砌的,丈多高的观景台石壁,人从石壁下走过,犹如行走在幽深的巷道。上得台阶,可去左右两边各有宽十米见方的观景台,眺望沅水风光。
从观景台后继续西行,又爬过十多级同样是红条石砌成但比临江码头宽了许多的台阶,就是雄伟的万寿宫牌楼。牌楼正中有一圆拱大门,大门正上方是凸起的,从上到下用行书书写“万寿宫”三个黑色大字,每个约脸盆大小。字的左右两边,两短两长四根石柱,上面的雕龙画凤栩栩如生。整座牌楼由火砖、青石砌成,用石灰掺糯米粉刷墙面,如一坚实牢固的屏峰挺立沅水河边。从圆拱大门进去,就是东西长约五十米的走廊,中间是红条石铺地,两边廊房高出路面五六寸的街缘岩,都由行行纹路雕凿清晰的青石板组成,两行排过,整齐划一,蔚为壮观。南北廊房木柱青瓦、古色古香、造型独特、朴实典雅。临路面的回形窗棂,视觉清晰、简单大方。
听父辈们念叨,我们家祖辈也是“江西老表”,大约在十八世纪末经商迁来浦市。因此,我们对江西会馆自然情有独钟,多了份特殊的感情。很多时候,我会有事无事地独自徘徊在会馆遗址面前,仅仅为了多看一眼梦中所谓前世的家。
然而,可惜的是,因修筑防洪大堤,万寿宫码头及美丽的廊房如今都已沉睡地下,成了浦市人永久的记忆,同时,也成了浦市茶馆里茶客们茶余饭后恋旧时闲谈的话题了。
历史是前行的,每前行一步,却都需要付出代价,就像我此时的步伐,总想停下来留住些什么,可总也留不住什么。于是只能走,不停地走,而停下的只可能是野草般疯长的思绪。长长的防洪大堤虽保住了一方家园,同时,也掩埋了这方家园里一部分珍贵的文化遗迹。
过浦市第二小学东大门,在大堤上继续南行,不远就来到了浦市自来水厂。东面是高高的、紧靠着堤坝的蘑菇状抽水塔。水厂沉淀池位于堤西,距水塔直线距离约百步左右。这里,原系我家老屋旧址,面积约三四亩地。它让想起我家那幢宽宽长长、木柱青瓦、吊脚楼式的老屋及屋前屋后的柑橘园、临江那座码头,那股子悠悠浓浓的乡情又一次涌来。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养育之恩、怀念之情,再次撞开了我那扇记忆大门,让我一下子又回到了四十多年前———
上世纪六十年代中后期,父亲因所谓的历史问题被划为“黑五类”。我们一家也自然成了“黑五类”家属子弟,被遣散下放,去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房子拆毁,柑橘园没收归公,橘树也被砍伐。令人惋惜的是,屈原《橘颂》里的“后皇嘉树”,乾隆皇帝下江南曾赞美过的“浦市甜橙”,也难逃噩运。后来听父母回忆,在那个特殊年代,浦市古镇被拆毁的会馆、庙宇、古院落、古建筑不下百座。
所幸的是,现在人类已经有了理性的力量,走到悬崖边的人类必须迅速觉醒、调整方向才不致跌落万丈深渊。是的,我们已经或正在“迅速觉醒、调整方向”而力挽狂澜了。
从自来水厂继续南行约一两百步,就是浦市古镇的标志性景观、曾繁荣了两个多世纪的“浦市大码头”了。
这座古老的码头,始建于明代天启七年,即公元一六二七年。系浦市当时富商———廉门姚、陈氏婆媳捐资修建。当时修建码头的来由有遗存碑文为证,这里摘录一段如下:“吾家有余资,两代孀居,意者善行未修,天故示之罚乎?幸有藐孤,嗑口行利济事,周争恤困,通有无,皆裕如。适目睹码头圮,慨捐千金。”
码头建成后,又几经扩建维修,便成为水路要津。朝廷进出大西南的军饷,以及湘、鄂、川、黔、滇五省大部分物资都从这里往来经过。曾经“舟楫蚁拥,商贩鳞集,上下河街,往来络绎不绝”的浦市,成为了当时中国大西南的重镇,是湘西,乃至整个大西南重要的交通枢纽和物资集散中心,一直繁盛到清末民初,长达两个多世纪。
驻足此地,不经意间,我突然想起了父亲在世时,曾讲过的一段关于我曾祖父的故事:一八五一年到一八六五年间,即太平天国革命时期。浦市难民潮涌,河街乞丐众多,当时我家曾祖父姚启锦家业兴旺,且信奉佛教、乐善好施。曾在大码头旁我们家的商行门口专门设立过免费粥摊,解流民之饥。并长期免费摆放一些简易棺材,用以安葬那些死去的太平天国伤兵和流亡难民。为此,当时浦市人见了曾祖父,都会肃然起敬地尊称一声:启锦公!
