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小英
我是在新学期开学两周后见到孙大浪的。
那天早晨,我刚跨进办公室门,屁股还没坐定,就见两个外地人模样的男子带着个半大孩子走进来。一个四五十岁,又黑又亮的宽脸膛上泛着油光,粗布衣裤,脚上那双黄色回力球鞋沾满了泥巴;另一个瘦高个二十四五岁的模样,红夹克,卷了毛边的牛仔裤腿上有个大破洞。身后跟着的那个半大孩子估摸着有十五六岁了,偏胖,黝黑的大脸上隐约可见点点雀斑和没洗干净的污痕。
“你是肖老师吗?”中年男人声如洪钟,笑容堆起来时把整个宽脸膛都撑开了。
“我是。请问有什么事?”我停下开抽屉的手,抬起头。
“我弟弟孙大浪,想到你班级里来读书。”瘦高个突然开口说话了,那张呈酱紫色的脸紧板着。
“他还读小学?!”我吃惊不小,疑惑地朝矮胖个看。
矮胖个“噗嗤”一声笑,紧跟着一条又浓又黄的鼻涕喷出来,马上又“哧溜”一声被狠劲吸了回去。我赶紧把目光移开,矮胖个好像意识到了我这个轻微的情绪反应,低下头去一声不吭。
我极不情愿地接过中年男人递上的纸条,上面是张飞潇洒的字迹:
同意孙大浪同学转入六(2)班就读,请班主任肖雨欢老师协助做好入学手续。
张飞
9月15日
我咬了下嘴唇,心里暗骂:协你个头,又来一个外地的。
就这样,孙大浪成了我的学生。
一
这是一个典型的江南小镇。
镇子南北走向,一条宽十余米的河流自小镇心脏穿过,河面上横贯着一座宽十数米、长二三十米的水泥大桥,这是南来北往的主要交通枢纽。临河而筑的小楼把座基伸向水里,让人想起沈从文笔下的湘西吊脚楼。河埠上,女人们蹲在石阶上说说笑笑搓洗着衣裳。河面大多时候是平静的,偶尔有一两艘铁驳船驶过,激起的浪头冲刷着岸滩,沿岸的石驳裸露出黝黑的颜色,呈现出小镇的斑驳和沧桑。近年,许多来自五湖四海的打工者纷纷携儿带女涌入,往先的宁静安谧被打破了,代之以五光十色的城镇新面貌。
我任教的这所小学是镇上唯一一所公办小学,坐落在那座大桥的西边。由于校舍年久失修,教学设施残缺,已远远不适应现代化教育。为此,上级教育行政部门协同镇政府对学校进行了重新规划,新教学楼移址镇北开发区,耗资千万,正在积极筹建中。目前,老校区仍然超负荷运载。
那些外地民工子女的入学问题,无外乎两条出路:要么进入设在本地的外来民工子弟小学;要么插进镇上的公办学校。有一天,我正好路过一所民工学校,顺便拐进去看看。它就设在我老家附近一座废置多年的小学校里,几间简陋的平房还是当初我读小学时的教室。据说校长是湖南来的,聘请的老师大半是同乡。几百个学生和十来个老师挤在那几间狭小的房子里,真正叫“济济一堂”,其中有个教室里67个学生,连门板后都坐满了人。老师们个个全能,什么语数劳、音体美,一人兼几职。那天正好下雨,我见几个老师在准备午餐,几百个洋瓷小碗摆在门板上,两三个老师拿着长柄铁勺正往小碗里盛老白菜汤,飘来的雨水混合着热气弥漫着。
我问其中一位瘦高个老师:“学生平时就吃这个?”
他笑笑:“哪能和你们本地小学比?”
一些经济条件稍好点的外来民工千方百计想把孩子送入我们学校,可要进我们学校并不容易,首先得出那笔价格不菲的“跨学费”,还得找熟人、托关系。“跨学费”说是明码标价,但连我们这些教师都不甚清楚,所有的都是校长一个人说了算。
校长张飞今年刚进40岁,一副细框的树脂眼镜衬着那张笑眯眯的阔字脸,怎么看都是一介儒雅学者。前任老校长去年离职,明争暗斗的候选人很多,结果他力排众议,稳登首席位置,从此前途海量。学校里的老师暗地里都说,你看张校长那双眼睛,朝你身上一瞟,你差不多就是大半个透明人。还有人私下议论,凭什么他可以平步青云?学校里比他资历高的大有人在,还不是靠他岳父大人在背后撑腰?据说,镇里的某位领导是他老人家的学生,天时地利人和啊……议论归议论,毕竟大家心里的气还是顺的,能力明摆着。张飞自己也在教职工大会上拍胸脯表示:一定要在三年之内把一个学校管理好,把一支教师队伍建设好。
开学初,他拿着一大把条子到各个班主任身边一转,大家心里直发毛。大多数外籍学生长期跟随父母东飘西荡,文化素质参差不齐,基础差,学习习惯不良,这等于给了老师们一个个“钉子户”。正当我暗自庆幸这学期没被得到特别“眷顾”时,孙大浪来了。
那天放学后,教导处召开班主任会议,要求把外籍学生的花名册报上去。当我报到“孙大浪,男,16岁”时,在座的老师们哄堂大笑,说这个名字好,听上去像“孙——大——狼”!
