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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尔滨风流

  • 作者: 鸭绿江
  • 来源: 归一文学
  • 发表于2023-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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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王陆

      我对哈尔滨,有一段暧昧之情。

      就因为当年。

      当年那女孩从哈尔滨来,会朗诵,会说俄语,还会喝啤酒。她管啤酒不叫啤酒,叫毕瓦。

      我问她,这“毕瓦”是哪儿的话。

      她盯我,这哈尔滨话啊。

      那是1975年夏天,我十五岁,在大连刚读初中;她十六岁,从哈尔滨刚到旅顺当海军通信兵。她父亲是我大哥的首长,大哥把她叫到旅大工人文化宫,大家一起说着话。

      她是单眼皮,却有好看的眼波,给人以情愿。

      她掏出一本书给我,说这书怕部队不让,先搁我这儿放着。书名叫《罪与罚》,哈尔滨远东印书社1932年版本,有页码脱落。

      这本书一直在我手里。

      因这本书,我觉得自己和周围都很土。

      因这样的女孩,就觉得哈尔滨必然也是这样。很长一段时间,只要有“哈尔滨”的名字做前缀,我都有所心动。

      我不是“爱屋及乌”,而是“爱乌及屋”吧?千般情愿定位在哈尔滨,是大连往北九百公里。

      不久,全国第一个举办音乐节的城市就是哈尔滨,叫“哈尔滨之夏音乐会”,还为此发行过若干唱片。也因此知道哈尔滨歌剧院有一个女高音歌唱家叫张权。她是留美音乐硕士,当年下放到北大荒。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转播了她的个人独唱音乐会,多是西洋歌剧,还出了唱片,叫《乘着歌声的翅膀》。当时能唱好西洋歌剧的,我印象里,女的就属张权,男的是林俊卿。林俊卿唱男中音,在上海做医生,我也有他的唱片,叫《林俊卿演唱的外国歌剧选曲》。

      城市靠姿色,但,城市也有命。

      我第一次来哈尔滨是1985年秋,是跟一位领导出差办案,核实大连一位白俄后裔当年在哈尔滨的社会关系档案。这白俄后裔叫B·费德洛维奇,中文名叫费滨。

      费滨家族是哈尔滨的另类样本。

      费滨父亲叫谢尔盖·费德洛维奇,1915年来哈尔滨,他应沙皇号召来建设中东铁路,做电力工程师。他还会吹木管,在哈尔滨交响乐团结识了卡尔茨维娜。卡尔茨维娜是1918年跟着身为白俄军官的父亲准备逃奔上海,因父亲伤寒病故,就留居在哈尔滨。她在哈尔滨交响乐团当抄谱员。二人结婚后,落户在道里沼泽街(今安宁街),共生有五个子女,费滨最小,生于1931年。母亲的教育是“笃信东正教,最终一家人要到上帝那里见面”。父亲的教育是“学好科技,到哪儿都能谋到体面的饭碗”。

      他家有四次大变迁。

      第一次是1935年。中东铁路移交给日本占领军,苏联人陆续被解雇,他父亲找到日本人,讲他电气维修方面的能力,日本人就留下了他,待遇比原来好。这也成他一个污点。那时苏联开始了又一轮大饥饿,伏尔加河流域的人们啃鞋掌、咬门框,甚至吃人肉。

      第二次是1945年。苏联进入哈尔滨,在俄侨大会上,苏军政委动员侨民回国。父亲找到政委,讲日本电气技术需要掌握,可更好地用于苏联建设。全家又留了下来。但费滨的大哥坚决要回苏联,写决心书送领事馆,说“给我分配在什么地方都行,只要那里有苏维埃政权”。他给分在坎斯克垦荒,后来,因符合苏联间谍罪第五十八条第六分条,给关进萨哈林岛的劳改营,叫古拉格。从此再无音信。

      第三次是1954年。全部俄侨强令回国。费滨在哈尔滨工业大学即将毕业,他听从父母的安排,找了同班中国姑娘成婚,并加入中国籍,毕业后分到大连造船厂。随后父母也加入中国籍,躲开了那次遣返。

      第四次是1969年。父亲以多重间谍罪获刑,1971年死于肝硬化。费滨1984年提出申诉,1985年底,此案平反。我看过他父亲全部的交代案卷。黑龙江省政法委一位领导说,拨乱反正就是要讲人性,一个小小白俄老百姓,无非就是讨口饭,死掐他干什么!

