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1900—1999),原名谢婉莹,福建长乐人。生于书香门第,受过良好教育,不到20岁就登上文坛。1923年诗集《繁星》和《春水》出版,风靡一时。后留学美国。先后在燕京大学和日本东京大学执教,并曾游历欧陆。1951年回国后,大量作品问世,至垂暮之年仍笔耕不辍,可谓中国文坛上亮丽一景。
许多人可能不知道,这样一位女作家,与煤矿、与煤矿工人的情感联系,却是从小到老,终其一生的。她从小在教科书上就了解到中国煤炭的丰富,也知道煤矿工人的艰辛,而且“急欲一睹状况”。
她曾两次到过煤矿参观。第一次是在1921年,当时正在燕京大学女校读书。五四運动后,北京学生运动如火如荼,“马克思主义学说研究会”成员曾组织青年学生到京西门头沟煤矿矿工中搞调查。冰心参观了门头沟煤矿,但时间仓促,没有留下专门文字。
1934年7月,她随“平绥沿线旅行团”第二次到煤矿考察,详细参观了大同口泉镇的永定庄煤矿。其经过,记载在《平绥沿线旅行记》一书中。
这次到煤矿参观的起因是:平绥铁路局局长沈昌于1934年7月邀请冰心及其丈夫吴文藻和雷洁琼、顾颉刚、郑振铎、陈其田、赵澄、文国鼎(女)八位名作家和知名人士,从北京出发,沿平绥线旅行,以便向国人推介与宣传。冰心在沿途观感甚多,逐日详记。回京后,于1935年1月整理汇成一册,是为《平绥沿线旅行记》。
在冰心的《平绥沿线旅行记》中,所记最详、最动情的就是7月14日下午到大同口泉镇永定庄煤矿参观的日记了。这篇日记写于当晚,一千余字。情感浓郁,文字简约但内容充实,记录了她们一行在永定庄煤矿井下参观的过程、煤矿工人的艰苦状况及她的感受,充满了对矿工的同情与爱心。实为一篇以煤矿为题材的日记体散文,也是目前已知冰心唯一一篇煤矿文学作品,值得引起注意与重视。
到煤矿参观,是冰心所盼望的,用她的话来讲,就是“极想探味这‘暗无天日的的地下生活”。当天下午,她们乘火车到了口泉镇,然后换乘晋北矿务局的小火车“径到永定庄”煤矿。
那么,这次参观煤矿,以及所“探味”的“地下生活”给她留下了什么样的印象呢?
一是,在去煤矿的途中,不仅看见“巨大的煤块,整齐地堆在(铁)轨旁”,而且映入眼帘的景象就是煤矿工人住的土穴。“两旁山窟里不时的露见门窗,是穴居工人的住处。”煤矿工人穴居在这样的洞中,是她始料不及的。
二是,到了煤矿,第一眼见到的是“一些面目黧黑的工人”,“在门口坐立”。
三是,她们乘吊车下到矿井里的感受。在一个工头的指引下,“穿上很厚的蓝布衣套,戴上柳条编成的帽子,穿上套鞋,拿着镁光灯,拄着棍子,从井口的吊车中降到矿里去。”她对吊车中的体验和描写十分逼真:“沉黑中大家挤在一起,只听得井壁四边水声滴沥,潮热熏人,蒸气水从铁栏上缘着我们的臂手,流到衣袖里,湿得难受。这吊车飘忽不住地在沉黑中下降……是到了三百尺的地下了。”
四是,煤矿井下的艰苦情状。她这样描写道:“借着手灯的微光,我们俯身鱼贯地在六至八尺宽的圆洞中进行。洞顶都用很粗的木柱支撑着,洞壁闪烁着黝黑的光。地下流着又湿又热的泥水,洞中流转的是沉重闷热的蒸气,顶壁间还不断地落下水点。我们稍一抬头便要碰着顶壁”,“气也不出地俯身曲折的走了半天,才到一处修理器械的中心”,而这里“空气更为窒闷”。她们还只是走在固定的大巷中,尚且感到如此艰难,“气也不出”,在工作面上则更是艰难复艰难了。
五是,对井下矿工印象极深,其记录更富感情:“地道里的小仄轨上,不时急速的隆隆地走过煤车,有黧黑褴褛的工人,佝偻地推着”,“有几个童工只对我们露齿而笑,目光闪闪”。在“开采的地方”,“有许多工人,着力地用铁锄向着壁上一上一下地掘,煤屑飞溅”,只看见工人的牙齿和目光。仅仅几句就勾画出了工人的悲惨和无奈。但这仅仅是点睛式的写实而已。
