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慈(英国)
  爱情住陋屋,靠水和面包屑
  只算是———爱神别见怪———灰飞烟灭;
  爱情住皇宫,也许到头来
  下场更惨于隐士的戒斋:
  那是仙境可疑的传奇,
  凡人要领略确是不易。
  莱歇斯若长命把故事传后,
  对这教训或许能改皱眉头,
  或更握紧:但他们幸福太短,
  还不足起疑生恨,以嘶嘶继娇喘。
  何况,夜夜光辉太耀眼,
  爱情,妒忌如此的一对美眷,
  在他们寝宫的门楣上,
  声浪可惊,盘旋并磨响翅膀,
  向走道尽头的地板投下艳光。
  这一切却终于毁灭:并枕,
  两人一同就位于黄昏,
  躺在御榻上,身旁的纱帐,
  轻松透风,用一条金丝悬荡,
  飘曳进房来,却遮不住
  夏日的晚空,蓝得多清楚,
  两边是大理石柱———两人憩着
  惯于如此温馨,眼睛闭着,
  只留一条缝,为爱情而开,
  好眯着对方,在半寐状态;
  这时从郊外的山坡传来
  喇叭的亢扬,把燕语遮盖,
  莱歇斯一惊———其声虽沉寂,
  却留下一念扰人于脑际。
  自从在甘于犯罪的华宫内
  他窝藏以来,这还是头回
  他神游越过金色的界外,
  到几乎已弃绝的尘世里来。
  那美眷,始终警觉,已看出
  这点,很难过:这显示不满足,
  还奢求更多,非她的狂欢
  天地所能供应,便长吁短叹,
  他一念竟越过了她:她也懂
  一念之短能敲响痴情的丧钟。
  “你为何叹气呢,美人?”他低问。
  “那你又为何分心?”她应声:
  “你不要我了———丢我在何方?
  你烦恼压眉头,就没我在心上
  对,对,你赶走了我,我不在
  你心上,无家可归:就这样,唉。”
  他俯身向她睁开的眼睛
  照出天国的小倒影,并回应:
  “我的明星,照黄昏也照早晨!
  说得为什么如此哀沉?
  倒是我一直怕用情不足,
  要更耗心血,倍加受苦,
  一心想把你的灵魂缠住,
  缚住,囚进我灵魂,把你困住,
  像未绽的玫瑰含着幽香。
  唉,像一个蜜吻———看你多忧伤。
  我分心!要我交心吗?听好!
  凡人得了宝,而别人得不到,
  因此不安,又不知该怎么办,
  谁能不偶然拿出来展览,
  自鸣得意,就像我因你自豪,
  那管科林斯流言的警告?
  让敌人都哽住,朋友远远呼喝,
  热闹的大街上你的新娘车
  轮轴却闪闪而过。”美人
  面容顫动,无言,苍白而柔顺,
  起身跪在他面前,泪如雨滴,
  为他的话伤心,终于痛苦地
  哀求他,将他的手拧了又拧,
  求他改变主意。他感到伤心,
  脾气变强,益发奇想,要收服
  她又野又驯的个性,由他作主:
  何况,强要克己,不管爱得多深,
  也昧着自己良心,反而放任
  自己,以她此刻的伤心为乐。
  他的激情变残酷,露出愠色,
  凶狠而又暴躁,就像额上
  没爆青筋的人也会的那样。
  盛怒得控才好,就如当年
  亚波罗镇定地张弓搭箭
  要射死巨蟒———哈,巨蟒!当然
  她不是。她动情,爱上专断,
  终于完全臣服,答应在良辰
  被他领去婚礼做新人。
  子夜寂寂,那少年耳语细细:
  “你当然有个俏名,但不瞒你,
  我一直没问,总是不把你
  当凡人,而是神仙的后裔,
  此刻我还是一样。有何俗名,
  有何称呼配得上你的丽影?
  或是有什么亲友在世间,
  可以来道喜,参加婚宴?”
