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丰子恺
视 线
梵高生活
文/丰子恺
一千八百八十八年二月,梵高到了地中海边的阿尔。从阴湿的冬的都会逃出,来到这南国地方,早已是骀荡的春日了。
太阳的恋人欢喜之极,不知不觉地叫道:“这里同日本一样美丽!”回顾三百里以北的故乡,只觉得一场悲哀旧梦。他就写信给贝尔纳:
“临别时有通信之约,现在我要先告诉你:此地空气的透明,与愉快的色彩的效果,无异于日本,真是美丽!水在景色中,犹如我们在‘锦绘’(Nishiki-e)中所见,作美丽的绿玉色,及丰丽的青色的浓翳。淡的橙黄的落日照在地面,映出青色。壮丽的金黄色的太阳!—然而我还没有见过此地的最美丽的夏景。女子的服装很美观。尤其是在星期日,可以看见非常简素的、美好的色彩的配合。到了夏天,这等也一定更美。”
不久夏天到了。他写给贝尔纳的信上这样说:
“我在这里比在北方健康得多。我在正午的烈日之下,也在麦田中工作。像蝉一般的欢喜它。唉!我悔不早十年,二十五岁的时候来这地方!—那时候我只晓得欢喜灰色,或竟是无色……”
他在灼灼的太阳之下,一刻也不休息地描画。偶然遇到事故而不能工作的时候,他就觉得非常苦痛。凡有太阳的时候,他的画笔未尝停顿。晚间,或天气不佳,而太阳不出的日子,他就利用这时候写信给远方的朋友—弟提奥、知友贝尔纳,报告他的制作的经过、计划、技巧上的问题,以及关于自然、人生、艺术的感想及信念。有时把日常生活中的琐末的事故都详细地报告他们。作品与书简,一样能发泄他胸中的郁陶的感情。
夏日的阿尔,每天赤日行空,没有纤云的遮翳。生于北方的梵高身体上当然感到苦痛与疲劳。然而日出的期间,他从不留在家里,总是到城外的全无树影的郊野中,神魂恍惚地埋头于制作。他呼太阳为“王”!制作中反把帽子脱去,以表示对太阳王的渴慕。
“啊,美丽的盛夏的太阳!使我的头脑战栗!人们都说我发狂,其实在我何尝是发狂?”
梵高在阿尔的太阳下,是“以火向火”,不久将要把他烧尽了。
他初到阿尔的时候,借宿在一所饮食店内。每月付宿食费五法郎。不久又节约生活,减少为每月四法郎。这数目在现在看来真是极微,然而在三四十年前的当时,又在他的不如意的境遇之下,是很不容易的事了。他常常在给贝尔纳的信上愁穷。他在这饮食店内滞留约数月之后,觉得生活费超过预算太多了,写给弟的信上有这样的话:
“只是费用增大,而画全无可观。这是我的悲哀!”
然而他并不失望,因为有极美的自然展开在他的眼前。他对着这南国的自然,每被蛊惑,从此不愿离开此地而回到巴黎去。信中又有这样的话:
“久留在南方,我相信早晚必有成功的一天。我正在接触此地的新景象,而研究它们。幸而身体健康,想不致有失望的结果。我因种种理由,想在这里找到一所隐居的房屋。”
到阿尔后两个月,果然在市郊找到了一间空屋。这屋傍着街道,前面有蓬蓬的草地,地点接近铁路,火车的声音时时飘入窗中。其屋共两间,左方是一所食料商店,右方便是他所租赁的屋。租金每月十五法郎。进屋之后,就遭逢意外的不幸!有一次月底付账的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的钱袋被人偷去了。不得已,拿所有品向房主作抵。结果负了一笔债。他写信报告他的弟:“旅人在此地,真要被绞出血!”
隐居处已经确定,他就欣然从事制作。关于这房屋的事,他曾写许多信报告弟和贝尔纳,有时在信中加描说明的插图。生活常是拮据。这不单是贫乏的缘故;根本上由于他不会处理生活,没有冷静的判断所致。他只知信任自己的善,直道而行,不知顾虑他人。然而周围的事情绝不像他所想的简单!