冰心等人就是带着这样的印象,又升到井上。那么,她此时此刻的感想又如何呢?她写道:“出矿已过六时,重见傍晚的阳光,重吸爽晴的空气时,我们心中都有说不出的悲恻和惭愧”。“大家脱去蓝衣,发现彼此的内衣上沾满了黑灰,鼻孔和耳窍也都充塞着黑垢”。“那个工头”对她们讲:“我们连肚子里都是煤屑呢!”此时,这位名噪国内的冰心只是用了“我默然!”三个字和一个凝重的惊叹号,打住了这篇煤矿参观记。
出了矿井之后,冰心为什么感到“悲恻和惭愧”?又为什么默然?冰心一行,在煤矿连下带上,才三个小时,穿着新工作服在巷道里只是走一走,在工作面只是看一看,尚且俯身曲折而行,“气也不出”,而矿工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衣衫褴褛,佝偻着身子干活,不但要流汗,还要流血,甚至把生命搭上去;冰心等人不过内衣沾上了黑灰,鼻孔有煤尘,而矿工却连肚子里都是煤屑。冰心作为一个光和热的享受者,一个热爱劳动人民的作家,面对如此巨大的反差,面对奉献光和热却享受不到阳光和新鲜空气的煤矿工人,此时此刻,心灵受到了撞击和震撼,感情上得到教育和升华。煤矿工人的伟大、崇高形象就像刀一样刻在她的心中。面对煤矿工人,她说不出同情怜悯的话,内心只有惭愧。因为她无力改变煤矿工人的状况,只好“默然”!这默然,正是冰心内心情感的真实写照,亦是对煤矿工人爱的体现。这使我想起了作家沈从文先生在几十年前看到家乡矿工的悲惨生活时所讲:“读书人面对这种人生时,不配说同情,实应当自愧。”冰心与沈从文感同身受,此语可谓异曲而同工。
有人讲,冰心的爱心,具有女性的特点,“以温柔纤细著称”。我看,这只说对了一部分,而忽略了爱心中刚劲热烈的一面。冰心对煤矿工人所表达的热爱与尊敬,就是炽烈的,这是烫得像火一样的挚爱,发自内心的爱。冰心不是一个温吞缺火的作家。她叫婉瑩,瑩上有两个火字。1992年冰心在一篇短文中写道:“如今,每当肝火旺的时候,我还要写,年轻的编辑就笑说:‘老太太的文章好是好,就是烫手。烫手?!我有什么好说的,谁让我的头上顶着两团‘火呢?”
冰心对煤矿工人的这份炽热的感情,可以说是影响其一生的。1993年5月《中国煤矿文艺》(现《阳光》)杂志编辑部请冰心为该刊的创刊题词时,她十分爽快地答应下来,并对来人讲:“我对煤矿工人的感情很深,我还下过矿井哩。”仅过了三天题词就写好了。题词为:“愿文艺之花永远在矿工心中开放。”其字隽永,寄托了对矿工的感情。
后来,散文作家程豁女士专门采访过冰心。这里只是摘录几段冰心的原话(见程豁《心旅》中国文联出版社2002年3月),就可以看出,冰心对这次下煤矿的印象是多么深刻,她对煤矿工人的感情是多么深厚:
——“我两次到煤矿,还下过矿井,与煤矿和矿工还有些缘分呢”,“那是1934年夏天”,“怕是这辈子也忘不了。”
——“井洞很矮,那时还是大煤矿呢。我切实地感到了煤矿工人的艰苦,我为他们自豪。他们虽然脸上黑,胸肺里也有煤屑,但是我当时就感到了那种伟力。我们夸赞他们伟大,他们都不以为然。虽然各行各业的工人都伟大,但是煤矿工人更伟大!”
——“他们真伟大,不是我说出来的”。“假如退回20年,我一定会再下矿井看看。”
(写于1991年秋,定稿于2019年11月13日)
吴晓煜:河北滦县人,1944年3月生。南开大学历史系毕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自然科学史学会会员,中国煤矿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煤炭工业志》编委会副主任委员、总纂。已出版《华夏与海国游记》《欧非见闻录》《中国古代咏煤诗》《夜耕村杂记》《学林漫笔》《纠正错别字》《中国古代煤炭开发史》《中国煤矿史读本(古代部分)》《中国煤矿安全史话》《煤史钩沉》《修志指要》《矿业史事杂俎》《中国煤炭碑刻》《名人与煤炭》《酒史钩沉》《瘟疫纵横谈》《向善的轨迹》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