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 及
1
警察说,他死了。
我说,谁死了?警察说,他被一辆水泥大罐车给撞了,死了。我还是没明白,但电话那头很吵,那警察好像还在跟其他人说着话,有些不耐烦。最后,他又掉头回来,声音也轻了些,他说是你老公。
事情就是这样。我眼前一黑,仿佛什么也看不见了,变瞎了。我当时正在喂鸡,后院里养了几只,黑的,黄的,都有。鸡还飞起来,想逃出去。远处的大路上,一辆收割机正在缓缓地移动。我只好去靠墙,墙厚,也脏,但我还是觉得那里能撑住我。手机跌落了,先是掉在鞋面上,然后就散在水泥地面上,内脏也出来了。
过了十来分钟,我哥来了。他开了辆没后盖的电瓶车,车子上积了一层灰。他就坐在我面前问,怎么回事?我说不知道。谁撞死的?我说不知道。几时出的事情?我还是不知道。他突然光火起来说,你这个人怎么搞的?我低着头在哭,眼泪成把成把地掉,我不怎么替他惋惜,我在想后面的事。他死了,家里怎么办?谁来养家?一想到这,后背就窜起阵阵凉来。
还是我哥带我去的现场,我坐在后面,抱着他的腰。电瓶车虽破,但那速度还是快,把成熟的稻子一排排地扔在后面。这个时候,我已经不怎么悲伤了,但有些麻木。手被吹得僵硬,心也僵住了。我哥多话,一直在说着什么,一会儿埋怨德清做事鲁莽,出事是迟早的事。一会儿又说,德清死了,我和孩子怎么办这样的傻问题。
我有点后悔叫我哥来。他一搅,我更难受了。如果他不来,我冷静些,或许会好些。但谁知道呢?他不来,也是不行的。我怎么处理这个事呢?我浑身在抖。德清离家的时候,还吹口哨呢!他虎背熊腰,壮实得像牛。现在说死了,我怎么也不相信。但这肯定是真的,警察是不会骗我的。除非他不是警察,我倒真希望他是假警察了。是假警察,就好了。
现场在一个岔路口,三条路汇到一起。天色已暗,警察在场,两辆警车闪着刺眼的灯,有人站在马路中间做着记录,还有人在拍照。地上有一副担架,上面盖了一块白布。看到白布,我的心在猛跳。水泥罐车已冲到路边,半个轮子冲出路基,半吊着。德清的车不成样子了,是辆小货车,车头瘪着,地上都是金属和塑料片。
警察看到我了,向我招手。问我要不要看一看要担架上的死人。然后,他就引着我走,我哥搀扶着我走。我的两脚发软,一直在拖。走到担架边,我不敢看了,不想去掀起那块白布,好像里面藏着个炸弹。我哥胆子大,去撩了一下。然后,他就开始呕吐,他蹲下身子,在路边草丛里一个劲地呕着。
我不敢看,不敢看我哥,更不敢看那个躺着的人。
“他妈的,不像样子了,惨不忍睹。”我哥呕完后擦着嘴唇皮这样说。他的脸色也两样了,好在夜色给他挡去了不少。
“不是人了,跟鬼一样了。真可怕!”过了一会儿,我哥还在喃喃自语。我想,还好,幸亏我没看,否则不知会怎样。
“你们过一会儿去交警大队,我们要处理这起事件。”一个拿笔的警察这样说。
水泥罐车的屁股高耸着,像根大烟囱插着。交警在指挥交通,旁边的汽车像爬虫一样缓慢地通过。
2
我哥坐在我旁边,抽着烟。豆豆在一旁,弄着一只玩具小白兔。小白兔的一只眼已经掉了。
门前是个大漾,千亩荡。我们刚来那会儿,还有点荒,现在却造起了好些房。加工厂这些天都停了,听说老板出事后,工人们都心不在焉了。厂不大,三个工人,是德清租了村里的房子办的。每天,厂房外蒙了一层絮一样的东西,我们屋子里到处都有。厂的隔壁就是我和德清的家,只隔了一道木门,有时橱门里有,鞋子里有,连碗里也有。村干部来过几次,让关,但德清总有办法。旧棉絮还会源源不断地进来。