浦市大码头还有许多历史故事也曾广为流传。据说清代中期,乾隆皇帝下江南巡查汉苗边关时,曾在这里上岸,去浦市西面行宫驻留,品尝过浦市甜橙。清末太平天国名将翼王石达开离开天国元首洪秀全,负冤出走。大部队顺长江而上,过洞庭,逆沅水入辰州府地界,西征川、黔时,也是从浦市大码头登岸,再经吉首、花垣,从秀山入川,最后兵败大渡河。还听如今尚健在的长辈回忆,在浦市长大的民国著名将领刘峙将军,和曾任台湾基隆要塞司令的姚祖龙将军,都是从这里登船,长途跋涉,几经磨难,追随孙中山先生参加了辛亥革命与北伐战争,为推翻清王朝和北洋军阀政府建立了不朽功勋。
沈从文先生于上世纪三十年代末,在其《湘行散记》的《浦市》一文中,曾这样描述过浦市及大码头:“这是一个经过昔日的繁荣而衰败了的码头。三十年前是这个地方繁荣的顶点。每当黄昏薄暮,落日沉入大地,天上暮云为落日余晖所烘炙,剩余一片深紫时,大帮货船从上面下,摇船人泊船近岸以前,在充满了薄雾的河面,浮荡在黄昏景色中的催橹歌声,正是一种如何壮丽稀有充满欢欣热情的歌声!”
民国初期,整个湘西仍处于不发达的半封闭状态,还没有一条公路,只有沅水、酉水两条河流连通着外面的大千世界。年轻的沈从文从凤凰出发,走浦市西面的千年古驿道,到常德、过洞庭,去武汉、南京、上海,继而北上京城,当兵、求学、奋斗、求索,许多次都是由浦市大码头启程远行。
我记忆中,二十世纪中晚期的浦市大码头,是用浦市特有的、一块块砧板大小的红条石砌成两百多级台阶,由水中一级级向江岸缓缓爬升,两边顺南北江流呈圆锥形张开,远看似一巨扇铺于岸边,形状气势有如著名的重庆朝天门码头。站立其上,望大江南来北去、波涛滚滚,对岸江东古寺,晨钟暮鼓,佛声悠悠;高岩坎古寨,绿树成荫,炊烟袅袅;村落下的江边,片片沙洲,绿草萋萋。其秀丽景色,犹如仙境天成,令人心潮起伏、激情荡漾,仿佛置身图画。每每我从这里登船去县城、州府、省城甚至更远的地方,隆隆震耳的机帆船离开码头时,回首那一方方褚红石块,那一幢幢江边会馆、大院、商铺、木楼,那种对家乡的依念就如经年不息的江水,悠悠长长。
如今,码头因流光穿梭,波涛荡洗,风吹雨打而风光不再。大堤修筑后的浦市大码头,一级级水泥台阶代替了先前原始古朴的褚红石块,已是人非物也非了!大堤从码头顶部横亘而过。因初冬枯水季节,堤上两扇巨大的防洪铁闸门寂寞地敞开着,“大码头”三个大字静悄悄地依附于铁门顶部的闸门横梁上,显得渺小而不起眼。几只机动船、乌篷船、小快艇,寥落地停靠码头,几乎看不见乘客。由于几地公路的畅通,这里几百年沧桑,昔日的热闹繁华,都已随雨打风吹去,淹没于浩浩历史长河之中!
太阳西斜,沿大堤继续南行不久,走进了一片挺拔茂盛的杨树林。这里已是大堤的尾部,浦溪村的北缘。
秋风尚未完全带走的片片落叶,仍随着这里四季不停的北风,在夕阳下,在黄昏的薄雾里,时不时零零星星飘过我头顶,在眼前孤傲地游荡着。林中延伸的大堤,就像条通往未来的时空隧道,给人以无边遐想和憧憬。视线穿过杨树林,面对日夜不停、义无反顾、缓缓前行的江流,记忆中堤下浦溪村旁鹅卵石遍地,平坦如戈壁滩的大片沙洲,如今被采砂船挖得如高低不平的山峦丘陵,更像战争年代军队指挥所里的大沙盘,寂寞在黄昏的暮色里。
浦溪村西边的一条沅水小支流,把沙洲与岸边大片平坦坦的、虽已入冬但还绿茵茵的草地,硬生生地分开。草地上,几头褐色的大水牛低头大口大口地啃食,忽而昂首。不远处,几个嬉戏的顽童在草地上追赶打闹,一只小花狗也屁颠颠地跟在小主人后面欢快地东跑西跳。
远处农家小楼上,突然腾起了袅袅炊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