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这些年长篇小说创作已成为中国文坛最受人瞩目的现象。文学奖获奖作品尽管多,但普通读者记住的,恐怕还是那些获奖的长篇小说。长篇小说不仅影响大,而且产量也越来越高,高到每年超过四千部。长篇小说的作者人数也在增加,多到超过百万。长篇小说文体本身在变,体量和形态越来越多样,尤其是篇幅,越来越大,百万字、千万字的作品都已出现。如此超出想象的长篇小说发展态势,真正构成了当下中国文坛最壮观的文学景象。
一
长篇小说顾名思义是长。莫言在《捍卫长篇小说的尊严》一文中,推崇长篇小说的长,他认为长篇小说要长,至少在二十万字以上,否则没有气吞山河的壮阔气势。而这种长,“不是抻面,不是注水,不是吹气,不是泡沫,不是通心粉,不是灯心草,不是纸老虎;长是真家伙,是仙鹤之腿,不得不长,是不长不行的长,是必须这样的长。万里长城,你为什么这样长?是背后壮阔的江山社稷要它这样长。”的确,很长一段时间,长篇小说被视为文学世界的纪念碑,像曹雪芹的《红楼梦》、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等,都是作家心中的丰碑。而且,很多作家的创作道路,也都延续着从短篇到中长篇小说的创作过程。莫言自己坦言,他的创作道路,是从短篇写作开始,然后中篇、长篇。但他同时认为,每个作家的写作才能是不一样的,会写短篇的,不一定在长篇写作上行。而能够书写长篇小说的,在短篇写作上,有时也会输给短篇小说家。莫言所推崇的长篇小说写作经验,是我们文学史上所熟悉的,但这种经验与今天中国文坛流行的长篇小说写作风气之间,似乎还不完全是一回事。
今天中国文坛长篇小说的写作,已经成为一股流行的风气,大凡从事文学写作的,谁不写长篇呢?因此,对作家、批评家而言,不是要简单地沿用文学史经验,来评判当下长篇小说创作水准的高低,而是应该去思考,何以长篇小说创作,在当下的中国文坛,成为一股创作的流行潮流。
长篇小说成为写作主流,始于20世纪90年代。一批“新生代作家”初出茅庐,从短篇写作一下子飞跃到长篇小说的写作上。这种飞跃,不仅粉碎了原有的从短篇到中长篇的传统写作路径,更是引发文学批评从理论层面反省原有的文学史经验。曾几何时,有评论家指出,用过去的文学史经验来要求当下作家的创作,有点不合时宜。尽管一些批评家对90年代文学创作评价不高,但长篇写作逆势而上,每年的数量节节攀升。从最初的年产八百部,到一千部,后来又发展至两千部、三千部,直至今天超越四千部。作品的体量也在扩大。1998年,刘震云《故乡、面和花朵》出版时,二百多万字的篇幅,让很多读者感到震惊,但新世纪以来,张炜《你在高原》四百多万字的篇幅,孙皓辉的《大秦帝国》五百多万字的篇幅,屡屡刷新长篇小说的新纪录。至于网络小说,百万字的篇幅基本上是一种常态。像《回到明朝当王爷》三百多万字,《鬼吹灯》二百多万字,《盗墓笔记》三百多万字。长篇小说为什么越来越长?其实,不仅仅是长篇小说越来越长,诗歌、戏剧、影视的篇幅体量也在扩大,整个文学的作品篇幅,从文学史角度看,都在趋于大型化。文学作品篇幅体量不断增长,并不是因为古人的创作状况不如今人,而是受到诸种因素的影响。其中印刷技术是一个很重要的助推因素。以机器印刷技术为标志,此前是传统社会,此后是现代和后现代社会。传统社会的文学写作,受印刷出版条件的限制。雕版印刷和活字印刷,尽管大大拓展了人类的文字书写和传播能力,但印刷成本居高不下,无法形成写作的普及化和市场化。随着机器印刷时代的开启,出版因具备规模效应而获得盈利,文学市场逐渐产生,在世界文学史上第一次出现报纸杂志以及稿酬支付形式,职业文人也粉墨登场。长篇连载小说与职业文人、机器印刷相联系,构成了一个时代文学的独特景观。文学史上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现代长篇小说,是与现代社会的逐渐降临相呼应的。换句话说,机器印刷时代最典型的文学文本,或许就是长篇小说这样的文体形式。传统社会或许偶尔会有一两部长篇小说,但那是偶尔,不是常态。只有进入机器印刷时代,长篇小说才有可能成为文学领域中常见的文学形态。