我哥坐的小脚凳上,就罩了一层薄薄的絮,像蛛网一样缠着。
我的眼前总闪过那个秃头的影子。他沙哑着喉咙,喋喋不休。
“一百万,我想过了,一分也不能少。”刚才,在交警大队我哥就是这样说的,现在他坐在这,也这样说。
我明白他的意思。这钱,对我和豆豆都很重要,豆豆以后的生活也只能靠这个了。实际上,刚才在保险公司,一直是在争吵的。那秃头好像是公司的法律顾问,讲话很不客气,带着四川口音的普通话像是长满了刺。“不可能的,只能三十万,不可能更高了,以前都这样赔的。已经是底线了,不可能再高。我再说一遍,不可能再高。”我有些激动,站起来,想冲过去,但被我哥拦住了。我哥说,“回去,坐着,你这样激动有什么用?”的确,跟我相比,他冷静多了。只是一个劲地抽着烟,把一间会议室弄得烟雾腾腾。
“我想过了,打官司好了。别人也跟我说了,打官司就能赔得多。我们不怕打官司。”他把烟弹在地上。那些废棉花就堆在一旁,像小山一样。豆豆抱着小白兔出去了,她到了外面的空场上。我没心思烧饭,现在家里没了德清,好像全散架了。那些机器就露着牙齿,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我们。
“这个破棉絮加工厂,一年也挣不到几个钱。如果运气好的话,这回能弄到些钱的。这样也就值了。”他站起来,吐了口口水。
我觉得我哥残忍,好像他要挣死人钱似的。他没有这样说,但我听出来了。德清一死,可能挣来的钱比这个破工厂还要多。这个意思我听出来了,我有点听不惯这个话,但他也是为我好。我哥总是为我着想的。
“到时候,这些破烂货都一股脑儿处理掉。然后,我们换一个地方去住,也让豆豆读一个好一点的学校。”他走到机器旁,把手放在冰冷的齿轮上。那是棉絮加工机,也是二手的。德清从很远的地方弄来的,为了这机器,我们也挨了好多人的骂。他们说,这两台机器把村子都弄得不成样子,到处是飞絮,连村子里的树上、电线杆上都挂满了这脏东西。
我不吭声。屋子有些冷。还有好些德清的生活用品,现在一看到,觉得这屋子更冷了。
豆豆在门口摔了一跤。她哇哇地哭了。“起来,自己起来。”我嚷着,但没有出去扶她。豆豆的眼睛长得跟德清很像,一皱眉,就好像是一个人。
3
法院的屋子很狭,还旧,跟我想象的不一样,屋角处还有渗水的印子。我们在一条长桌边坐下来,等法官到来。冬天的阳光很无力,落在院子里的树皮上。树皮上的青苔结了冰,还有稀落的鸟叫声。
我们已经等了一会儿了。豆豆也来了,没人带,我只好把她也带来了。她还是抱着小白兔,在长凳上来回地擦,还不时按按它的鼻孔。白兔已成灰兔了。
法官还是没来,说好的时间过了四十分钟了,我好几次朝门口望。肚子有点饿,发出咕咕的声音。交警也来了,不过,他在玩手机。可能在打游戏,他不时还发出一两声干笑来。交警前面就交代了,今天不是判决,而是调解。那个秃头带了个女人来,女的穿了保险公司制服,他们在另一侧,说着悄悄话。
“司机呢?那个司机。”我问交警。他抬起头,不情愿地放下手机。“来不了,关在牢里。他说他没钱,烂货一个。”
“这样的人,枪毙也可以的。”我哥插嘴道。“如果他今天来,我就揍死他,非揍死他不可。”
“你们也有错。不全是他的错。”警察的目光又回到了手机上。警察这样一说,我哥就不吱声了,大家都沉默了。