我没好气地说:“把这样一只大狼给我,安的什么心……”
陈副校长听了赶紧笑着打趣:因为知道你有能力镇住一匹大狼!
我无语。
二
转眼,区教育局组织的青年教师评课选优活动拉开了序幕。
上午第一节,全镇辅导区的公开课。我给学生上了俄国作家契诃夫的《凡卡》,我讲得投入,全班孩子全神贯注地听着。
突然,最末一排的钱小南“嚯”地站起来,课桌椅连带着“哗啦”一声嚣叫,文具书本“稀里哗啦”撒了一地。还没等我开口,钱小南手指着前座的孙大浪激动地嚷:
“肖……肖老师,他……他在……吃……吃东西!”
钱小南一急,就口吃。这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转移过去了。我把手中的白粉笔粒使劲一扔,它在空中划了个优美的弧线后落在讲桌上,再弹跳起来,最后“嗒”一声决绝地跌落在小男生孟辉的课桌上。孟辉的身体激灵了下,盯着我看。完蛋了!本来,这个属于区教育系统的重头戏几年才一届,能参加的都是业务骨干。我作为一名代课教师,本来是没资格参加的,但考虑到我平时一贯的业务水平,校领导包括张飞都一致同意我破格参赛。这不,辅导区的语文老师都来了,还有周边乡镇的学科带头人,这么多人的眼睛盯着我,事先我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准备教案,模拟课上了无数次,眼看将要完美谢幕的一出戏,在这节骨眼上功亏一篑了!
我强作镇静,咽了口吐沫,感觉嗓子眼疼得钻心。然后,三步并作两步跨到孙大浪跟前,压低声音说:“你在吃什么?请拿出来。”
我用了一个“请”字,嘲讽的本意很明显,可他抬起头朝我看了一眼,脸上竟还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两只手塞在课桌里不知搞什么鬼。
“孙大浪,跟你说话呢——听到没有!”我终于朝他吼起来。
他僵坐在那,一动不动,脸上的笑慢慢凝固了,使得那张胖脸显得很滑稽。顿了半晌,他仍旧一动不动。教室里鸦雀无声,大家都在看我怎么收拾这残局。我上前一步,拽住他的胖胳膊使劲一拉,他站起来了,那个被他捏在手里的啃了几大口的面饼甩落在地,夹在面饼里的朝天红辣椒屑也撒了一地,乍看起来真像一片片碎了的鲜艳的花瓣。
“他……上课老……老吃……东西。”
我白了钱小南一眼:“上课不要乱插嘴。”然后,给自己找了个台阶:“孙大浪,等下来办公室,坐下!”
我硬着头皮继续回到讲台上,余下的节奏和设计全部乱了套。好不容易挨到下课铃响,我匆匆结束了这堂令人尴尬的课,懊丧地走出教室。同时,听见身后传来“吧嗒、吧嗒”的趿鞋声,回头一看,孙大浪穿着一双大号的旧皮鞋跟在后面,活脱脱一个俘虏。
我倒了一杯水,猛喝了几大口。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是想存心害我?”
孙大浪一声不吭,低着头站在我面前。
“孙大浪,问你话呢。看看,这么一个大男人还和一群小孩子坐一起,也不知道害臊!”我有点口不择言。
他抬起头来狠命地剜了我一眼,继续低下头去。
我也不准备理睬他,自个儿生气。
上课铃声响了,我有些坐不住了。倒不是我怕,实在是不想被领导看见了说我体罚。陈副校长在会上三令五申要素质教育,严禁体罚学生,若被逮到是要扣工资的。可现在,看他那副吊儿郎当的蠢样,我豁出去了。
过了半天,直觉告诉我他的身体在扭捏。
“肖老师,我想上厕所。”
“去吧!”轮到我剜了他一眼。
他一晃一晃走出去了,我看着他的背影,想接下来怎么办,心里一点主意都没有。
他重新在我面前站定。
“孙大浪,我问你,你还认我作你的老师吗?”我觉得自己在这个外来民工子弟面前十分无助,不知道是自己没能力教育好这样一个孩子,还是他本身的顽劣让我寒心?
孙大浪看了看我,有些发憷,轻轻吐出两个字:“认的。”
“那你为什么上课吃东西,而且是在这么一堂重要的公开课上?”
“我没吃早饭,忍不住。”
“为什么不吃早饭?”
“起得晚了来不及。”
“家里人呢?”
“我爸妈都到浙江一个工地干活去了,我哥在另外一个地方上班,我姐回老家了。”
“你现在和谁一起?”
“我妹妹。”
“你还有妹妹?”
“她在三(2)班。”
“平时都是你自己做饭?你和你妹妹吃什么?”
“什么都吃,面条、油饼啥的……”
“菜呢,有吗?”
“有时有,有时没有。”
停了半晌,我突然想起一个重要问题:“孙大浪,你和你妹妹到我们学校来读书,交了多少钱?”