像巴尔扎克、左拉等人,都雄心勃勃地要以巨大篇幅的写作,来展示一个时代的社会生活全貌。这种勃勃雄心,与黑格尔所认为的美学上的散文时代,以及马克思所说的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似乎遥相呼应,真正构成了一个时代的文学象征。互联网时代,网络技术的发展,使得出版成本降至零的水平,写作自由与出版自由在高科技的支撑下,开始变成现实。在新世纪的文学世界里,现代与后现代的文化图景交相辉映。一些延续着20世纪文学写作方式的人们,在纸质媒体的世界里,与报纸杂志和出版社编辑往来密切,他们在写作—出版的现代文学产业链中亦步亦趋地前行。而另一些网络世界的写手们,似乎没有纸质媒体写作的复杂关系。他们不用与媒体编辑频频交往,他们的生活变得无比简单,每天只要面对屏幕,打字、修改,然后就是上网、登录和发表。与20世纪文学交往复杂关系相比较,新世纪以网络为标志的文学写作,撤除了横亘在作家、编辑之间的门槛,发表变得前所未有地容易。只要你想发表,在网络上随时随地就能发表。没有出版门槛限制的网络写作,带给新世纪文学的影响,是写作变成一种最大众的文学活动。文学写作不再是少数人享有的特权,而是全民写作。有感想,有体会,有写作冲动和表现欲望,每一个写作者随时随地都可以在网上,将无形的情感体验变成文字现实。这种全民写作的普及,让文学以前所未有的方式,释放潜能。新世纪文学不仅数量众多,而且人员庞杂,各行各业,什么人都有。这样的环境气氛对于文学写作的激励和刺激,是前所未有的。
二
长篇小说写作在今天成为一种写作潮流,改变了人们对文学价值功能的认识。文学史上,小说文体在从传统文学世界中挣脱出来时,是被赋予特别的实用功能。康有为在《日本书目志》识语中,强调小说的启蒙作用。“识字之人,有不读‘经,无有不读小说者。故‘六经不能教,当以小说教之;正史不能入,当以小说入之;语录不能喻,当以小说喻之;律例不能治,当以小说治之。”梁启超在《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中,将小说与国家兴盛富强联系在一起,并推举小说文体为第一流之文学。在这样的误打误撞的文学观念推动下,小说写作一枝独秀,成为20世纪中国文学最为强势的表现形式。进入21世纪之后,时间的节点似乎又到了一个特别的转折时期。只不过今天的文学分野不再是语言工具或是文体形式之争,而是网络媒体与纸质出版之间无声的竞争。在一些人眼里,网络仅仅是一种技术手段,而不是文学价值的再现。但从眼下文学发展的实际情况看,缺少了网络支撑和刺激的文学写作,可能就不是今天文学的真实生存面貌。一个不可回避的文学事实是,大量的文学传播和接受,在今天是通过网络技术实现的。纸质媒体不仅在萎缩,而且,纸质媒体也在转向内容供应方面。从大的发展趋势看,网络的发展前景越来越明显。如果说,表达即思想的话,那么,越来越多的文学表达依赖于网络技术,也就意味着网络在未来的文学表达中,将占据越来越重要的地位。在这一过程中,文学在网络刺激下,将发生哪些变化的思考,也将成为一个亟待解决的理论问题。依我之见,长篇小说数量增多,篇幅增大,参与人员越来越多,正是网络时代文学发展的一种对应形式。就如美国学者罗伯特·W.麦克切斯尼在《传播革命》一书中所指出的,媒体与传播技术的发展,到了今天,已经是走到了一个关节点上,这样的变化,需要我们正视变化着的现实,并调整我们的研究和价值视野。endprint
或许有人会感到不解,网络技术发展与长篇小说写作之间,有什么特别的关系?我以为,中国长篇小说以前所未有的态势在今天一枝独秀,真真切切是网络时代的文学象征。为什么今天的作家千军万马,大家都挤到长篇小说这样的文学天地中来发展自己,而不是别的文学形式?这当然是长篇小说有它自己独特的优势,而且,这种优势是别的其他文体所无法替代的。从写作者方面看,新世纪文学写作者自由职业的社会身份特征越来越明显。以往寄生于文化机关、大学研究机构和出版、杂志编辑部门的文学写作者,逐渐游离出来,面向社会,自谋生路。他们依赖文学市场,靠不断地写作来维持生计。这其中,网络写作,提供给他们最多最大的便利。