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瑞雪
颜歌的小说一般可以分为两种题材,一种是现实题材,一种是奇幻题材。现实题材以“平乐镇三部曲”《五月女王》《我们家》和《平乐镇伤心故事集》为代表。自早期作品《关河》开始,颜歌作品中出现奇幻想象的尝试,2006年出版的《异兽志》则是颜歌奇幻题材的代表作品。该作品将先锋性的形式探索和深刻的思考交织融合,描绘出了一幅幅奇异瑰丽、充满质感的艺术画卷。
一、主题意蕴的深刻性
(一)对生态伦理的探索
生态伦理即人类处理自身及其周围的动物、环境和大自然等生态环境的关系的一系列道德规范。在《异兽志》中,随处可见颜歌对生态伦理的思考和探索。人类对自然生态系统给予道德关怀,从根本上说也是对人类自身的道德关怀。悲伤兽雌兽貌美,珍贵异常,惹人怜惜,永安城的大款们都以娶得雌兽为荣,因此政府宣布悲伤兽雌兽只能与人类通婚,长此以往必将导致这一珍稀物种的灭亡。舍身兽天性喜好自残,为避免人类模仿,决定屠杀所有舍身兽以绝后患。人类自以为是自然万物的主宰者,试图强行改变自然规律,其自私自大显露无遗。喜乐兽以人类小孩为寄主,一旦成长,将幻化为巨大的凤鸟,这引发了人类的恐惧,因此永安市市长决定开展灭鸟运动,要将所有鸟从永安市清扫出去。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喜乐兽化鸟死后,会直接从死亡的本体繁殖,头顶的翎毛会寻找新的宿主,以此为巢重新生长,周而复始,因此喜乐兽长生不死。人类因自身恐惧妄图主宰一个物种的生死存亡,却不知自然规律不可改变,也不以人类的意志为转移。生态伦理的隐喻言说在《异兽志》中随处可见,以寓言化的描写深刻地反思了人类与自然的现有伦理关系和困境,体现了颜歌深厚的生态伦理美学积淀。
(二)对青春迷惘的表达
当谈及颜歌的青春书写,大众可能会首先想到《五月女王》《马尔马拉的璎朵》等作品,《异兽志》甚少被提及,然而在奇幻志怪故事的层层遮蔽下,依然不难从中发现青春成长的痕迹。在《异兽志》“舍身兽”一卷中,“我”在酒吧外偶遇一只舍身兽,因其突然来拉“我”的手,使“我”想到初恋的那个男孩送“我”回家时,低头看“我”笑,不说话,眼神分明,想要一个吻,于是“我”吻向素不相识的舍身兽,决定驯养他。这或许并不是突如其来的爱情,但字里行间尽是年轻女子对于情感的渴望和想象。
颜歌在20岁时母亲去世,父亲再婚,家庭的变故使她对父母之爱有着异于常人的关注和体味。小说中提到一种荣华兽:健康的荣华兽真身为木,万古不灭,部分荣华兽“会长虫,会腐烂,去死去,是自然规律,今生如此,只求来生落下好种子”。由作者的亲身经历生发联想,更能理解作者字句中弥漫的悲伤和对母亲的思念。卷七中,钟亮的父亲曾将痴心兽定制成影星林宝的模样,在钟亮母亲的心里一直是一道过不去的坎,时隔十余年也不曾淡忘,更体现了其对婚姻与爱情的思考。
《异兽志》整本书有意识地在简化代际关系,在以自我为中心的叙述中着意淡化对父辈的书写,母亲形象偶有提及,父亲的形象更是缺席的。此举正间接说明了作者在成长过程中面对家庭的惶惑。
(三)对复杂人性的拷问
徐妍在《满目繁华与遍地危机:2005年青春文学的文化批判》中曾经表示颜歌的小说属于脱胎于玄幻小说的异类,作品注入了对人性悲剧之美的重新思考,以人性的探索吸引读者,从而审视人性。在《异兽志》中,最引人注目的则是人性与兽性的对比。书中人类的种种行动均表现了人性的异化,正如小说开头母亲曾说过的:“你怎知兽不是人,而人不是另外一种兽?”结尾钟亮也言:“哪里有什么亡灵的世界,那下面都是人……”“我们这里的都是兽……”
“穷途兽”一卷非常值得反复回味,在穷途兽饥寒交迫之时,人类冷漠相待,他们迫不得已只能自己吃自己,即便如此,他们对人类也没有怨恨,对困苦的生活也没有丝毫怨言,令人怜惜,然而当故事发展到结尾,我们却得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事实:穷途兽以人的绝望为食物,驯养过穷途兽的人们,结局都无一幸免地走向了死亡。穷途兽的无私奉献,原来都是为了维持自身的生存,这样的行为自然难以再冠以崇高之名,不禁使读者陷入思考。