“我不清楚。我爸说,张校长起先不肯收我们,他说教室里人多坐不下了。后来我爸找人求了张校长,还送了东西,他才收下我们。”
我把他拉近一点:“孙大浪,你不简单,不光要照顾自己,还要照顾妹妹……”
他低下了头。
“我知道你比教室里的那帮小毛孩懂事,你应该像个老大哥的样子,这样也等于帮了我的忙。再说,你父母把你们兄妹俩送到学校里来,你也该对得起他们吧!”
他点了点头,那条鼻涕又溜出来了。
我说:“快去上课。注意个人卫生。”
孙大浪转身出教室,我看见窗口闪过张飞的身影。
张飞在我前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回过身问了一句:“肖雨欢,今天的课砸了吧!?”
我不置可否,等待下文。
“这可是给你的一个好机会……”他扶了扶眼镜,没看我,站起身要走。我听出他的后半句话了。
“张校长,你是说,像我们这种性质的代课老师,迟早要做好回家的准备?” “差不多。”他一边说一边出了门。
我的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三
转眼,区里的艺术节来了。我们学校有两个节目准备参加汇演:一个大型合唱和一个小型舞蹈。负责节目排练的小朱老师刚从学校毕业不久,是个娇滴滴的女孩子,教我们班的音乐。她跟我说,我班有几个学生的音色不错,她要挑一些参加合唱队。我说,好,一定全力配合。
排练节目都在每天下午的最后一节课进行,张飞布置说,艺术节关乎整个学校的声誉,各班主任和任课老师都要主动配合。那段时间,下午最后一节课几乎没办法上了,一些喜好文艺又没被选上的同学想跟着一起去看排练,我都默许了。
那天,小朱老师突然跑到我跟前,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青春的胸脯起伏着,不知道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孙大浪,他,太不像话了。”
“孙大浪怎么了?”
“哪有那样的学生,老是撵着我,说也要参加合唱队。”
“那你批准他不行吗?”
“单独听,他的嗓音条件是还可以,可这是小学生节目,他的声部跟大家不协调了。再说,他比别人都高出了一大截,长这么丑,怎么排队形啊?”
“你跟他说清楚啊!”
小朱老师一听,尖着嗓门激动地嚷开了:“你以为我没说啊!我早就跟他说了好几遍了,可他怎么说的,说我看不起他,不把他放在眼里,还说他可以站在小坑里,这样就和大家一样高了。”
“小坑?什么小坑?”
“我们音乐教室后面有一处凹下去的地方嘛!”
“亏他想得出!就算这样,舞台上也没有小坑啊。”
“他说到时在舞台上把身子猫下去,这样就和大家一样高了。神经病!哪有这样的学生。”
我一听忍不住笑了:“他倒是聪明。”
“也不拿个镜子照照……气死人了……还有一次,我在弹钢琴,他故意蹭到我跟前,想摸我的手……”小朱老师眼泪鼻涕都出来了。
“啊!你怎么不早说?”我大惊失色。
“我都不好意思跟你说,哪有这样的学生……”小朱老师一转身,气鼓鼓地走了。
我的心里翻腾开了,赶紧让人把孙大浪叫到跟前。
他在我面前站定,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到现在为止,我不得不承认孙大浪是有些厉害的,他的身上潜藏着一种外乡来的孩子所特有的世故和狡诈。
“孙大浪,你为什么要去捣乱朱老师排节目?你是想让校长来找你还是找我?”
他摸摸后脑勺,嘿嘿笑:“我没捣乱啊。”
“又来了!还说没捣乱?朱老师都告诉我了,我那天对你说的都忘了?”
他不接口,低着头站在那。
“为什么去摸朱老师的手?”我突然压低声音。
“我,我……”他低着头,两个手使劲抓裤缝。
“孙大浪,你很喜欢朱老师的音乐课吗?”我叹了口气。
“以前在浙江那个学校,音乐老师也姓朱,她教我们吹笛子,还说我吹得好听。”
“你在浙江上过学?”
“不光浙江,好几个地方我都上过。”
“你怎么才读六年级?照理早该读中学了。”
“我换个地方就停掉一学期,三年级和四年级就重读了好几回,我爸说让我读到小学毕业。”
“你会吹笛子?”
他点点头。
我看见对面李老师的办公桌上正好有一管笛子,拭了拭上面的灰尘,递给他。他把笛子横放在嘴边,两只手轻轻捏着笛子,几只手指依次压在笛孔上,脚点着地打节拍。我在想,他这是不是故意在我面前装的。正怀疑,一阵欢快的旋律骤然响起。他的目光停在我办公桌的某个地方,手指在笛子上灵活地跳动着。我仿佛觉得,自己正注视着一株榆树,树上停了很多鸟,初升的太阳透过枝叶照在鸟儿身上,像一团团明丽的光芒在枝丫间快活地跳跃……
“什么曲子?”
“《云雀》。”他抹抹嘴。
“很好听!不过,这次的合唱队你就不要参加了,以后咱学校要是再有什么文艺演出,我一定推荐你去露一手,好不好?”