像唐家三少、骷髅精灵等网络作家,几乎都是在网络世界沉浮的自由写手。没有网络,就不会有他们的事业前程。他们的写作,或许对很多所谓的纯文学写作不发生直接的影响,但不要忘记,网络空间的存在,与他们的写作之间,有着最直接的关系。说到底,网络如果单单是一种技术手段,它不可能对我们的生活发生如此大的影响,只有在它变成一种社会的支柱产业,才有可能影响人们的生活。在当下的文化产业中,网络技术与机器印刷技术相比,前者毫无疑问是支柱产业,并吸引着越来越多的资金和人员参与其中。至于它对于文学写作的影响,不管直接间接,都在持续扩大。典型案例之一,是第九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繁花》的写作和传播过程,自始至终,都与网络有关。像金宇澄这样的作家,基本上是在与纸质媒体的交往过程中成长起来的,但他尝试着将《繁花》的一些章节放在一个不起眼的弄堂网上发表时,意想不到地获得了一群网络读者的欢迎,并不断催促他将帖子贴上去,有时还通过网络,与他交流作品人物和细节描写上的各种意见。这样的写作—发表-反馈的文学链,在以往常常是通过文学编辑、评论家和读者来信的形式完成的,不仅过程繁复,而且,很有可能在今天的环境气氛中,因为种种原因,而被作者和读者所厌弃。然而,网络空间提供了一种自由交流的桥梁,使得作者与读者之间,在一种最为直接、平等的气氛中,交换意见。另外,从出版、传播角度讲,长篇小说之所以有压倒性的优势,与20世纪90年代以来,文学市场的逐步建立和成熟有关。如果着眼于中国当下文学的现实,市场化进程是一个不容忽略的重要因素。这一因素的加入,大大强化了文学出版和传播的社会影响力。相当长的一个时期,中国文学是在政府控制之下,属于意识形态宣传领域,作家、编辑等,都属于国家干部,服从于意识形态宣传需要。但随着市场化进程的展开,意识形态功能被迅速淡化,不仅作家的写作与市场联系在一起,编辑和传播更是与经济效益、社会影响相互关联。这种变化,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写作与金钱的关系。的确,这种关系的文学史显现,除了20世纪上半段,以后就是20世纪末的最后这十多年。假如从文学的实绩来考察中国文学,也正是这两个时段中的文学业绩最为丰厚。这中间似乎隐含着比文学与金钱关系更为丰富的内涵。换句话说,文学与市场的结合,不一定给文学带来自由与解放;但如果没有文学与市场的关系,那么,文学很有可能会失去更多。这种生活体验,在很多中国现代作家身上是非常强烈的。如沈从文在《我怎么就写起小说来》一文中,回顾自己的写作经历,认为:“一九二八年后由于新出版业的兴起,印行创作短篇集子容易有销路,我的作品因之有机会一本一本为书店刊印出来,分布到国内外万千陌生读者手中去。工作在这种鼓舞下,也因此能继续进行,没有中断。”
三
市场化进程在新的历史条件下,与现代文学条件下,对文学写作的影响是有所区别的。在网络时代,中国作家更愿意以一种职业写作的姿态,呈现自己的创作。就如莫言在《作为老百姓的写作》中所表明的,“作为老百姓的写作”者,“无论他是小说家、诗人还是剧作家,他的工作,与社会上的民间工匠没有本质的区别。”如果对照现代文学家对写作经验的陈述,我们明显感到,新世纪中国作家对于政治、道义和社会责任等相对比较严肃的社会话题,采取的是一种有意淡化和回避的态度。尤其是对于敏感的政治话题,几乎普遍避而不谈,而不是对抗的姿态,这与战斗性十足的鲁迅、茅盾、郭沫若等现代作家的写作姿态,有着天壤之别。或许这与新世纪中国作家面临的社会生存环境有关。面对一个开放的经济市场,他们宁愿脱离人事关系的约束,进入市场的汪洋大海,呼吸自由的空气,而不愿意在一些敏感话题上纠缠。然而,经济的汪洋大海并不是一贫如洗,而是一个权钱纠集的斑斓世界。一个文人的价值理想又怎敌得过权钱交易的权贵世界呢?在西方现代社会形成过程中,有知识分子这样的社会角色与金钱、权力抗衡。而在现代中国,有启蒙思想这样的现代传统。但到了新世纪,似乎这一切都与中国文学擦肩而过。法国学者让-诺埃尔·让纳内在《西方媒介史》的最后一章,用我们听到的是丧钟还是警钟,来描绘网络时代的文化现实之争。