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艳萍
入冬后渐渐昼消夜长,寒凉沁骨。下班摸黑走进小区,竟然发现道旁的树仿佛一夜之间木叶凋尽,而迎面的一整幢楼北面的厨房里灯火昏黄、雾气蒸腾,粥的香正一缕缕从窗缝中飘出。寒气紧缩的毛孔被这温柔软糯的香气抚慰地慢慢滋润舒展,在一片急匆匆的告别声里,大家脚步都变得有些急促,急着赶紧回家坐到餐桌前去喝那一碗暖胃驱寒的粥。
印象中粥在南方花样繁多,无论哪种一般都要煮到米沸成糊,再滚以鱼生,佐以瘦肉皮蛋,甚至加以麻油生菜。举目粥碗,白中带粉的鱼片,碧绿清爽的菜干让人赏心悦目。一勺在手,入口鲜香,唇齿留芳之余,却让人常常忘记米的原香。于是粥在故乡就返璞归真,变得简单大气。雪白香软的大米粥,金黄喷香的小米粥,浓香筋道的玉米碴子粥……纯粮那种质朴温暖的香气在开锅的瞬间扑鼻而来,一大碗沉甸甸地捧在手中,仿佛有阳光的炙热味道从里边升腾而起,让你瞬间接通了地气。而喝下这样一碗粥,就仿佛有一双温柔的手,抚慰得从胃到心都无比的熨帖盈满。
粥,在故乡方言中还有一个形象的名字,粘煮。名如其意,就是把米粘粘地煮成一锅,现在想起来,再没有比这个更加贴切的名字了。少时看《雅舍小品》,梁实秋先生自言不爱吃粥,因为粥往往和生病连在了一起。在我早年的记忆中,粥确实多为病人熬制,肠胃不适,卧病在床,家人就会特意为你熬一锅粥,期盼你喝完后滋虚祛病,身康体健,印象最深的红糖小米粥在家乡就是专门为产后虚弱的妇人准备的滋补品。现在“药膳”、“粥补”的观念越来越被大家接受,猪肝粥补血、山药粥补气、红枣粥养颜,粥在饭桌上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花样也越来越繁多。出去餐馆里吃饭就会发现,粥竟然早就走出了柴门,变成了酒肆餐馆里炙热抢手的必点餐。
其实梁先生说厌粥却又爱粥,暮年时仍念念不忘母亲亲手熬一小薄铫儿的白粥,佐以笋尖火腿糟豆腐,黏和而香糯,甘之如饴。当然这样的粥必得生米淘净小火慢慢煨成,方能颗颗米粒完整,喝下去盈满肺腑的都是母亲温柔煦暖的爱。
一直觉得粥是与中国人最心灵契合的食物。初生的婴儿最开始吃的食物是薄粥,少年轻狂时虽然喜欢香浓鲜辣,一旦人过中年,我们又渐渐厌倦酒桌上的推杯换盏,内心里最渴慕的还是晚归时家人为自己留下的那碗热粥。中途的短暂背离,最后终要皈依正途。起于粥而止于粥,也许生命真如《圆觉经》中云“一切世界,始终生灭,前后有无,聚散起止,念念相续,循环往复,种种取舍,皆是轮回。”
煮粥消耗的不光是时间,磨练的还是心境。人到中年,气质渐渐沉稳,往往能够耐得住性子,慢慢为家人煮一锅粥。看水在火上慢慢变得粘稠,冒出无数小小的气泡,一边擦桌子,一边倾听气泡鼓起破碎的细微声响。粥的香气徐徐喷出,寒冷的厨房里变得温暖湿润,于是渐渐心境平和,给烟熏火燎的灶王上三炷香,那一刻觉得真是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自入秋来,一直执著于煮各种粥,独自一个人在灯下剥栗子,取银耳、皂角米,百合浸泡两小时,先大火煮开,再用小火慢慢将它们炖到粘稠,不经意间抬头,会发现墙上的钟表又转了一圈。立冬后煮粥则还要再加一把米,这样吃起来胃里更暖。深夜读完书,正好可以喝上一小碗充饥,然后带着暖意洗漱入睡。而清晨的饭桌前,每个人都会有一碗温热的粥。
喜欢一家人围坐在寒夜的厨房里,捧一碗温暖的粥,轻声交谈,抬头会看见若有若无的烟火气息在微黄的灯盏上汇聚。若经常有此,觉得是一种难得的圆满和福。而每逢此时,就会怀念起李子苦先生在酒席中无意中发起的一句感慨:“人生恣意,席中不可以无酒。寒夜漫漫,手中不可以无粥。”
(责任编辑 王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