他偷笑,低下头去的时候,有一丝羞涩滑过眼梢。
“肖老师,我妹妹参加了舞蹈队,他们去市里比赛,我能不能跟着一块去看?我有点不放心她。”
“这个,学校规定不可以,你妹妹有带队老师照顾,不用你操心。”我听出了他话里的小伎俩,心想,到时你指不定又会给我弄出点什么乱子来,我是坚决不会答应的。
他“嘿嘿”一笑,露出宽大的门牙:“你是不信任我啊!”
我赶紧掩饰:“我没不信任你啊!可这是学校的规定。”
突然,我发现他的裤袋里鼓鼓的,露出一个牛奶袋子的角。
“孙大浪,你父母回来了?”
“没有。”
“你口袋里的牛奶哪来的?”
“嗯……是我哥上次留下的钱,我买的。”
“你哥经常回来?”
“差不多一个星期回来一次。”
我想起幼儿园的老师上个星期来我们办公室,让班主任帮忙调查,说发现小朋友喝的牛奶少了几包,好几个星期都这样。当时我们都笑,觉得这样的小偷稀奇。
看着孙大浪一拐一拐出去的背影,我心里怪怪的。值日生正在打扫卫生,我走进教室,下意识地朝孙大浪的座位走过去。
“肖……肖老师,孙大浪的课……桌里有……有好多牛奶……”自从那次课堂事件被我抢白后,钱小南已经不再敢轻易报告什么了。此刻,他又激动了。
“怎么会有那么多牛奶袋子?”
“不会是……去……去偷的吧。他现在每天都来……来得很早……有几次我看……看见他在喝……”
我的心头一惊。
四
第二天,我一大早就到了学校。
校园沐浴在晨曦中,一片宁静。我把办公室的门关上,坐着看外面的动静。幼儿园就在我们办公室的对过,隔着一片操场隐约可望见一些供孩子玩的游乐设施,还看得到对面的一排教室。
孙大浪来了,破书包吊在胸口,一甩一甩,看上去像个背着布袋外出杂耍的。他大模大样地走过操场,四下里张了张,见没人就快步朝前面的幼儿园走过去,到了最西边那间教室门口,用手晃了两下窗户,一扇窗玻璃很快被推开了。他两手趴在窗台上,身子朝上一纵,两脚一缩,肥胖的身子爬上了窗台,然后朝里一纵,没了影。很快,又见他从窗口探出身来,手里多了几包牛奶。
我赶紧走出办公室,站在走廊上“恭候”他。
“站住!”我一声怒喝。
他一愣,慌忙收住步子,抬起头来,惊呆了。
“回去!怎么拿来的现在怎么放回去!”
他转身,慢慢往回走。
我扭过头去,看也不看就径直回了办公室,我知道,他等下会进来的。
果然,他不声不响立在我跟前。
“孙大浪,你说,我该不该把这件事说出去,让校长在早操结束后的国旗下讲话时大声宣布呢?!”我盯着他的脸冷笑。
他的十个手指使劲摩挲着裤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后来,他抬起头看着我,低声说:“肖老师,我下次再也不了。”
“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这是幼儿园的小朋友喝的牛奶啊!”我提高了音调。
他的嘴唇翕动着,眼皮耷拉下来,没出声,眼泪开始在眼窝子里转动。
我愣了愣,好像听见他在说:“牛奶很好喝……肖老师……牛奶真的很好喝……”
我叹了口气,把手搭在他肩头:“孙大浪,我不会说出去的,但你得答应我,不会再有下次了!”
他点了点头。
五
那天早上,我还没走到办公室门口,就被同事叫住了。
“你们班那只‘大狼跟人打架了,快去看看吧。”
“怎么回事?”
“不清楚,说是跟六(1)班的学生打架了,现在已送医院去了。你快去吧,陈副校长已来找过你了。”
我赶紧掉头朝医院跑。什么事这么严重啊,还得送医院?一路上脑海里不停地翻腾,眼前浮现出陈副校长微微浮肿的脸、下垂的眼袋、严肃的神情。就在昨天,他——也就是我们学校专管安全教育的常务副校长,刚刚给全校师生开了大会,大伙儿像吃官司一样,晃着两腿坐在白晃晃的操场上两个半小时,耳朵里灌满的唯一一句话是:安全教育!他说,《青少年保护条例》已经出台好久了,学生的安全教育已被提到了相关的法律层面,安全教育关乎到一个学校的生死存亡。说着,他还列举了无数的事实加以佐证。我对他一个字一个字读的红头文件不感兴趣,但看着他声情并茂、声嘶力竭的样子,让我不得不对他怀有一份敬重和怜悯之情。想想他这个常务副校长多不容易啊,从教30年,从事学校行政管理工作20年,一直在分管安全教育常务副校长这个位置上待着。众所周知,学生的安全教育至关重要,抓得好是应该,抓得不好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上个学期差点酿成大祸,就因为有个学生在上课时突然癫痫发作,学生家长硬要说是老师施压所致,那一阶段,正好是期末复习,功课有点紧,老师事先也不知道那孩子是有病的,再说,学习上抓紧了这也叫错吗?可家长不管,让电视台的“新闻热线”来采访。闹腾到最后,虽然没什么大碍,但让张飞着实吓了一跳。
想起孙大浪,我又气又恨,心想,一定得好好教训他一下,要不让张飞开除他,我已经不堪承受了。
我一口气奔进镇医院大门,问底楼办公室的一个小护士,有没有看见一个学生模样的弄伤了来包扎?护士用手指指左边说,喏,在那间。我赶紧跑进去,见孙大浪坐在一张长凳上,手臂缠满纱布,脸上是一条条被抓伤的血印子。长凳另一头坐着一个瘦长条子,头上也缠满了纱布,活脱脱一个戴着白盔甲的败将。我认得他就是六(1)班的向亮,全校有名的长跑健将,同时又是“顽主”,一学期不弄出点“新闻事件”是不肯罢休的。
见我进去,陈副校长和六(1)班的班主任薛老师一同朝我看。陈副校长铁青着脸,厚实的大胸膛剧烈起伏着,分明潜伏着一股暗涌的波涛。果然,他一开口就是低吼:“怎么搞的,昨天刚开的会,今天就……”
怎么搞的?我怎么知道怎么搞的!昨天开完会回到教室,我利用整整一节班会课把你的话磨了一遍又一遍,回家布置作业,把“班级公约”第六条“友爱同学,关心班集体,课间不吵不闹不做危险举动”抄写50遍。你说我怎么搞的!