二、表达手法的先锋性
(一)极限化的人物塑造
《异兽志》作为颜歌先锋性写作的尝试,颠覆了以往叙事中塑造典型人物形象的惯例,将人类的形象功能弱化,成为推动情节发展、书写人性的中介。在《异兽志》中,我们对于主人公“我”的了解,仅仅停留在“一个写小说的动物学专业学生”的身份认知上,对于主角和配角的性格特点,一概难以窥知全貌。“我”在故事中作为情节的叙述者存在,观察着情节。但在小说中,故事情节是主要的,人物是次要的。强烈的怀疑精神作为先锋小说的一种特质,在小说的人物塑造中也多有体现。《异兽志》中常常运用夸张和变异的手法,奇幻的故事外壳中包裹着真实的人性内核。能够幻化成凤鸟的喜乐兽一生不笑,一笑即死的悲伤兽,真身为木的荣华兽……强烈的象征意味带来的神秘氛围,呈现出了一种全新的生命体验。人物塑造的夸张和变异带来的陌生化效果,使《异兽志》充满了现代性的美学特征。
(二)传奇性的结构模式
《异兽志》的结构特点存在着非常明显的传统志怪小说印记,每个篇章的开头和结尾仍然延续着传统中国志怪小说的“残丛小语”和“街谈巷说”的叙述方式,并且相互呼应,结尾通过对开头的反转或是补充,使故事情节富于悬念并且趋向完整。如“喜乐兽”一节开头:“喜乐兽乃瑞兽,独居,行踪神秘。得见喜乐兽之人非富即贵,必将出人头地。古时帝王都有遇喜乐兽的传说,故此兽名喜乐。”结尾则对开头进行了补充:“喜乐兽乃瑞兽,莫分雌雄,形如凤鸟,通人语,性忠纯。喜乐兽寿命极短,大多时间寄存在人体内,喜食孩童,因此寄主多为人类小孩。一旦他吃光人的五脏六腑、大脑、血脉,便从寄主长长的左臂中飞出,幻化为巨大凤鸟,形极美,但一夕就亡。”通过对喜乐兽特征的完善,使故事逻辑更加完整,迷惑的读者也会生发恍然大悟之感。小说采用了章回体的形式,篇章之间有着形式上的联通,通过人物的对话和行为,引出下一个故事,承上启下,使篇章之间的衔接显得更为自然。小虫、“我”的导师、钟亮等人物设置,通过“我”与他们的互动,派生出了一个又一个故事。取源于传统志怪小说的结构模式,又给颜歌的现代奇幻题材小说带来不一样的古典审美况味。
(三)诗意化的时空建构
首先,我们应当明确什么是诗意,诗意的本身意义在于将我们的日常规则进行颠覆,在俄国形式主义中,“诗意”往往和“陌生化”相伴而行。我们之所以说《异兽志》的时空建构是诗意的,是因为它首先能够给读者带来陌生化的体验。小说故事发生的社会空间在永安镇,作者笔下的永安镇充满了奇异诡谲的想象:在这个地方,人与各种各样的兽生活在一起,九个族群遍布镇上的每个角落,甚至连永安镇的地下也有千里兽在活动。人与兽的并肩而行颠覆了读者的日常认知,给永安镇罩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在永安镇这个社会空间中,人与人、人与兽、兽与兽的关系是错综复杂的。“我”与导师、小虫、钟亮的关系暧昧不清,千头万绪;人类与兽相爱却又不得相爱;雌兽与雄兽间的纠葛与无奈,字里行间浓烈的爱恨交织成这一极具浪漫主义气息的空间。
小说中也蕴含了作者对于时间和生命的观点,英年兽早夭,喜乐兽万古不灭,在生死轮回、时间流逝中呈现出浪漫的诗情和作者对于时间哲学的独特感知。在故事时间架构上,情节发生时间常常根据叙述者的不同自由转换,比如“悲伤兽”一卷中,起先是“我”在派对上遇见画家小左,故事时间停留在此时此刻,当小左走向“我”,开始讲述她与悲伤兽的故事时,时间便跟随小左的回忆闪回到了过去,亦真亦幻,引人入胜。这种中国套盒式的结构,使小说相较于顺叙的行文模式有着更加自由的时间架构,更加契合以想象性叙述为主的奇幻题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