  “我毫无朋友,毫无,”蕾米亚说,
  “科林斯虽大,谁也不识我:
  父母的遗体都收在骨灰坛
  葬掉,没有香为他们点燃,
  后人无福,除了我都已亡故,
  而我,连和你的婚仪也疏忽。
  广邀来宾吧,随你的便,
  只要你的心意还有一点点
  为我着想,就千万莫请来
  阿波罗涅那老头,让我避开。”
  莱歇斯不解她如此的妄语,
  便详加追问:她一直闪避,
  假装睡着:而他,片刻的工夫,
  已陷入了酣眠的糊涂。
  当时风俗是要把新娘
  在红霞的黄昏带出闺房,
  面罩轻纱,坐上马车,途中
  有撒花与火炬前导,奏着婚颂,
  和其他排场;但这陌生丽人
  没有熟人,只剩下自己一身
  (莱歇斯正出门去招亲戚),
  她深知自己绝对无力
  劝他别痴心冤枉铺张,
  便尽心竭力,亲自来设想
  如何将灾难妆扮得光彩。
  大功告成;但如何又从何而来,
  却教人难猜,何来伶俐的仆从。                            
  在大堂走动,又出入于门中,
  只听见翅膀骚响,片刻时光,
  辉煌的宴客厅便拱门大敞。
  音乐崇人,也许竟是虚屋顶
  独一无二的支柱,始终不停
  在歌吟,像担心符咒会退去。
  新雕的香柏,像林间的空地,
  两侧是棕榈和芭蕉,靠向中间,
  高供在厅堂,献给新娘:
  两棵棕榈接两棵芭蕉,等等,
  从两侧的干上枝柯交伸,
  形成跨厅的长巷;在树底,
  灯火如溪流从近墙到远壁。
  上有帐幔,下有待尝的酒宴,
  异香四溢。蕾米亚盛妆庄严,
  默默地巡行,且巡且观,
  在不满之中有淡淡的自满,
  命隐形的仆从务必铺张
  转弯抹角所有华饰的辉煌。
  树干之间,先铺着大理石板,
  然后是碧玉镶嵌;接着不断
  蔓延的是小树丛的形影,
  与大树交缠成小巧的缤纷。
  一切都称心后,她褪去色相,
  把私房关上,不声,不响,
  停停当当,只等闹宴开始,
  让成群恶客来糟蹋她的隐私。
  白昼来临,也带来多嘴的人群。
  傻郎君啊!疯子!你为何挑衅
  宁静的福气,温馨隐居的时光,
  让俗眼来窥私密的闺房?
  众人来到;每个人都不闲,
  来到门口,更四处看遍,
  诧异地拥进:街道本就熟悉,
  从小对这一切都有记忆,
  不该有遗漏,但从未瞻仰
  这堂堂宫廊,这崇高的气象;
  一拥而入,迷惘,好奇而渴望,
  除了一人,顾盼的眼神严厉,
  缓缓举足的步态有威仪:
  正是阿波罗涅:他也在发笑,
  似有难解的问题,一直困扰
  他耐心的思考,此刻正解冻,
  正在消融———果然被他料中。
  他在窃窃私语的玄关里
  遇见这少年弟子。“照常理,
  莱歇斯,”他说,“不速之客
  不可以擅自闯门,也不可
  妄自插进晚辈活泼的同伴,
  可是这规矩我不得不犯,
  要请你原谅。”莱歇斯赧赧,
  把长者领进了重门宽坦,
  不断地陪罪,加谦恭执礼,
  才劝笑了夫子的坏脾气。
  富丽堂皇是盛宴的厅堂,
  处处洋溢着光彩和异香:
  每一面镶板前都冉冉供着
  一座香炉,焚没药和香料,
  下面用祭鼎高高地托起
  鼎足细长分跨在质地
  毛料的毡上:五十缕香烟
  从五十座炉中轻飏翩翮,
  升向高穹,一面更被壁镜
  反映出孪生的对对香云。
  十二张圆桌用银椅围绕,
  高及成人的胸部,都用豹爪
  在下面撑住,桌上堆着重金
  打造的各式酒杯,丰盛的食品
  三倍于谷神之角,大号酒具
  从暗木桶里倒酒,酒色可喜。
  盛宴堆满所有的桌面,
  神像供在每一桌中间。
  等所有的贺客在前一间,
  由奴仆挤压整块的海绵
  在手上和脚上,感到凉爽,
  又按仪式把精油芳香
  倒在发上,便披白袍依序入场
  围坐在银椅上,全部纳罕,
  如此的挥霍与排场谁来负担。
  轻柔的音乐沿轻柔的气氛,
  先是希腊语流利,母音低哼,
  在宾客间交传,一开头
  耳语喃喃,只因酒尚未入口:
  等喜气的醇醪抵达头脑,
  话就转吵,音乐就越加高调,
  乐器的力道———色彩繁复,
  厅堂开敞,亮丽的帐幕,
  庄严华美的高穹,酒酣的欢畅,
  俏女仆,和蕾米亚又上场:
  等美酒发挥了红香的力道,
  每人的心灵都解脱了烦恼,
  一切就不再新奇;酒酣,酒甘,
  仙境飘渺也不觉太神奇,美满。
  不久巴克思酒神高高在上,
  众客已酡颜,眼神更明亮:
  花环由每一片草野,众芳
  由每一片谷地,或是向树上
  新摘来织金的篮里,正堆得
  高与篮柄看齐,只为了配合
  贵宾的心愿,按各人的念头,
  或戴在额头,或逍遥做枕头。
  什么花环给蕾米亚?给莱歇斯?