弟提奥这时候已经娶妻,有家室了。然其对于兄的亲情,并不因此而减却;反而愈加理解兄的才能,又同情于世间对他的冷遇了。他们生一个儿子,袭用兄的名字,也唤作文森特(Vincent),这是表示对于兄的敬爱的。原来提奥的结婚,并非其自己的意志,乃因兄梵高的劝告而成。梵高看见弟为了他自己而牺牲全部的幸福,心中十分不安。因此劝他结婚,让他享家庭之乐。他又希望提奥把对于他的情谊全部移向其妻,希望弟的家庭完全无缺。幸而弟结婚后夫妇和睦,可使老兄放心。
“啊,美丽的盛夏的太阳!使我的头脑战栗!人们都说我发狂,其实在我何尝是发狂?”
然而世事不会这样简单解决。弟的爱兄之心不会减少,兄也仍须借弟的助力。欲贯彻自己对于艺术的信念,势非把弟牺牲不可!他努力想解决这矛盾,然而矛盾愈结愈深。结果他只有承认自己的无能,除了懊恼以外没有别的办法。自从到了阿尔之后,这懊恼愈加严重了。
弟结婚后生活的担负加重了。梵高欲节约弟所寄来的金钱,舍弃这隐居所,改租了一间租金较廉的房屋。为求房屋的雅观,他把墙壁粉饰了一下,又添办了一些家具。猛然想起了制作的费用,他又懊悔这种浪费!他写信告诉他的弟:“钱已经全部耗费在画与房屋上了!”此后弟每月寄来的金额,总是不到次月早已用完。有时付不出房租,有时连一个钱也没有,四日间只用数片面包和二十几杯咖啡支持生活,而且面包钱是赊欠的。
“白天非有食物不可,晚上只要吃些面包已够了。”这话可怜得很!
他住在阿尔的期间,本地的住民对他全然没有温厚的待遇,反而以敌意对待他。所以他完全是一个孤独者。阿尔地方没有一个人认识他,他们见他像陨石一般的落到这地方,样子又十分古怪,赭色的髭与发,奇特的服装,他们将这北方来的异邦人,当作一个劳动者。那地方又没有画家,没有懂得美术的人。没有人为他说明、介绍,也难怪阿尔的住民不能理解他。
从历史上看来,其实阿尔不是一向不知异邦人、一向没有美术家来到的地方。这原是富于名胜古迹的游览地,近来时有美国人、英国人,巡礼到这地方。美术家及巡礼者常在这地方驻足。只因其街中缺少真能理解美术的人,又因像梵高那样人品古怪而画风狂热的艺术家,古来绝少其例,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当然不能理解他。他们看他的人如同一个谜,称他所描的画为“戏画”(Caricature)。农夫们都不肯给他做模特儿,嫌他描得太丑陋。
然而后来他也认识了几个土人。有时他们也肯受他的微薄的报酬,为他做模特儿。他也全靠这几个人聊慰孤独。然这也不过是在他的寂寥的生涯上偶然添一笔淡淡的色彩而已。
“颜面,颜面,我欢喜画颜面。从婴儿以至苏格拉底,从黑发白肤的少女的颜面,以至太阳炙焦的红砖瓦一般的颜面,及黄发的老妪的颜面。这等二足动物(人)的习作,在我觉得刺激很强。”
他这时最欢喜描人。蔑视王侯、贵族、哲人、圣者、淑女、农夫、劳工等一切阶级,即从各种人类的颜面上写出其灵魂的秘密。这强大的希望,在上面的数语中吐露着。
他在阿尔所描的人物中,手法最圆浑、趣致最高远的是鲁林。梵高与邮差鲁林的关系,较为深长,他住在阿尔的全期间始终与这邮差来往。又认识他的家族,邮差的夫人也常供他做模特儿,描出杰作。有名的“摇篮之女”,就是请这邮差夫人为模特儿而描出的。
还有一个妇人名叫纪诺(Ginoux)的,也曾供他做模特儿,描出几幅有名的“阿尔之女”。纪诺的丈夫在火车站旁边开一所咖啡店。梵高在这咖啡店内认识邮差鲁林,因鲁林的介绍而与这妇人相识,又请她做模特儿。
他在阿尔认识的人,只有这几个。
阿尔的自然款待他,阿尔的住民却冷遇他。他的事业渐次进步,他的生活依然孤独。时时遥念巴黎的亲友,弟、贝尔纳、高更,写几通绵密的长信付邮,以慰自己的寂寥。
(摘自《梵高生活》,丰子恺著,新星出版社2013年12月出版,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