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献平
在空中,在高处
飞机向上,肉体向上,一种平素不可企及的高度在身下节节攀升。我们1岁6个月的儿子站在他母亲的膝盖上,脸贴小小窗户,用一耸一耸的跳跃,来表达他的新鲜的兴奋的感觉。他也在向下看:我熟稔的戈壁、大漠、雪山、河流、山脉、城市、村镇,阔大的机场寥寥无人,候机楼、塔台、指挥所、办公楼、楼房等等,那些曾经在平地令我仰视的高大事物,它们正在缩小、微渺和远离。此刻,飞机的姿势一定笨拙、缓慢,但却又自由、舒展,充满方向感。我有很多次在下面,在远处看到它:扶摇直上的大鸟,插入虚空的锐器,那一种连贯的动作当中,带着勇猛而又不可猜测的意味。那时候,我常常想:一堆钢铁,以及附属(尽管是端坐)于它的一群人,在空中,在高处,他们该是怎样的一种状态和心情?
人是大地的产物,这个属性从古至今都不曾改变,尽管现在的航天航空科技已经逐渐地打开了神秘的宇宙,颠覆了诸多既有的,甚至是根深蒂固、确凿无疑的惯性理解和科学探索。可是,无论远去太空多远多久,人的肉身和灵魂落点,还是在地球的表面。
我也时常想,乘坐飞机是一种奇妙的感觉。第一次,都是兴奋,甚至觉得荣耀。尽管全球化浪潮席卷,但相对于大地的芸芸众生,有条件和有必要乘坐飞机的人,毕竟还是占少数。对于那些经常空中来去的人们,乘坐飞机,离开大地,在虚空中的过程,可能见怪不怪,不足为奇了。然而,实在地说,我相信,无论他们坐了多少次的飞机,飞行了多少公里,但每次乘坐,在内心深处,肯定还是有一些隐隐的恐惧与担忧的吧。
通常情况是,他们就此离开,数个小时之后,再度回来或者落在另一个地方。关于这一切,作为个人是不可预知的。此刻,我只看见远处的戈壁,苍茫得令人心生渺茫,还有浩大的巴丹吉林沙漠,大地如此厚重,又如此轻飘,乘坐钢铁机器上升的人,身下的大地有一种快速下落的感觉——距离产生了:大地、空中、尘世、天堂……这些明亮的词汇,像是某一些闪烁的背影,在我的内心接连显现,但却越来越模糊。
这种感觉很奇怪。由此,我也想到,人心更加奇怪,对于熟悉的,甚至依赖不止的事物,尽管我们从没想到过要离开和失去,甚至从心里觉得它们和他们的不可或缺,特别是对个人心灵和精神支撑的重要性,但事物一旦发生变化,那一些便都会大相径庭,甚至不能引起我们的一丝留恋。
好在,瞬间的仰斜之后,飞机逐渐平稳下来,座中的男女停止翻检行包,在各自的座位上显得安静若虚。但我无从得知他们的内心活动,诸如去往北京的目的,以及心里所想,要见的人,要办的事情,归程日期等等。就像他们不知道我们一家去往京都再去往何地一样。
我将额头贴近舷窗,俯视大地,那里是城市、山峰、江河、村镇,还有沙漠、雪山和草原,只觉得,身下的苍茫似乎是一张轻薄的纱布,包扎和遮掩着天空与大地的距离。我知道,这种距离其实也是肉体之与灵魂、现实之与梦想的距离。此刻,我在它们中间,在这个过程当中,我的方向绝对是大众的,但也是唯一的;是虚无的,也是坚硬的。我只是一个顺从者,一个安坐着、需要并期望早些到达目的地的人。
身下的事物显然微小,不足道。但大地永远是坚实的、沉默的和包容的,对于飞行于它们之上的物体,它们无动于衷,无所谓看到,也无所谓看不到,但人类及其周边的所有的生命,都必须在它之上,哪怕是灵魂和骨骼。直立的山峰姿势伟岸,它们看飞机的样子像是仰望,又像是轻蔑。