  什么花环给哲人,阿波罗涅师?
  在她痛苦的额头该悬吊
  小蛇藤和柳树的长条;
  至于那少年,趕快,且为他剥光
  酒神的手杖,让他注视的眼光
  能游入忘境;至于那长老,
  就让羽茅和恶毒的蓟草
  向他的鬓角宣战。一切魔咒,
  哲学的冷指下岂不都飞走?
  曾经,天上有庄严的虹带:
  什么材料,如何织成,现在
  已公开,一五一十,毫不稀奇。
  哲学会剪掉天使的双翼,
  用界尺与绳墨来收拾虚玄,
  把天神和地怪都清除不见,
  把彩虹拆散,就像曾经
  把娇柔的蕾米亚化成阴影。                            
  她旁边,莱歇斯欣然坐主位,
  这厅上别的脸都不在眼内,
  终于收敛起迷情,高举
  一满杯酒,向对桌投去
  遥遥的一瞥,求寻老师
  皱纹的脸上有一瞥回视,
  好向他敬酒。秃头的哲人
  不闪也不眨,凝定的眼神
  专注在惊惶而美艳的新娘,
  威胁她的绰约,扰乱她的端庄。
  莱歇斯紧握她手,深情抚慰,
  她的手苍白,衬出长榻的艳绯,
  而且冰冷,寒意传入他血管;
  忽然又发烫,十分不自然,
  燥热的痛感刺进他心房。
  “蕾米亚,怎么啦?怎么如此慌张?
  你认得哪人吗?”可怜她不应。
  他紧盯她眼睛,她的眼睛
  對他的哀求完全没响应;
  他盯得更紧,简直要乱性,
  那妩媚正被魔法所渴吞,
  一对眼珠已经认不出人。
  “蕾米亚!”他喊———没娇声应他。
  众人全听到了,震耳的喧哗
  顿时无声,庄严的音乐已悄悄;
  千百花圈的桃金娘都病倒。
  人声,琴声,宴乐渐平息,
  逐步扩张着一片死寂,
  终于死寂像悚然已降临,
  没有人不感到发竖可惊。
  “蕾米亚!”他尖叫;只有叫声
  和回声能打破死气沉沉。
  “滚你的,噩梦!”他大吼,再细审
  新娘的脸庞,此刻已无青筋
  游走开朗的鬓旁,没有光彩
  来滋润她脸颊,没有热爱
  来照艳深陷的憧憬———只有败坏;
  蕾米亚美貌不再,枯坐着死白。
  “闭上,闭上魔球的眼睛,狠心人,
  转过眼去,恶贼!否则遭众神
  正义的诅咒,威武的神像
  在厅上代表众神冥冥在场,
  会突然用荆棘刺你双目,
  因痛而盲;只留你单独
  颤抖而老弱,去面对良心
  微弱的惊骇,只为神力久失敬,
  只为你渎神而狂妄的诡辩,
  非法的巫术,蛊惑的谎言。
  科林斯人!看这白须的老妖
  看他,中了邪,眼皮都掉了睫毛,
  却仍包着妖眼!科城人,且看!
  我的好新娘被妖术摧残。”
  “笨蛋!”诡辩师说,语虽低沉,
  粗鲁中却带轻蔑,莱歇斯应声,
  像临终呻吟,痛心而迷惘,
  最后仰面倒在苦鬼的身旁。
  “笨蛋!笨蛋!”他又说,眼神仍然
  不放松,动也不动,“命中有难,
  哪一次我没救你,直到现在,
  难道会让你被蛇妖毒害?”
  蕾米亚终于咽气,诡辩师眈眈
  像一枝锐矛,将她刺个对穿,
  锋利,冷酷,通透,尖刻,而她
  已手软,虽有心竭力要传话,
  作势要叫他住口,根本不灵。
  他直瞪着!直瞪着不停———不行!
  “是蛇呀!”他回应,话没说完,
  她一声惨叫已烟消影散。
  莱歇斯的怀中再无欢娱,
  从那夜起,他四肢再无生趣。
  他躺在高榻上!———朋友都围集,
  将他扶起———已无脉搏或呼吸,
  穿着喜袍,蜷着沉重的尸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