我在心里一遍遍低叫。到现在为止,我对自己这个婆婆妈妈的毛病耿耿于怀。昨天晚上,我拖着疲乏的步子回到家就朝沙发上一躺。爱人李扬正在做晚饭,听见我的声音走过来一看,一言不发继续回厨房。他知道我这会儿累得不行,这样的表情也是经常的,等他做好了晚饭叫我,我说不想吃。他一听就发火了:“就你这么一个屁大的小学代课老师,弄那么伟大干吗啊,赚几个钱?”
我一听也急了:“嫌我小学代课老师是不?你当初怎么没长眼?”
两人一较劲,李扬一冲动,把手里捏着的那块抹布朝我劈头盖脸扔过来:“就你啰唆,比你妈还啰唆,职业病,神经病!”
我委屈地哭了。不光他这么说,连我妈也说过我好几回了,说我有时候一句话要重复几遍,分明是当小学老师得的病!
“孙大浪啊孙大浪,你这只歹毒的‘大狼,不把我整死你心不甘啊!”
薛老师见这阵势,反而勉强挤出了一丝笑:“碰上这样的学生,算是老师的‘福气!”说完,朝向亮看。
向亮见机用手指着孙大浪,一副理直气壮的样:“是他先动手打的我嘛!”
孙大浪岂肯善罢甘休,脏话都喷出来了:“XX,谁让你先骂我……”
陈副校长气不打一处来:“争什么争?活宝,老师怎么教的?”
我无可奈何地苦笑:“是啊,看来我这个班主任不得不提前卸任了!”
陈副校长一听,缓了口气:“好在,没出什么大事。你们先回去吧,我去付医药费。”
回到学校,上课铃声响起。第一节是我的语文课,我没回办公室拿东西,径直进教室。孙大浪在我前面几米远的地方走,垂头丧气,背后好像长着一双眼睛,一直和我保持着那点固定的距离。我的脑子里翻江倒海,学生们见我俩这副样子走进来,赶紧都回座位了。
教室里静得出奇,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我静静地伫立在窗口,看见窗外那棵高大的老榆树上有一只鸟,阳光透过树叶缝隙照在几片新生的嫩叶上,小鸟像一团明丽的鹅黄的光芒在枝头温柔地跳跃,耳边响起了笛声——《云雀》……
我深深地吐了口气,让自己的心一点点平静下来。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啜泣声。我猛然转过头去,见一个女孩正低头抹眼泪。
我回到讲台上,脸上充满笑意,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怎么了,说吧,今天这是怎么回事?”
大家七嘴八舌。据学生反映,钱小南把牛奶事件给捅出去了,现在都知道孙大浪偷了幼儿园的牛奶。今天早上,向亮对着孙大浪故意喊“牛奶”,被孙大浪打了。孙大浪还扬言,要钱小南做好准备。
大家的目光齐刷刷一律朝钱小南看,仿佛有一根无形的指挥棒在悄悄指挥。
钱小南站了起来,战战兢兢地看了我一眼。
下课后,张飞打电话到办公室来,让我和薛老师一起去校长室,我知道这次没好果子吃。
张飞板着脸对我们说:“你们两个班级的学生行为恶劣,全校要通报批评,你们两位的班主任考核要扣分,以后要杜绝此类事件发生。”扣就扣吧,我和薛老师暗暗对视,心想其他好办,医药费的事有点难度。我的话到了嘴边还是没有说出来,说到底我是无权让张飞开除孙大浪的,但让我头疼的是钱的问题!向亮的老爸好说,知道宝贝儿子的毛病,可孙大浪怎么办?他父母不在,你让他怎么拿钱?
我找孙大浪谈话,跟他说了校长的意思,让他赶快叫父母回来一趟。谁知,他一听倒急了:“不,我不要叫父母来。”
“那你的钱怎么办?”
他吞吞吐吐地说:“我自己可以拿钱出来。”
“你从哪里拿钱?”
“我哥上个星期来看我的,给了我。”
“既然这样,那好,我先不叫他们回来,但你以后一定要吸取教训。”
“我知道了。”
“那你放过钱小南了吗?”