昨晚,我躲在被子里,一直在哭。我没有为德清难过多少,我只是觉得自己苦。想到以后,我和豆豆,我们要相依为命,就盼着今天的判决能倾向我们一些。保险公司是公家的钱,公家的钱给我们一些是不冤枉的。我哥一直说一百万,他还托了人。其实,他自己也只是个打工仔,托来托去,要转不知多少圈,不知能不能带进法院里。我就紧紧搂着豆豆,搂着豆豆仿佛有一种搂着德清的感觉。
法官终于来了。是个胖子,穿制服,手里夹了一个文件袋。他啪地推开门,环视大家,好像在清点人数,也好像是走错了地方。当他进来的时候,后面跟着另外的人,一个中年妇女,还有一个小女孩。女孩扎辫子,胸口有红领巾,鼻梁高挺。她拉着妇女的手,那个人应该是她妈妈。
这两个是什么人呢?我好生奇怪。她们来了,也坐下了。她们就坐在法官旁边,法官打开文件袋,伸手在口袋里掏,最后掏出一支笔来。“开始吧,今天好像有点冷,空调坏了,大家坚持一下。”
他这样一说,我觉得更冷了。
“赔偿谈得怎么样了?”他抬头问秃子。
“没谈,等你来呢。”秃子说。
法官咳了一下,捂住嘴,好一会儿才放开。“有点变化,这是今天发生的。就是我眼前这两位,她们找到我,刚才在我办公室,一直在。这是个新情况,我要告诉大家。这位女士叫王丽丽,她说几年前他和王德清同居过,还生了小孩。”
一下子,我眼前黑了,好像不在屋子里了。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我一遍遍地问自己。地动山摇,我好像有点虚脱了,到底怎么啦?到底发生了什么?真有这样一个女人吗?她和王德清有关系?我怎么以前一点也不知道呢?
菩萨啊,我开始问苍天。隐约中,我看到那女人在点头,她还拉了一把辫子女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她们身上。屋子里安静了,好像是突然变静了,静得像是下雪的晚上。
“大家明白了吗?就是说,她们也要求赔偿。”法官又咳了。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不安,不仅我有,其他人也有。只有咳嗽声,一阵连着一阵。法官大概是感冒了,鼻孔红红的。但我想到的是同居同居同居,德清此前居然会和另一个女人同居,并生下孩子。我一点也不知道,从来没听说过。这两个人好像是外星人,从天而降,没有一点预兆。她们怎么会横生出来?这是不是一场阴谋?我的脑子在快速转动,停不下来,又漫无边际,杂乱无章。
我哥拍打了一下我的手,这应该不是在做梦。
我哥站起来了。他喉咙响亮,“不可能,这怎么可能?从来没听说过。这是骗人的,肯定是骗人的。我不相信。”
对面那女人始终不说话,头也低垂着,我能看到她的刘海。她样貌一般,前额有些凸,但胸部有点大,把毛衣都撑开了。这个外星人是从哪里来的?她的样子娇小,也有些可爱,但现在她出现就好像是强盗。她不是强盗是什么呢?我哥不相信,我也不相信。打死我也不信。
“别急。你说不信,我也不信呢。这不是说说的,要拿出证据来。法院是讲证据的。”法官终于不咳了,他用纸巾擦着嘴。
女人的脸顿时红了。她说有关系就是有关系啦?德清上过她,但德清死了,谁知道哪些男人上过她。这可能是个破货。她可能有很多男人,谁清楚呢?只有她自己清楚。反正我是不信的,我怎么可能信眼前这个陌生女人呢?