      费滨得到平反通知时,握我们的手,身体都是颤抖的。那时他已经有轻微的帕金森综合征,退休后愈加严重,执意要搬回哈尔滨安宁街。家人一直哄着他,总是说马上就搬回去,但他大脑清醒,临终也没闭上眼。

      我第二次来哈尔滨是1993年冬天。正值雪后,我踩着冰雪去兆麟街哈尔滨话剧院,看了一场演出,叫《蛾》。话剧不错,但剧场上座率不到一半,还未结束,四周空荡。东北戏剧很强,一个是辽宁人民艺术剧院,另一个就是哈尔滨话剧院,就这么快地衰微了。

      墙根长草,屋檐生蒿,都是有数的。不过城市大,风流多,杂草蓬蒿也能掩得过。

      我大哥在哈尔滨有一个企业界的朋友,叫石山麟,80年代末发明了自动气压给水设备,要办一个私营工厂,就是不批,还硬生生给整黄了。老石就到了海口,很快干大。《南方周末》还给了整版报道。后来省委某领导责成哈尔滨邀请老石回去,老石嘴里答应,但最终也没回去。

      这事已经过去三十多年,我哥走了,老石也走了。曾经今人成往事,还能有谁记得这个石山麟?生于斯,长于斯,离乡与回乡,哪个选择是容易的?

      一个市民,无论他(她)什么人种、什么民族、什么背景,只要能办活一个厂子,他是不是这个城市的生机?只要能用一台戏、一首歌唱来天下人的目光,他算不算这个城市的风流?只要能给城市形态以增添,这个城市应该不应该给他矗立一份纪念?

      这最起码的常识,今天竟还要悄声提醒!

      当年郑绪岚一首《太阳岛上》给哈尔滨带来多少惊艳!在哈尔滨博物馆和街头是不是理应有她的坐标?白俄工程师科姆特拉肖克在1924年设计并监工的中央大街,块块分明的卵石像脊骨一样进展在折中主义的建筑风格中,东北现在哪条街道能比?哈尔滨的历史和建筑课程是不是理应有他一个章节?等等。那些哈尔滨的风流们,哈尔滨的儿女无论几代,无论行走多远,都能第一眼回望到。

      “市民”(citizen)和“城邦”(city-state),这两个单词源于千年前的古希腊,二者是共同的词根,是盛衰的集合:向文明而不是向粗俗,向创造而不是向破坏,向精神蓬勃的桃园而不是向鼹鼠聚拢的产房或恶棍排列的操场。

      大连有一个“哈尔滨之家”,开始是哈军工毕业生创办的,一晃近六十年,集聚成很厚的哈尔滨乡情。我一个学生的爷爷把我引荐到那里。他姓全,曾经是黑龙江越野滑雪队的。

      有一次,他跟我提到大连冬天实在没有可看可玩的地方。我说,可以去海边啊,冬天大海最美,那儿蓝得静得都简直了,我在那里冬泳,那种透彻都说不出。

      他一下子就把话儿争过去,手臂各种挥动,是那种最典型的哈尔滨狂傲。

      “唉,可惜你是没在哈尔滨生长,哈尔滨那冰上、那雪上,那才叫透徹!冰雪板一走每天上百里,一望无际的丛林与白雪,从高山下来直降,你懂吗?直降,你根本不懂!寒风滑雪那皮肉那筋骨,你们哪里懂。”

      其实,他老全爷爷已年过八十,戴着风雪帽走出去,颈背是笔直的,臂摆是有力的,远去的步伐始终是阔健的。

      本文标题:哈尔滨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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