他笑笑说:“其实我又不要他怎样。”
我把钱小南找来,把孙大浪的话转告他。钱小南用手抓着头,激动地说:“肖……肖老师,我一定……想办法……帮……帮助他。”
六
孙大浪的打架事件好不容易处理完,期中考试也结束了,我想可以暂时喘口气了。那天下班,我没带什么备课本、作文本之类的回家。刚吃过晚饭,忽然电话铃声大作。
我拿起听筒,竟然是张飞冷静又严厉的声音:“肖雨欢,你班里的孙大浪不见了,赶紧去找!”
“啊!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那得问你,你怎么教育的?先不要问这么多了,赶紧去找人。”
我气晕了。外面下这么大的雨,叫我上哪去找啊?李扬一见我那副愁眉苦脸的样,心疼地说:“哎,想想你这个小学老师也真是的,这会儿还要去找人?去哪找?人不见了是大事,别磨蹭了,赶紧去吧,拿上那把大花伞,穿上我那双高筒雨靴。”
“你现在才知道我苦啊!”
“行了,要不,我陪你一起去?”
我赶忙说:“不用,哪好意思搭上你。”
转念一想,还是先给陈副校长打个电话吧。陈副校长在电话里一听,估计跳得比我还高,连声说:“糟了,赶紧去找!”我拿起手电,冲进雨幕中。
11月的雨满含凉意,天空中闪过隐隐的雷声。瓢泼大雨不一会就浇得我俩全身湿透。陈副校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前面,只见滚圆的大肚子和翘得老高的屁股不停地扭动,活像一只唐老鸭。
“陈校长,真不好意思,让你这么晚了出来,还下这么大的雨。”
“你不也是吗!哎,那个孙大浪真是害死你了!”
我大致了解孙大浪住在前头一个村的出租户里,就一路摸索过去,敲开路边一户人家的门,问有没有见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很黑很胖,是外地来的。一个年纪稍大的瘦男人说,看到过,早上常看见他和一个女孩子走过家门口。那个女孩子背着红书包,男孩子不太像学生。我赶紧说,是的,兄妹俩。瘦个子男人打了把伞热情地把我们引到墙角,指着西北面说:“你们往那里去,他们是从那儿过来的,那边有一个朝东的小院子,里面住着好多外地人,你去打听打听。”
我和陈副校长道过谢,朝瘦个子男人指的方向走去。突然,一个闪电划破了漆黑的夜空,照见了身旁湍急的小河,河水“哗哗”翻腾着,泛起浑浊的漩涡。我禁不住打了个寒噤,脚下一滑。陈副校长赶紧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当心!”我眼里一热,说:“你也当心!”
“肖雨欢,你是个工作认真的人。”陈副校长说。
热泪在我脸上无声地流淌。此刻,我突然什么话都不想说了,心里充满了对他的尊重和理解,深刻地体会到他平时说的那些废话多么要紧又多么无奈!
“可惜,我只是代课的。”
“你有没有去走走关系?”
“你教教我,怎么走?”
“还是打通校长这条路,他答应了总会有办法。”
“听说这次李教导的老婆和沈镇长的小姨子都转正了,是吗?”
“听说好像是的,具体我也不太清楚……”
“真黑!一个初中毕业生,一个小学毕业生,食堂里打杂的都能进编,凭什么让我们这些正儿八经考上教师资格证的人回家?我们的名额还不是给他们顶掉了!腐败啊……”
前面出现了一家小院子,没有院门。我们径直走进去,见小屋一隔为二,靠南一间的门关着,北边一间开着,一个小女孩趴在一张小方桌上写作业,昏黄的灯光照着她的小脸。
“丽丽,你哥呢?”我俯下身。
“不知道。我大哥去找了。”孙丽丽抬起头,大眼睛很亮。这让我想起了一张著名的宣传画,画面上一个女孩睁着一对无邪的大眼睛,在说:“我要读书!”
“你大哥去找了?”
“嗯,二哥被大哥打了。”孙丽丽低下头。
“你大哥为什么要打你二哥?”
“我二哥去……去偷了人家的东西吃。”孙丽丽嗫嚅着。
“偷东西吃?”我一惊。
陈副校长也大惊:“偷东西吃?偷谁家的啊?”