“人都死了,除非死人能张开嘴巴,把这事情讲清楚。否则怎么讲得清呢?”我急了,也说起话来,不过语无伦次。
法官用指勾敲了敲桌子,然后,正视着大家。
“办法总是有的。比如说做DNA鉴定。这个还是有办法的。”
4
转眼快要过年了,但一点进展也没有。我哥胡子拉碴,头发也乱蓬蓬的。下过雪的地上很泥泞,我的裤管上沾满了泥浆。法院的空调还是没修好,我们缩成一团,还不时掏出手掌哈热气。
第一眼看那个女人不顺眼,接触了几次,好像好些了。至少没像以前那样反感了。她穿了件鲜艳的滑雪衣,头上顶了个呢帽子,还戴个手套。她是开电瓶车的,我看见的,在雪地里吱吱前行,后面犁出一条深深的车轮印子。或许是被风吹的,她的两颊通红,像是那种快要坏了的苹果。我哥不看她,只顾自己抽烟。外面有风,他贴在窗口,把烟气喷出去。
豆豆在吃烧卖。是路边摊上买的,装在一次性的塑料盒里。她鼻涕挂着,吃得起劲,满嘴油腻。夹烧卖的筷子断了,一只长,另一只短。我肚子也饿,没吃早饭,但又不想吃。我没心情吃。辫子女孩也来了,裹了条大围巾,坐在桌子的一角,在本子上记着什么。我猜是在做作业。
今天还是调解,已经调解三回了,还是没结果。不过,DNA倒是有结果了,辫子女孩果真是德清的孩子。我以为这事情不可能,是测不出来的,但最后给我看了证明。大红的章,一个检测部门开的。真是噩梦。我也不知这玩意是怎么测出来的。我想这造假总不太可能吧,但心里在想,可能是假的。现在假的太多,弄一个假证明应该也有可能。我心里乱成了一团。
有时,我也看看辫子女孩。现在正咬着铅笔在做作业,那神情真和德清有点像,皱眉的时候,笑的时候,更像。或许她真是他的孩子吧。反正人已经死了,追究不了了。孩子都长大了,还能怎么样呢?我必须要接受这个了。不接受也得接受了。但我能接受吗?我接受这个事实,就等于打自己耳光。我觉得这些天过得太难了。
法院来了另一位,不是以前的胖子,是位女士,瘦弱,头发短短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现在是两个家庭了。你们两个都没有跟死者结婚,但都生了孩子。现在要你们协商,你们要商量出一个结果来。不要等我们判,最好是你们协商。协商就比较友好,体现人文主义。我们倾向于协商。”那女士说。
她说完,我们都不接话。辫子女孩收起了本子,不做作业了。豆豆把烧卖吃完了,我用手帕给她擦嘴,她钻到了我的怀里。她头发上有股味,像是一个星期没洗头了。
“大家谈谈吧。总要谈的,总要解决的。”女法官又催。
还是没有人发声。我哥在抠鼻屎,我把腿伸过去,踢了他一下,他还不明白。我又踢了一下,他才收手。
“这事不用商量,她们的事我们不管。我妹妹现在跟他住在一起,尽管不领证,但就是夫妻。这是毫无疑问的。”他把手从鼻孔里退出来,放到裤腿上,大声地说。
这时,王丽丽好像在跟辫子女孩说什么。那女孩就站了起来,小步跑着朝我们过来。到了面前,她把一块巧克力塞到了豆豆手里。
“妹妹,这个给你。”辫子女孩莞尔一笑,跑了回去。
豆豆拿着巧克力,笑了,门前几个蛀牙都露了出来。我一把夺下巧克力。“还回去,不要,不要这东西。”我厉声说。
“我要。我要吃。”豆豆来掏,想拿回去。
我怒了,紧紧地捏在手里。想用这点糖衣炮弹来搪塞,来制造假象。没门。