俯瞰的大地像是一张阔大的纸张:群山的标点,河流的纹路,人群,车辆,所有移动的事物,都是蚂蚁、甲虫、砂砾的模样。而一个小时之前,我还在它们的中间和下面,仰望和弯腰,亲近和疏远,伤害和抚摸。这是多么奇妙的一个过程或者说状态。
人类发明飞行器,绝对是对上帝的一种威胁,也是对天堂的冒犯式的探险。
好在,人总是无法接近上帝和天堂,不是飞机太沉重了,而是肉身和精神还不具备与上帝同在的灵性与慈悲的力量。像很多同行者一样,从这里再到那里,我们必将落下,再次融入大地人间的那些尘埃、油烟,包括疼痛和温暖。因此,所有的逃离都是暂时的,长时间的陷入才是人生必修功课。
在空中,我们可以看到更远,但却无法站在更高。
有时候我也觉得,飞行的高度,对于人来说,有些虚假的意味,还带有僵硬、脆弱和恐惧、不安等等情绪。
儿子一刻不停,他小小的身子在他母亲的膝盖和前胸扭动着,抓着饮料和食品,看着机舱的烤漆和玻璃,也会看见下面飞速变换的大地上的事物,也会看见不怎么显眼的人和人群。
儿子也许并不知道自己所在的这一种对他来说前所未有的高度。此时,这种高度只是给了他一种视觉和心理上的新奇与兴奋感觉。他懵懂的高兴令我们觉得快乐,而他莽撞地不停跳跃,却令我们担心。我们知道,高度本身就潜藏着危险。
我闭上眼睛。这时候,肉体和生命并不属于个人,一堆钢铁的引领,本质上,类似一种没有任何承诺的托付和交给。想到这里,我伊初因为乘坐飞机而产生的某种快感或者确切说是虚荣,一下子变得不堪一击,脆弱异常。对于飞机来说,它所提供给我们的,只是一种速度和距离。它是承载和到达,飞行和降落。而人,却要在其中产生更多的感受和体验,当然包括突然的颠簸与某种不稳定,还有忍不住的胡思乱想。
每当心神惶恐的时候,我就俯瞰大地,辽阔而崎岖的自然人文,阔大、苍灰、沉郁、安静,承载着最凌厉的时间,繁杂的生物和事物,乃至更多的生命,以及人类的所有的美德与罪恶,还有苦难和幸福。
我看到苍灰色的机翼,像一只大鸟的翅膀,缓慢、庞大、锋利,犁开镶黑边的白色云彩,持续飞行在一种澄明的境界。
在空中,在高处,飞机翻耘、冲撞、绕行、斜飞,始终保持着一种尖锐和温和的英雄风度。我突然想,所谓的云彩就是天空的泥土,路过其上的人,也只是偶尔漂过的一粒微尘……我们只是路过,却不可以种植和生长。
天空乃至更多的太空,尽管虚无、遥远、神秘,充满诡异的物质和力量,但向上的行为,总是令人倍感鼓舞和肃然起敬。这时候,我不由想起众人传说的上帝,想到凌空自由飞行的神灵和天使。窗外的云彩不动,看不见的大风被飞机切开。我们向前,在空中,在高处,我们只看到了自己和身边的有形事物,上帝、神灵,无所不在又无迹可寻。
阳光透过舷窗,崭新、丰满、辉煌,有着天堂的感觉。我指给正在喝饮料的儿子,他的眼睛似乎也有点异样,他看到了,他一定也感觉新鲜,但不知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到河北境内,我一眼就看到了黄河与太行山、燕山,那些在大地上高耸和蜿蜒的巨龙,日光下坦荡而又曲折的山峦,村庄临近的河流,烟囱高耸的城市……整个大地承受日光,明亮而又生动。
我的故乡就在太行山中,现在,它就在我的俯视之下,我想一眼找到它,像鸟儿找到它曾经栖身的巢穴……可我是徒劳的,大地上的村庄何其多,我出生的那座,散落其中的小,总是令我感到莫名的自卑与懦弱。
是的,大地上的一切,似乎重复的太多,也很容易混淆,譬如莽苍的山野和大地,城市和村庄。
