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木柔
一
在我少不更事的那些年，我奶奶经常对我说：“做人要有主见。”直到今天，她这句话，仍在我心间萦绕。
九岁那年，村里有位姐姐出嫁。婆家不远，就在邻村。出嫁那天，村里热闹非凡。
席间，我百无聊赖。忽然听见旁边的大婶们心血来潮对我妈说：“将来你女儿结婚，对象就找附近。这样，你老来有依靠。”
我妈听了，嘿嘿笑个不停，忙说：“到时有劳你们费心。”
我脸涨得通红。于是，马上走过去一本正经地对她们说：“我长大要离开这里。你们不用为我操心。”
我铿锵有力地说：“我的人生，我做主。”
多年后，我兑现了自己的诺言，离开了老家。
然而，“我的人生，我做主”，这简单的七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是千言万语也说不完的苦与难。
二
我小学成绩不错。然而，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虽然国家普及了九年义务教育，但适逢改革开放热火朝天，女孩弃学进城务工成为潮流。
没有见识的农民父母喜不自禁，且乐见其成。大部分的农民家庭几乎穷了一辈子，恨不得马上脱贫致富。
至于子女读书，那是有钱人家的事。穷人家的孩子，能不读最好不读，主动不读更是求之不得。
我爸热切盼望我弃学。他好几次对我怒吼：“小学毕业回家放牛。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啥用？会写个名字就行了，反正迟早要嫁人。”
我异常愤怒，却又无可奈何。我妈在我爸面前，除了吵架，没有任何发言权。所以，当我爸最后一次咆哮“回家放牛”时，我爆发了。
我大声说：“我要读书，这是我的权利。我不会听你的！”
我爸气得青筋突起，顺手甩了我一巴掌。我哭着走出了家门。
此时此刻，我知道，光凭个人力量，我是无法撼动我爸的。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外援。
我走到了邻村老师家，把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老师。然后，恳请他抽空跑我家一趟：劝我爸改变心意。
老师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次日傍晚，老师信守诺言，登门家访。他对我爸说：“这孩子学习很好，放牛可惜了。”
我爸固执已见：“读书要钱，她哥结婚，她妹治病，哪里有钱？”
老师不愠不火：“你先让她读着，要是成绩不好，估计她都不想读。你先给她个机会……”老师耐心地说了一大通道理，我爸勉强同意。那时候，我感觉他双眼像两把毒箭，分分钟要把我射死。然而，我心里忍不住暗暗高兴。最终，我读上了初中。
电影《哪吒之魔童降世》有句台词：“人心的成见就像一座大山，任你怎么努力都休想搬动。”
可我就是想搬动！我命由我不由父母。
三
时光飞逝。转眼过去两年。我成绩一直稳坐云端，我爸怒火中烧。第三年，他故伎重演。这次，他不再和我硬碰硬，而是采用了迂回战术。
因为寄宿，我必须每月和他讨生活费。头两年，他虽然拖拖拉拉，可还是如期给钱。但最后一年，他经常借故中断。
或许，他有自己的深思熟虑：“只要没钱，吃不上饭，你就熬不了多久。”可是，他没料到我的硬气超出他的想象。他不给钱，我就跑去和我奶奶借，或央求我妈偷偷给我一些，实在没有就少吃。
这种精神折磨持续了差不多整个初三。最后，我爸再次声色俱厉：“要读自己读，今后不会再管你。”
那一刻，我对我爸心灰意冷。我倔强地说：“你放心，我会继续读下去！”
其实当时，我心里很害怕。我怕借不到钱。思前想后，我决定中考填报中专。
那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中专比高中难考。但是，它有个显而易见的优点：一旦考上，不仅学费全免，每月还有补助。只要考上，我不用一分钱就可以继续读书。
我和奶奶商量。我一向胆大心细，因而想读医护专业。但是，奶奶不同意。她问我：“做护理要天天面对死亡，你难道不怕吗？”
我说：“不怕。”可是，奶奶依旧反对。她建议我报考师范，认为女孩子当老师体面干净，不用像医护那样，天天面对死人。
我自小跟随奶奶长大，为了不令她伤心，我妥协了。可是，我做梦也没想到，关键时刻我失误了。不是没考好，而是我低估了社会的黑暗。尽管成绩遥遥领先，但最终，我被潜规则毫不留情地刷了下来。
那一天，我悲痛欲绝，哭成了泪人。
或许，这是命运对我没有主见的惩罚。那段日子，我绝望至极。
四
太阳照常升起，生活也是如此。即使寸步难行，也要迎着太阳走。我不甘心十五岁就被抛入社会滚滚洪流。我希望改变命运，我要为自己的人生做主。
……
许多年后，我在北京安家落户。老家的同学蓦然回首，居然异口同声地说，“你的高中读对了。”
说句实话，当你被无情的现实推着不得不往前走时，其实，连你自己也分不清楚，前路是对还是错。
我从来不认为当年读高中是正确选择，但我相信奶奶懂利弊，她再一次帮我扭转局面，为我选择了“利”。
那个暑假，我迟迟没有作出最后的决定。有天夜里，奶奶拉着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这个时代，这个社会，越往前走，越是有文化的人吃香。做人要有主见，你要去读高中。跟亲戚借钱，要写借条。年轻时吃点苦不是坏事儿，没准儿将来对你还有好处。”
听到这里，我终于下定决心要为自己的人生负责。我擦干眼泪，亲自跑到亲戚家，一遍又一遍地借钱。最终，我读了高中考了大学。
其实，许多个深夜，我听到奶奶在我耳边低声说“对不起”，但是，真的，我一点儿都不怪她。相反，我很感激她。因为，她在关键时刻，推了我一把。
席慕容说过：“人的一生应该为自己而活，不要太在意别人怎么看。”
想来，我们的人生终究是属于自己的。任何事情都需要自己做出正确或错误的决定。
然而，无论何种决定，既然选择了就不要抱怨，要学会坚持，学会换位思考。或许艰难，但要相信世界是平衡的，每个人都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和坚持，过上自己想过的生活。
“做人要有主见。”
这句奶奶常教导我的话，我一直铭记心头。这些年来，我始终坚持做个“有主见”的人，从来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原载《品读》】
插圖 / 父母意愿必须听吗？ / 佚 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