我站起,拿着那块巧克力走到了辫子女孩面前。我直接把巧克力扔了过去,啪地一下,巧克力落在桌子上,又弹到了地上。我本想加一句话的,话就要从嘴里说出来了,我又收了回去。要说什么呢?扔掉,就说明一切了。
待我回到座位,豆豆哭了。这个不争气的家伙,居然当着大家的面哭了。我的气更大了,一把拎起她,然后冲到了室外。室外寒冷无比,雪水正在融化,屋檐处有水滴一阵阵地落下来。地上都是脚印子,像是一朵朵脏花开在雪白里。
“叫你拿别人的东西,叫你拿。”
我说着就抽豆豆的嘴巴,我抽得很狠。她哭得更响了,眼泪汹涌,一串串,连成片。
傍晚时,又下雪了。我们回去只好叫辆残疾人车,车子破烂,摇晃得厉害。里面臭烘烘的,我们三个人缩着,在转弯时,三个人还会倒在一起。雪花落在玻璃窗上的污垢上,但我们哈出来的热气马上让窗子也消失了。我们看不清外面的景色。
豆豆靠着我的膝盖,她还在为巧克力的事生气,不怎么理睬我。开残疾车的是个正常人,五十多岁,头发一半已花白。他不吱声,低着头开车,尾气不时冒出,连车里也能闻得到。
“我跟你说,你跟他是正房,那个人是偏房,其实连偏房也不是。可能只是个姘头而已。所以,你对自己要有信心。这部分钱肯定不属于她,她算什么呢?你跟他住,你就是他老婆。你不是老婆是什么呢?”我哥说。
“不要说了。”我制止他。
“为什么不要说呢?你这个人就是这样,怕,什么事都怕。明明是自己占理,但还是怕。你这样能办得成什么事。我早就跟你说过了,我们要坚持这一点。一百万,一分不能少。你是受害者,你是最大的受害者。”
我闭上眼,把豆豆抱住。我想,我哥也是为我好。尽管他之前也说过,如果得到一百万,就象征性分他二十万。他这样说,我心里不怎么开心。但说来说去,他总是为我好。或许他也是说说的,毕竟他是我哥嘛。
5
我坐在那里,胸口很闷,好像被棉絮给堵了。
那个女人坐在那里,脸色苍白。她比之前更瘦了。屋子换了一间,有一个大的会议桌,也有立式空调了。空调外壳泛黄,热风不时撩过我头顶。这样,总比没有好。今天是腊八,快过年了,路过寺庙的时候正在分粥。一个大锅,热气腾腾。我就要了一碗,和豆豆两人把这碗腊八粥给分了,现在嘴里还残存着那味道。
秃子又来了。穿了件西服,外面是呢外套,那外套就挂在椅背上。几次见面后,都熟了,但又好像还是生疏。特别是秃子,一提到钱,就像烫手一样,马上又缩回去。我哥没来,他在厂里,来不了。豆豆来了,辫子女孩也没来,估计去读书了。厂里不成样子,工人不上班,但不时来跟我要工钱。我哪里来的工钱呢?随他们去好了。
这回还是胖子法官,他喉咙好了,声音清脆。一入坐,他就说开了。“大家注意了,今天是最后一次调解。说清楚了,这是最后一次,如果再调解不成,就只好判决了。所以,我希望大家能将心比心,尽快把协议达成。这既是为大家好,也是为我们好,我们没那么多时间一次次为你们做无用功。你们一个案子让我们陪了多少次了?你们自己想想。”
他完全是一副责备人的样子,好像都是我们的错。不,应该说都是我的错。因为我的一次次坚持,才让这个事情一拖再拖的。他就是冲着我说的,我明白,他这些话都是讲给我听的。我耽误大家了,耽误法院了,也耽误在座的各位了。我低下头想,我有什么理由呢?的确,是我在坚持,无非就是钱钱钱,钱钱钱。