不知不觉,北京就要到了,我看到了这一个阔大城市的外围,以及它连通四面八方的铁路和公路,还有越来越密集的楼宇、街道。阳光隐没,淡灰色的黄昏土雾一样弥散和升起,它正在进入城市的内部,进入生命本体。
偌大的灯火之地,连绵若海,飞机下降,我的感觉像一只无力飞行的大鸟,向着黝黑的大地骤然扑落。我听见了它的尖叫、摩擦和颤抖音。
当我们走下来,站在水泥的机场上,蓦然觉得,原先沉重的肉体,羽毛一样发虚。我忽然想到:在空中,在高处,尽管什么都不存在,但我们路过之后,总要留下一些什么,任它们在空中,在高处,自行拆解和消失,或者被其他事物暗中收留和纳入。重返大地的瞬间,我竟然有一种极强的疲惫感,同时,也觉得了一种安妥与偎贴。站在车流渐少的大街上,我仰首看了看黑黑的天空,想起来时的道路,心里一片混沌,感觉很隆重和神奇,也很庸常和轻盈。
阔别的亲情
2013年9月,我去北京鲁迅文学院学习。10月底的一个深夜,我返回成都看望妻儿。下飞机之后,我在冷雨中打车返回,到人民中路三段,军区东门外, 此时的街道上几无一人,还没下车,就看到一个人打着伞朝这边看。那就是妻子!我快步走过去,把她抱住……回家。儿子果真没睡,躺在床上。我抱了抱他。儿子“嗯”了一声说:都是烟味!我尴尬地笑笑,摸了摸他的脑袋、后背和屁股。和妻子坐下来说话。她也说,感觉好像很久了,可才一个多月。还说,我在真好。我明白她说的。也知道,我在北京这段时间,她带儿子很辛苦。周一到周五儿子上学,周六和周日补课。有一次,他们母子俩冒着大雨去对面的青龙街练琴,全身都湿透了。还有一次,也是大雨,妻子被一辆摩托车撞了一下。
这些都是妻子告诉我的。我在北京的时候,她没说。另外,她身体也不大好,有些小问题一直没好转。输液十多天,中药吃了一个多月。我抱了抱妻子,但一句话也没说。我觉得,那时候说什么话都是多余的。夫妻之间,更多的是心,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负责,是爱与信任、依赖。
这个世界越是嘈杂和繁华,作为个体的人越是孤单。丈夫和妻子这种横空而至的结合和扶掖就是永恒的。人这一生,似乎都在寻找一种永远鲜活与紧密的关系。很多时候的邂逅,哪怕是一夜之欢,片刻同行,也带有这种因素。
早上,儿子上学,主动抱了抱我,说,爸爸,我去上学了!我摸了摸他的脑袋说,儿子,注意安全啊!这话是我经常对他说的。去年下半年和今年上半年我带他的时候,每个早上都要重复。有时候儿子说,爸爸放心吧,我这么大人了,没事!但我还是一遍遍叮嘱他。儿子从没反感,每次都回头看看我,眼睛里漾着一些柔柔的东西。
妻子说,现在需要一台车了,平时还好,要是雷电暴雨的,带儿子去补课,少不了接送。
妻子带着我乘公交去了一个车店,让我看她选的车子,又试驾了一番。我说我不会开车,也觉得那车子还可以,夸妻子眼光好。可在谈价格,签合约的时候,我也看不出什么门道,坐在一边瞌睡连连。交订金出来,妻子说,让你一起来没用!呵欠打得比天还大。
第二天,妻子去龙泉驿,我在家。儿子下午回来,我带他到以前老去的文殊院街吃酸辣粉和赖汤圆。这是我们父子俩在一起时经常有的活动。其实我不爱吃四川小吃,每次都以儿子为主。我要了一份海椒面,吃了几口,觉得太咸。刚放下,儿子就把他的赖汤圆推过来。我说,我不吃,不饿。儿子说,那怎么行,你吃四个,我吃两个。我说不了。儿子说,你不吃我也不吃了!我看了看他,拿过碗,吃了两个。儿子又把其中一个汤圆用勺子切开,对我说,这又是两个了,爸爸,你再吃一个!