我心想这次又是自己错,上次宽宥了他,现在那老毛病没改。
孙丽丽说:“大哥上次给我们的钱被二哥赔给人家了,我们没钱买菜吃,我已经两个月没吃到肉了。那天,我们上学路过村东头的小摊,看见罩子里的烤鸡,我跟二哥说我想吃烤鸡。二哥拉着我的手说,你别急,我一定想办法给你弄个烤鸡来吃。我说你没钱怎么弄?他说你别管。那天晚上,他一个人出去了,回来的时候被村东头的老板揪着耳朵,他把我二哥推到屋门口,还朝他腿上使劲踢了几脚,骂他小杂种,带着把刀想杀人是不是……二哥哭着说,老板,你放过我吧,我下次不敢了,我家里没人。老板不信,他到屋子里来一看,真就我们俩,又踢了二哥一脚就走了。那人一走,二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鸡腿给我说,你看,真给你弄来了……我说,下次我再不敢嘴馋了……”
孙丽丽说到这,哭了。陈副校长叹了口气,点燃了一支烟。
孙丽丽继续说:“今天下午,我大哥回来路过村口,老板就告诉了他。大哥很生气,等二哥放学到家就把他狠狠揍了一顿,还让二哥跪在地上,问他下次敢不敢再偷?二哥就哭着跑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他会去哪呢?网吧,游戏房,还是同学家?”我焦急地征询陈副校长的意见。
“你在这里等消息,继续跟学生联系,探线索;我去镇上的游戏机房、网吧里找,有情况随时联系。”陈副校长说完冲进了雨幕中。
也没其他更好的办法了,我赶紧掏出手机一个个往学生家打去。大家要么说不知道,要么猜测说有可能在某某家或者跟谁谁在一起,我就照着他们说的顺藤摸瓜打过去,最终还是绕回了原处。绕了半天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我有些焦躁了。
正在一筹莫展之际,门口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孙大浪!
我赶紧迎上去,见他瑟缩着站在门口,浑身湿透了,头耷拉着,脸上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
我刚想开口,孙大海进来了。
“孙大浪,你去哪了?”
他没说话,站在那朝我瞅了一眼,不敢动。
“你老师问你话呢?聋了,哑了?”孙大海一声大吼,把我震了一下。
“街上。”他吐出两个字。
我赶紧给陈副校长打电话,说人已找到,让他回去吧。然后,又跟孙大海解释上次赔医药费之事,让他以后别再打弟弟了。
“不像话老子就要打。妈的,读不下书,以后就别去了。”孙大海怒气未消。
我正欲起身离开,忽见孙大浪的眼睛一直盯着我,目光里含着忧愁和恐慌。我知道他是怕再次挨打,就说:“要不,今晚你跟我回家去?”他像获得了救援似的立刻说:“好,我跟你回去。”
“不许去,今天晚上你必须给我写保证书!”孙大海又是一声大吼。
见这阵势,我只得劝慰了几句起身告辞。
第二天,我找孙大浪谈话。他说,被他哥哥这样打是经常的事。那天,他被他哥哥打后逃到街上,一个人来来回回不知道往哪里去。雨下得很大,他在游戏机房门口看人家打游戏,因为没钱不好进去,后来老板就把他撵走了,他只好一家一家店闲逛。他也想过要去睡到幼儿园小朋友的小床上,他想那些孩子的小床是多么温暖……他知道那个窗子可以推开,以前去偷过牛奶,可他没办法打开学校的大门。
我的眼睛潮湿了。
七
我病倒了。
淋了那次雨,连续几天的高烧,我发不出声。医生给我做彩超,说声带出了问题,必须马上动手术。我一听急了,万一留后遗症怎么办呢?我还怎么上讲台?李扬说,别想那么多了,治病最重要。没办法,我只得听从他们的。
手术还算成功。不过,我需要一段时间的休养。那天,躺在市医院6楼的病房里,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和轻轻飘移的白云,我的心里涌满了感慨。李扬见我傻愣愣出神的模样,打趣道:“还想你那帮孙子啊?”
正说话间,病房的门被推开了一条缝,三个女孩的头探了进来,我赶紧示意她们进来坐。班长叶骄妮把一个水果篮和一捧娇艳的百合花放在桌上,笑嘻嘻地告诉我说,全班56个人一起买的,还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纸:“肖老师,这是同学们送给您的祝福。”
我接过来细细看,眼睛立刻模糊了:
亲爱的肖老师,送上我最真挚的祝福,祝您早日康复!(叶娇妮)
希望您永远年轻美丽漂亮!(钱小南)
祝老师健康快乐,笑口常开!(孟辉)
……
忽然,我看见中间夹着一张小纸片,上面写着第57句祝福:
肖老师:我让哥哥一定好好听您的话,不让您操心,不让您生气!我和哥哥商量,想送你一件美丽的礼物,等我们回家过年时,我们要用家乡的红辣椒做一个美丽的花环送给您……
叶娇妮说,上面这段话是三(2)班的孙丽丽写的,可能是孙大浪告诉他妹妹的,她让我一起交给您。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期末考试结束了。这段时间,医生规定我在家里静养。现在正是学期结束工作阶段,张飞曾托人带话,问我能不能返回学校协助做些工作?
病后初愈,第一次走进教室,同学们都热情地围着我问寒问暖,我心里既感动,又温暖,可总觉得缺了点什么,环顾四周,果然发现孙大浪的座位空着。
“他今天怎么没来?”
“你请假后,他就没好好上过学。”
“为什么?他不是答应我要好好学习的吗?”
“听说他大哥不让他来了。”
“他期末考试来了吗?”
“来的。”
我准备去问问孙丽丽一些情况。刚要动身,却见她找来了,我赶紧对这位聪明懂事的小姑娘表达谢意。
“丽丽,你哥呢?”
“二哥让我来帮他拿成绩单。”
“他自己怎么不来?”
“他到一个工地上去帮我妈干活了。”
“你爸妈都回来了吗?”
“没有。”
“你二哥明年还来读书吗?”