我在乎的是钱。大家肯定都是这样认为的。我当然是在乎。德清死了,唯有这个钱还可能争取。这是我和豆豆生存下去的保障,是活命钱,也可以说是用德清的生命换来的。他的命没了,才换来一点点钱。我当然会在乎,会争取。我哥不是说了嘛,我不能软弱。他还说,现在就像有一块肉,几只动物都围着,都要抢,都要争。
我哥来了就好了。他一坐在那里,我就有底气,不在,我就觉得不一样,连说话也好像放不开喉咙。他有事,偏偏在这个紧要关口,真是没办法。
法官刚说完,我就听到了哭声。是那个女人发出的。她靠在椅子上,哭出声来,声音像是一只猫在叫,很难听。我看了一眼,又收了回来。大家都朝她看,法官还想说下去的,但停住了。平时,那女人就是一个沉默的人,与她见过几面,但每次她都很少说话。常常是默默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堆稻草。
然后,她站起,朝门口冲去。像一阵风一样,她拉开了门,跑到了室外。门一开,风就进来了,风吹起了我的围巾。所有的人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女人跑到室外,蹲在一棵树边,好像在呕吐。我能听见呕的声音。
我想站起来,去看看她,可又觉得不妥。我跟她说什么呢?再说,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或许她是生病了。最后,还是法官出去了。他走到了她的身边,问着什么。过了几分钟,她又和法官一起回来,脸色像是更苍白了。
豆豆问我,她怎么啦?我让她闭嘴。我说你只管坐着,不要问,也不要动。豆豆就不动了,不过,眼睛却盯着那女人看个不停。
这天的情况就是这样糟糕。后面就是关于金额的讨论。法官给出一个方案,保险赔偿总额只有三十万,当时保的就是这个数,这是最高的了,没有办法,不可能再高了。现在就是这三十万怎么分,我拿多少,对面那个女人拿多少。
“如果不同意也行,就等判决。判决也是这点钱,还要增加麻烦,还要再来。这不是讨价还价的问题,保险赔偿是有额度的,不是想给多少就是多少。”
“你们两人,我都很同情。”法官又说,“的确,都不容易。我的建议是这样,一人一半。每人十五万。你们两人跟死者都没有结婚,都不是法定的夫妻关系,所以我们认为一人一半比较合理。如果你们一定要打官司,那么我估计也是这样子。毕竟不是夫妻,没有依据,考虑到你们两人的实际处境,我们认为……”
我听不下去了。
这与我原先设想的完全不一样。现在,两个人平分,我拿得那么少,是以前设想的零头。这怎么行呢?但我又能怎么办?法官也说了,如果判决也是这个结果。我很失落,像是被冰水浇了一样。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我想,再拖下去的话,我也会像那个女人一样哭出来的。我会哭的,一定会嚎淘大哭的。
不久,法官把两支笔递过来,一支给我,另一支给那女人。
法官问那女人同意吗?那女人点点头,说同意。法官又转向我,问我同意吗?我僵在那里,开不了口。我打我哥的手机,手机通了,但没人接。我不知道他在忙什么。无数个怎么办涌上来,我拿不起主意。
“签了吧。你迟早是要这样签的。”法官说。
我拿着这支笔,笔杆凉凉的。豆豆又在玩小白兔了。我转动着笔,一脸茫然。
“其他没了吗?司机能赔吗?”