此时,文殊院大门关闭,侧门还可以进。主要是方便当地人到里面散步。每一次去,儿子都要拿几把香。他带我去各个佛龛前面烧。有时候这小子自己许愿,然后问我,他许的什么愿。我说宝宝自己知道就好了。儿子说:祝愿姥姥、姥爷、奶奶、爸爸、妈妈身体都健康,甜甜姐姐和雯婕妹妹学习好。我笑笑,然后抱抱他。儿子也抱抱我。
妻子打电话说她快回来了,我去地铁文殊院站B口等她。
儿子在家玩游戏。我对游戏有一种没来由的排斥。可儿子生逢这个时代,对电子产品及其所有功能的灵敏度是我这一代人所不及的。我并不排斥儿子玩游戏,妻子倒也觉得儿子课余玩玩游戏也是一种智力锻炼。儿子呢,很多时候自觉,玩一会儿就关了。晚上再和儿子一起睡,感觉他的身体猛然长了许多,白天和我一起走路的时候,父子俩比了比,他头顶到我额际了。
三天过去,我又要去北京。早上,背着书包上学的儿子说他一定要送我。我和妻子等他放学回来,才往机场走。儿子又在后座上躺下,把头枕在我大腿上。我摸着他的头,还有脸,细细抚摩他的眉毛。儿子的手拉了一下我的手说,爸爸,去北京少抽烟、少喝酒,那都对身体不好。我点头,把他抱过来。
到机场换完票,我抱了一下妻儿,再抱一下。大致十多次,每次都很用力。妻儿看着我安检进去,才出了大厅。候机时,想起妻儿,心里暖暖的,也酸酸的。人总是渴望瞬间永恒,明知这不可能,但总是期待奇迹发生。儿子好多次对我说,爸爸,要是你总是这个样子,妈妈也是,我也是,那该多好!我笑笑,对他说,会的,儿子,只要你记住,你盼望,你想着,时间就会真的停下来。就像我们一家在一起的每一时刻。
因为我爱着,所以我悲伤
我也不喜欢河北,脏乱差。对面的李说出这句话,我惊讶,吃了半个饺子,眼睛瞪着他看了好一阵子。他看着我说:你咋地了?这么看你的哥们。我说我也是。我还想就我一个河北人不喜欢河北呢,没想到遇到同道。李也是河北的,他那地方比我老家邢台——沙河要好很多,他在秦皇岛,那里应当是河北最好的城市了。李的这句话,让我顿时有了一种知音般的感觉,尽管其中五味杂陈,既爱且恨,难以名状。因为我爱着,所以我悲伤。
我生在河北,其实是晋冀两省交界处——南太行乡村。贫苦是天生的。几年前,母亲拿出奶奶临终前留下的一个黄纸包,我打开,发现其中有祖爷爷购买田地、树木的契约,日期都在民国时期。油纸估计有七八十年了,还很柔韧。我当时没带相机,无法拍出来。只好交给母亲保管。再一个,我爷爷以前熟读四书五经。以此来看,我们家未必就是四代贫农,贫也是从爷爷那一代开始的。
成长的岁月已经远去,虽然于今旧得叫人提不起精神,但对我个人影响巨大。由于家贫,父亲讷言多劳,且以忍耐为人生要诀。母亲则相反,事事要强,以至于夫妻两个并不和睦,邻里之间也常有矛盾,而最可怕的是,他人举家同仇敌忾,我父亲和爷爷奶奶则见事就躲,最终,那些屈辱、伤痛,都落在母亲身上。直到现在,我母亲还问我说:你小时候挨打还记得不?我说了几件。她说,还有俺打你。那时候,受了别人欺负,俺没地方出气,就把你拉过来,屁股上捶一顿。