中国当今的作家中,不是没有人对那种职业写作提出过批评,但这些批评意见似乎在文学现实面前,变得不堪一击。换言之,批判在职业写作面前,似乎变成了高调作态。反倒是职业写作变成了一种操作性很强,现实感突显的文学务实派。掩藏在勤奋写作面相之下的问题,似乎没有人进一步追问。一些作家拼命地写了那么多作品,而且,有那么多长篇巨作不断出现,这些努力对于改变我们今天的文学生活而言,意义何在?事实上,很多网络写手,基本上是不考虑文学写作的价值和意义,他们只在意自己的写作状态和作品的流行程度。如果写不出,或作品没有点击率,基本上职业生涯到此结束。而那些所谓的纯文学作家,虽然也在意写作状态和出版、传播情况,但他们考虑较多的,可能还是文学的价值和意义。那些文学史上青史垂名的作家,并不一定写得多写得长,而在于其作品有价值。所谓有价值,可能包含着无限丰富的意义,但核心的一条,是这些作品在文学世界具有传承的地位。今天的很多文学写作者,选择长篇小说作为文学写作的一种最最基本的表现方式,或许是网络时代文学传承环节的一种重要表达形式,但单单形式的选择,可能还是远远不够的。在文学表达内容的选择上,是否有超越自己、超越前人的地方?事实上,面对今天这样一个长篇小说遍地开花的景象,读者和评论家普遍的感觉,不是欣喜和兴奋,而是阅读的疲惫和乏味。几十万字、几百万字的小说,并没有带来文学上的惊喜,而是恐惧和担忧。这种恐惧和担忧,是指向文学写作如果变成了一种写作的马拉松,那么,是否也意味着文学接受也将在这种没完没了的马拉松中,承受乏味与疲惫呢?在现代社会,长篇小说曾有过全景式的宏大视野。但在今天长篇小说创作中,文字篇幅尽管有无限制的增加,但视野与现代作家相比,其实是变得更加细碎和细小。假如将那些超过百万字的当下中国长篇小说加以细细阅读,不难发现,故事的情节线索并没有多少复杂,但细节的描写和叙事繁复,得以无限扩大。就像是同一个细胞,原来在显微镜下显现,现在则是在光谱仪器下显现,其机理、脉络相差不多。
四
长篇小说的问题,事实上是当今中国文学面临的主要问题。对于一些评论家,媒体喜欢用“你读过这些作品吗”来诘难。但真正的问题还是长篇小说既然已经作为一个时代的文学问题,那么,它的时代涵义包括哪些?我们不是在一般的写作角度,论述长篇小说的写作意义和价值,而是在网络时代文学表达和传播的意义上,讨论文学写作变得长篇化、巨量化,就像今天中国的经济一样,如此庞大。如果忽略了这些价值问题的思考,而仅仅是将眼光落在一部部具体的作品上,强调一些细节描写、文字语言的个性特色等,当然也是文学批评建构的一个方面,但似乎与今天文学写作面临的问题之间,有着一种巨大的隔阂。
2015年10月于沪上寓所
【注释】
莫言:《捍卫长篇小说的尊严》,见《生死疲劳》,5页,上海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
康有为:《〈日本书目志〉识语》,见陈平原、夏晓虹编《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一卷),29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
[美]罗伯特·W.麦克切斯尼:《传播革命》,高金萍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版。
刘洪涛、杨瑞仁编:《沈从文研究资料》(上),126页,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
莫言:《作为老百姓的写作》,见《莫言讲演新篇》,266页,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版。
[法]让-诺埃尔·让纳内:《西方传媒史》,段慧敏译,338页,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
(杨扬,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