“别想了,要坐牢了,他屁眼里能挤出一分钱来吗?”这是法官给的回答。我真是绝望了。
我又朝那女人望去。她垂着眉,像一株快要折断的柳条。这些日子里,这个女人突然闯进了我的生活,以前悄无声息,但现在她与我有关,与豆豆也有关。这个死人死前沾花惹草,留下身后一堆烂事。我恨那死人,但现在再说恨有什么用呢?我扒了他的皮也没用。他就躺在墓地里,跟这个世界毫无关系,剩下一堆事还要我们来处理。我恨这个人,恨与他相识,恨与他一起生活。
我也同情那个女人。她越是没声,那份同情就越强烈。刚才,她走出去呕吐的时候,我好像也浑身难受似的。她和我是一样的,是受害者。我们,她和我,还有我们的孩子,辫子女孩和我的豆豆,都是一根藤上结的果。说起来,应该是姐妹,四个人,应该是四姐妹啊。
理智告诉我,不要签,但情感又仿佛在说,签吧,签吧。我仿佛看到德清,从墓地里抬起身,用一双眼泪汪汪的眼睛看着我。他在说,签吧,她跟你是一样的,是一家人,你签吧。你不签的话,事情会更糟。你有口饭,也让她们也有口饭吃。我求你了,签吧,也可怜可怜她们。
法官分发协议纸了。白纸上打了字,一份放在我前面,另一份放在那女人前面。
“不要再犹豫了。这是为大家好,为你,为她,都想到了。”法官双手撑着说。
纸一片模糊。豆豆在拉我的衣袖,她说想回家,她不要再呆在这里。就这样,我拿起了笔,抽开了笔套……
6
回去,乘的是城乡公交。
路在融雪的地上吱吱地走,车轮碾过冰碴子时发出摩擦声。我紧抱着豆豆,眼睛却盯着窗外。阳光无力地落在雪地上。树上,河上,都是残雪。远处的村庄灰灰的,有炊烟在屋顶上升腾。
车到村庄后,还有一段路。走在村路上时,我哥的电话来了。
“刚才正忙呢,怎么样,谈得怎么样?一百万没有的话,至少也有九十万吧?”他气喘吁吁,好像刚跑完步。
当他听我的叙述时,电话那头突然没了声音。我喂了好几声,他才接上话。“你被坑了,你肯定被坑了。你怎么能签这个字呢?他们是串通好的,肯定是串通好的。你这个人啊,一点脑子也没有。你的脑子被狗吃掉了。”
我无语,握着手机,说不出话来。
“天底下,哪有你这样的人啊。白白地把钱给送掉了。你知道吗?你这是白白地把钱送掉了,你这个白痴啊。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是正房,她是偏房,不,连偏房也不是。她可能只是个妓女。你啊你,你不信我这个哥,反倒要信别人,你让我怎么跟你说呢?”
脑子里一片空白,就像外面的白雪一样。
“我不能饶了她们母女两个。不能,我会找人去算账的。她们不会拿到这个钱的,我说的,这是我说的。”
“不要,不要这样。”我有气无力地说。
“你这个白痴。把我这个哥当外人,把别人,把那些跟你无关的人当亲人。你啊你,我真是被你气死了。”
手机里传来一阵嘟嘟声,然后断了。
我蹲下身子,站在雪地里。我不知道下一步会怎样。我恨这个世界,恨所有的事,更恨德清。我抬起眼,看到豆豆在雪地上蹒跚地走,她故意要去踩雪块。我哭了,热辣辣的泪水成串地落下来,跌落在了雪地里,止也止不住。我不知道自己都做了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做……这个世界显现出了不一样的样貌。在德清死之前是一个世界,现在又是另一个世界。面对现在这个世界,我一点准备也没有。我觉得无助、无奈,也无辜。
快走到村庄的时候,空地里堆着几个雪人。豆豆开心地叫了起来,“白雪公主,妈妈,白雪公主。” 其中,一个雪人头上还戴了顶红帽子。
她朝着那几个雪人奔去。
就在这时,村里的王木匠骑着摩托来了,车轮在雪地泥浆里翻动,弹起来,飞溅开来。他可能看到我在哭,把车停在了面前,还熄了火。
“你来得正好。你家的东西被工人搬走了。都快搬完了,你再不去就快没了。这些家伙还扬言要烧厂房,他们真的做得出来啊。你快去啊。”王木匠焦急地说。
我停止了哭,不相信他的话,用一双惊恐的目光看着他。“快去,快去,再不去就来不及了。”他在喊。
脚挪不动,好像被冻住了一样。
我不相信他的话,直直地盯着王木匠的脸,就像在看一个外星人。“快呀,你快呀。”王木匠催促着。
豆豆在不远处跳着,围着雪人,高兴地拍着手,转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