及至长大,在学校,因为势单力薄,我也是受欺负。而且欺负我的人,几乎都是与我们家有怨隙者的孩子们,还有亲戚的孩子。到中学时候才逐渐摆脱。有一年,在附近村子的庙会上,我无缘故地被一群流氓地痞拦住,脸上挨了一巴掌。那是我最深的屈辱,当时要反抗,一转身,到处都是歪戴帽子斜着眼的坏蛋,只好强忍了。再后来去附近的邢台、沙河、邯郸,我迷恋于它们的霓虹,但是,每次去都提心吊胆。有传言说,在邯郸总是被拦住要钱,有的还莫名其妙被揍一顿。
相比邯郸,邢台的治安稍微好些,明目张胆的坏事少。有一年我在邢台,和本村一个同学,夏天大中午的,人被烤得冒油,我和他一起在邢台某街道,看到两个人打架,血淋淋的,方圆几十米一个人都没有,两个人就在烈日下痛叫、互殴。那同学长我一岁,看那阵势,便拉了我,从另一街道转走了。那些年,我在邢台买了不少书,福斯特、雨果,还有刘再复的《性格组合论》等等,还记得在《十月》《人民文学》读到肖亦农、莫言、刘毅然、刘宾雁、麦天枢、李存葆、王光明等人的小说和报告文学,对《红橄榄》《二姑随后就到》《西部在移民》《山中,那十九座坟茔》《柏林墙》(忘了作者名字)等印象极为深刻。
离开故乡多年,每次回,都很仓促。2000年以前,邢台基本没变化,近几年稍微有些变化,但只是城市表面,内里永远是脏乱差。在街上转一圈,不管冬夏,手上就是厚厚一层黑,黑水哗哗的,能染布。再后来,我们在那里买了房子。那几年,我的想法是,人毕竟要回家的,随着年龄增长,随着世事和个人境遇变迁,也忽然觉得,老家永远是最偎贴的。尤其是父亲去世后,我对此毫不质疑,甚至想到,总有一天,我也会沉睡下去,在我曾经嚎啕、悲伤、恐惧的坟茔之下。
但这并不代表我改变了对邢台乃至老家的态度,有时候觉得无奈,是一种百无通道的痛苦抉择。我妻子和岳母去了,也觉得邢台脏乱,晚上摩托车轿车哄的一声就上了人行道,连基本的安全感都没有。我在邢台的亲戚也都劝我回到那里,他们的热忱是有理由的。到成都,我个人非常高兴,岳母和妻子也都支持。我对母亲说了,她也支持。
母亲的态度和前些年截然相反。前些年,她要求我务必要回家。一句叶落归根,就说得心中充满了悲情与惆怅。这一次,我电话告诉她,她说,哪儿好去哪儿,俺也没别的想法。我开始以为她生气,然后再试探,她真的不生气,愿意我来成都。
但是,我知道我割舍不掉与南太行乡村乃至其周边城市的联系,那种联系,是胎衣式的,是俗世的,也是精神、文化传统和灵魂的。我每次回去,到邢台,我就愁眉苦脸,这里看不对,那里看不行,走在街上,好像随时都处在危险之中,那些车辆和人,总是不按规则出牌,哪怕是过人行道,也想着特权优先,或者我先你后。我一直想,这城市到底怎么了,那些高档车里坐着的各色人,到底心里想的什么,做的又是什么?