“我大哥说不叫我二哥读了,说他读了也是浪费钱,不学好。”
我的心里突然间涌满了惆怅。
“丽丽,请你告诉你二哥,下学期一定要来上学。再过半年,他就小学毕业了。还有,你跟他说,肖老师很想要你们做的辣椒花,等过完年你们一定带给我,好吗?”
“嗯。”孙丽丽用力点了点头。
张飞让我到他办公室去一趟。
八
学校终于放寒假了。
这是我任教生涯的最后一个学期,下个学期,学校把我等10多个代课教师解聘了,理由是教师编制已满。我知道在我们学校的教师编制里,有10多个是乡镇领导的家属,他们被安排在食堂或文印室里,有很多连初中都没毕业,而我们这些被解聘的都是通过自己的努力拿到了各类合格的学历证书的。
张飞在给我们做动员工作,其实是做最后通报时是这样说的:其实,我的心情也和你们一样难过,在过去那么多年的工作中,你们付出了那么多。有些同志工作认真,每年的业绩考核都很优秀。可是,学校的编制问题是我这个做校长的也不能解决的,是国家的政策,希望你们离开学校后能有更好的发展……”
后来听说,是张飞跟镇长主动提出来要辞退我们的。坐在镇长办公室,他自信地说,为了建一个一流的学校,得先把那几个代课教师赶快处理掉,这样师资队伍就更纯了。师资队伍可是学校的软件工程!
镇长一听很乐意,少了几个人就少了一笔工资支出。
走出学校大门的那天,张飞安排陈副校长请我们这些人去镇上那家最豪华的豪克顿酒店吃了一顿饭,他自己因为忙没有时间陪我们。我们起先谁都不肯去,但经不住陈副校长那眼神,只得给他一个面子。在酒桌上,陈副校长一一敬了大家一杯,走到我面前的时候,他特意把杯子加满了:“肖老师,还记得那个雨夜吗?咱们一起去找孙大浪……还有,你的那堂公开课,如果没有那个不协调的插曲,说不定……”
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记得那天在张飞的办公室,他跟我说:“你的那堂公开课很出色,如果没有那个不协调的插曲,可以拿个三等奖。那样的话,学校会破格留下你也说不准,因为你给学校带来了荣誉,说得过去。”
张飞说这话,突然走到我跟前,用力捏了捏我的手。我从他的眼里看到了一种温柔的东西,有些似滢滢的泪光。
“雨欢,其实你知道,我一直很赏识你!你的文笔那么美,业务能力也很强……”
我轻轻地抽出手,眼里涌动着泪花:“谢谢校长,可是没有如果。或许,我还要感谢你给了我这么个学生呢,他说要送我一串‘辣椒红……”
“辣椒红?那是什么花?”
我轻笑无言。
雪花纷纷扬扬地飘,断断续续,已经整整下了一个星期了。这是江南极其罕见的一场大雪,细碎的雪花像一团团粉末似的一个劲从天空洒下来,缠绵而执拗,整个天空灰蒙蒙的。我坐在窗前写一首诗歌:
一场雪从他乡赶来,终于在一个黄昏
抵达我的故乡,天空开始低下来
一点一点低下来,低到了
我的心口,直至完整地覆盖了它
成为一片空旷的雪地
我在雪地里等候,一只
失去音讯的鸟,想象他
细小的爪子,柔软的红色的喙
在我的心口鸣叫,跳跃,觅食……
如果可以,我真想
在上面支起一只竹匾
收拢住它所有绝望的寻找,再
赠予一个温暖的巢
……
窗外,天地间浑白一片,苍苍茫茫。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在空中异常热闹地炸响了,这是小区里的孩子们在放鞭炮。年关已至,电视上说,高速公路都被雪封住了,影响了人们回家过年的步子。我想起了孙大浪兄妹俩,他们该回家了吧?回到家后他们会不会给我做“辣椒红”呢?我甚至开始想象那个场景:一双黑乎乎的胖手灵巧地捏住一个尖尖的红辣椒,把它用线穿起来,另一双小手又递过来一个,继续用线穿起来……不停地把一个个小辣椒递过去,穿起来……一个个小拇指样的小红辣椒伸着尖尖的小脑袋相互挤着,多么像一个个红色的小精灵在朝我笑哪!它们被一根绵软的线缠绕在一起,成了一个美丽的花环,我给这个美丽的花环起名叫“辣椒红”,并且要把它珍藏在自己的书橱最上格。
当我写完上面那首诗时,突然,电脑屏幕的右下方跳出一则新闻:
“一辆从苏州开往阜阳的皖K000919大客车,20日夜在明光翻下深沟,11人死亡,51人受伤,其中4人重伤。据记者在目击现场说,雪地上全是杂乱的脚印,都是当时救援人员踩出来的。离开现场时,记者在雪地里发现了一本破损的小学三年级语文课本,封面上娟秀的铅笔字写着“孙丽丽”。打听多人,也不知道这位小女孩是否平安无事……”
作者简介:
笔名:顾木屑,女,生于1970年代。曾在《雨花》《青春》《诗歌月刊》《诗林》《作品》《手稿》《文学港》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诗歌多篇,有文字入选多种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