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作梗
  崇拜零
  我崇拜零
  崇拜一切归零的事物。我崇拜穿过
  寒冷的负数地带
  终于到达始发站的零——
  一个着火的铁圈
  有时,月亮那么远
  我就舀这尘世无处不在的零
  洗我肮脏的肉身——
  我迷信洗去虚无,肉体还原为零
  就会留下一具真实的灵魂
  而漫长的宴会上,当他们践踏零,转而
  又攀附着零
  爬上头顶的云朵
  自以为找到了大于零的所在
  唯有我看见,那被他们弃之若敝屣的零
  摞叠着,正变成一口幽深的
  陷阱,一个永不
  愈合的伤口
  是的,几乎从不认识“1”开始
  我就崇拜零
  这是血液的宗教,是死亡对我的耳语——
  零,万物的显影剂,所有
  肉身的图腾物,和归宿
  泼 水
  我从没有泼掉水
  我只是泼掉水中我晃荡的脸
  ——我只是看着那飞溅一地的一张碎脸
  被雨水慢慢收拢,顺着小沟
  流到了门前的池塘中
  我从没有泼掉晃荡的脸
  我只是泼掉水中我麻木的脚
  ——这双每天都要泡在荆棘中的脚
  仿佛不是在大地上奔波、跋涉
  而是丈量着我的生命
  它们泡在荆棘中,尔后被我像泼脏水一样泼掉
  不。我从没有泼掉麻木的脚
  我只是泼掉水中我的影子
  ——它被我揉搓,清洗,依然像一件
  被煤灰污渍的外衣
  我试图端起天空,泼掉雨水
  但却泼掉了灯光中我孤单的影子
  诗 艺
  我从不将钉子钉进墙壁
  我只是拔下钉子
  ——从墙上,树上,心上,轮胎里,棺椁中
  我积攒了如此多深浅不一、粗细不匀的钉眼
  我喂养这些钉眼
  直到它们突然开口
  向我讲述钉子的扭曲、变形、挣扎
  以及一枚钉子,如何浸在空气中
  派生出了锈、沙子、灰尘、苍蝇和
  一个挂衣帽的人
  尔后,我用铁锤砸开石头
  将钉子埋在地下
  终有一天,这些钉子不需借助任何
  外力,就能锥穿大地
  像种子一样发芽
  光 斑
  面对石头,我总是比一滴水还坚硬
  而在一朵花前,我常常比一款
  流淌的钟表还要柔软
  并非矛的反面必然是盾。只是因为
  怜惜美和柔弱的事物是我古老的天性——
  因此在这个世界上,我可能
  是我最激烈的抨击者
  也可能是我的同谋、鼓吹者和推广者
  像一个不易察觉的光斑,我移动在
  这大地上。——我选择低处和
  暗处做我的跳板。看呐,一个神秘的光斑
  仿若万有引力穿行于万事万物内部
  谁也不能抹去它,连死亡也不能
  我怂恿我然而又扼制我
  我出卖我又拯救我
  我憩歇在一块石头内部
  同时我又纵情于所有花朵之中
  我把“时间改建为空间”而将水炮制成火
  因此在这个喧嚣的时代,我乐于与沉默为伍
  在闪电表演的时候,我选择
  做一颗腐烂的雷霆
  听 雪
  ——给苏轼
  1
  一个人被流放,途遇大雪
  2
  借宿山寺,天昏暗得比朝廷還远
  卸下满腹经书和济世之才
  在枯寂的木鱼声里
  他安顿下一颗狂雪飞舞之心
  3
  从没有这样的安静,能单独腾出他的
  耳朵,倾听这广袤的尘世:
  漫天大雪扑落地面
  如此阒寂,多像他案头总也
  处理不尽的黎民的冤诉,偶尔
  几片雪花窜进窗户,带着山川草木的气息
  跌坠于炉火里轻轻噗破如叹息
  4
  一罐蜜蜂的声音,使他想起眉州的
  春天。那时,“举案齐眉
  皆是诗酒年华”。眉山的梅开了
  他用刚刚研出的墨去寻梅
  春雪湿润,弄皱了宣纸
  5
  此刻,在这处江湖之远的山寺里
  一场大雪,使一切又回到了初始
  故乡安在?归路何方?
  铁冷的被子捂不热晃荡在
  窗户上的听觉,披衣下床,他用
  沙沙的雪粒,在流放文书背面写下
  “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
  6
  雪依然下着,有来无去,有始无终
  但染不白无边的夜色
  翌日,他将在无路中寻一条路
  去往儋州,那天高皇帝远的海角
  7
  一个人的流放,雪为他送行endprin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