在邢台买了房子,我只去过两次,几年时间一直闲置,我想去看看,每次都觉得索然无味,想到将来要回到这里,心里就发愁,就有一种憋屈的感觉。母亲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别人的再好,也没有自己的好。在北方民众的文化传统里,鄙视自己的故土总是被人耻笑。我小时候,村里有几个人出去当兵,探亲回来对乡人说普通话,他刚转身一走,有人就指点说,出去几天,还撆着个洋腔,哼!神情很鄙夷。我在外多年,每一回到老家,就是一口家乡话,我以前在老家人人皆恨,但一直说家乡话,无意中赢得了乡村一些人的喜欢。
对故乡城市和人的不喜欢甚至鄙夷,我知道这不是一个好的作风,也不是一个出生于斯的人应当说的。在外地,每一遇到同乡,我一般不愿意表达自己真实的看法。以前在沙漠搞科学发展观,我牵头一段时间,同事也是石家庄的一位同乡,我每说河北不好,他就反对。我说我的理由,他说再怎么着那也是家啊。我说,正因为那是我们的老家,我才恨铁不成钢,爱恨交加。不过,那兄弟人很好,工作上,我说咋干他咋干,我让他做什么他一句话不说,直接落实,奔波跑路的事儿,他最勤快。他个人的事情,也常常问我,两个人交流甚多,彼此蛮知心的。
其实,我一直有天下大地,无处不故乡的宏大认知,何况还在中国。前些年,写了一些故乡印象之类的,在老家也反映甚大,但我回乡后,无人当面问我。他们表达的一个观点是,一个从这里出去的人,不赞美,还说自己家乡不好,是败家子,是没心肝,没良心的表现。我笑笑。有一种“人不知我心,我心空对月”的悲伤与无奈。在成都,没想到李和我对河北的印象如出一辙,我欣然,而又不安。一个地域,倘若她的孩子发出批评甚至痛恨之声,乃是她自己的大不幸。
我心里也总想着,每次回去,都能看到越来越好的家乡,她文明进步,人和谐而富有同情心,城市基本的容貌和卫生让人心神安宁,这是基本的愿望。
因为我爱着,所以我悲伤。
当我悲伤,请喊我名字
这个文章题目,是忽然间冒出来的。没有来由,也没有刻意去想。它就这么在我脑海横空而出,就像是一面LED,不停滚动、闪烁。我想,这一定是什么东西袭击了我,也一定有什么样的东西暗示了我。有一天,一个信佛的朋友对我说,明年可能有事吧,如果那时候自己的生活轨迹不受影响,不改变,想要再换一种活法。我忽然很有同感。我不信教,但却时常感受到一种天启般的辉映。那种辉映似乎很遥远,就像穿越迷雾从前世而来。我默然了一会儿,然后说非常赞同。我知道,这赞同有违唯物主义成分,但唯物主义观点当中,也有很多的事情无法解释或者干脆就是牛头不对马嘴。我发现,自己在很多时候仍旧是一种乡村文化的载体。小时候爷爷以讲故事的方式灌输给我的那些神鬼妖狐,多年前我以为它们消失殆尽了。可是,最近我才发现,其实它们并没有远离,而是像一群顽固的敌人,以缩小与隐身的方式,根植在我的每一个细胞当中,无法摆脱。
2011年秋天,我是彻底不写字的,一个字不写,而且,对于关于文字的事儿一点念想都没有。好像是离开了那个“场”,有些与自己有关,但是在我内心根本惊不起一点波澜。看一些相关文学的报道或者新闻,其中相当部分,说是新闻,其实是预料中的旧事,不过是拿出来再说一遍而已,没什么新鲜的。昨天出去转悠,五点多了,忽然想去同仁堂,我的胃一直不好,吃了一些药,可它还是意见很大,我不理它,它就鼓胀,叫我非常难受。打车过去,我以为只有一家,便进了成都同仁堂。一二楼都是卖药品的,各种各样,名贵得不可思议。中医馆在三楼,问挂号,小妹态度很是倨傲——在成都,我发现几乎所有的服务行业都是这种状况,即使小店,它也要挥着一张破门面欺负客人。
找了对症的中医,看了一顿,开药,付钱,说要等两个小时。我想再看一个,就又挂了一个号。一个号二十块。又开了药。我要他们熬好,明天再来取。出来吃饭,一个人溜达,到红星路,想早点回去,便又打车。至格兰会下车,溜达了一会儿。在城市之中,即使你容身于此,也还是有些异样的。其实呢,我从来不排斥城市,我只是排斥那些庞杂无度的开采与消耗。
忽然想起,在一家报纸看到一篇文章,标题大意是,中国要警惕拜金主义之类的,我觉得这话说得很不靠谱,甚至是无端的废话,拜金主义,或者心灵物化等问题,早就是问题了,估计连街头卖花的老太太都一清二楚,现在才提这个问题,简直是叫人哭笑不得。这和我一直观察到的非常吻合,越是稀缺的,越好高调,越是严重的,越好赞美。这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且常常被众人吃剩饭一样轮流嚼过了的。
晚上还没回来,儿子发来短信说,老爸你在干嘛呢?我说宝贝我逛街呢。儿子回信“哦”了一下。这样连续多次。这小子发短信比我神速,以前,问我一些问题,我刚发出去,他就回短信说,下一个。我说,稍等啊少爷!他回短信说,好。我又好气又好笑。发了短信,索性打电话过去,儿子说,爸爸你在干嘛呢?我说我在街上啊!儿子说,我现在可想去成都了。下次再去,你一定要带我再去文殊院和杜甫草堂啊!那里的金鱼特别好,我喜欢。我说,你来了想去哪儿我就带着你去哪儿。儿子说好。我还想说话,儿子却说,老爸我不跟你说了啊,我要做作业。我说好吧儿子,做吧。儿子说挂了啊,就挂了。
过了一会儿,儿子又发来一条短信说:老爸我很想你!这是我最为感动的。他和妈妈八月来,这一晃,几个月又过去了,儿子似乎又长高了吧。上次给我发了一张照片,头发长了一点,也还是满脸的淘气。
人说父子多年成兄弟,我也一直觉得,和儿子,似乎是兄弟的关系了。他有时候也很是气人。记得上次来成都,我和他在家。他玩游戏,玩了几个小时,我说好了,出去吃饭吧。他不让,坐在旁边。过了十分钟,让他换衣服出去吃饭,他不去,和我闹。我说不吃不饿啊。他说不饿。我说那我也不饿。儿子说,你饿了,你去吃吧,我反正不去。说完,就出去坐着了。我尾随出去,看到他坐在秋千上,游来荡去,似乎没事。过了一会儿,他回来,还是不去吃饭。我有些生气了,就说他。他越发不去。我生气,挥手要打他。他却自己打自己(这一点和我像)。
气得我没招,打了他屁股。我的手掌都觉得红痛了。两个人都气呼呼的(他哭了一会儿)。过了一会儿,我就忘了此事,说,儿子,我带你去德克士吧。儿子似乎也忘掉了一样,爽快地说,老爸,咱们去吧。父子两个,手牵手,在街上,心里都是美好。
我一个人在成都,儿子和他妈妈在西北,我极端熟悉的地方,他在那里出生。沙漠戈壁是他第一次看到的世界。在那里,儿子上学之后,很快就有了很多的同学还有朋友。妻子说,儿子很能跑,骑着赛车到另外一个很远的单位去找同学玩耍。手机里也多了一些电话号码。每次回来,手机都要存一些新电话。
我听了呵呵笑。笑后,不忘说一声,儿子真的大了。他在长大,而且是瞬息万变的那种。我还觉得,儿子的心里一定藏了我们不知道的东西。孩子早熟,也不是一件好事。大方面,是社会环境的影响,小范围看,似乎和当前的教育有关系。儿子这一代人,似乎注定要失去轻松的童年。快乐,似乎只有假期了,但是,假期作业又太多。我虽然不大懂得当下教育,但隐约觉得,这样的教育似乎是有问题的。是要把人训练成机器,还是要把人做成非人的一种社会动物呢?不得而知。
由儿子和妻子,我忽然想到,离开巴丹吉林之后,我近一年来几乎没有想过在那里的人和事情,一点都没有。而且还觉得,从前浩大的沙漠戈壁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像一张蹩脚的油画,挂在我的脑子里,一动不动。我对这种感觉非常奇怪。这与我对故乡的感觉很不相同,虽然在老家也就是十八年,在西北也是十九年,但在西北的时候,我对故乡的感觉始终是清晰的,故乡的任何一个人,一个地方,都在脑子里栩栩如生,而且还充满动感或者叫做弹性。
但对于西北,我在那里十多年,超出了我在故乡的时光,为什么一旦离开,就觉得模糊了呢?这究竟是为什么?现在,除了我的亲人和几个朋友之外,我对那里的一切都觉得模糊,甚至都觉得是假的,不存在一样。这种感觉我难以形容,但十分真切。我百思之后,认为这可能是刚离开的缘故,如果再多些年,会愈加清晰的吧。因为,西北,阿拉善高原乃至河西走廊,是我迄今为止最为熟悉的中国地域之一,另一个就是故乡了。在巴丹吉林沙漠,我完成了人生的基本内容,我想,这一切,应当是西北的赐予,如果没有那个地方,我不在那个地方,似乎我的生活不会如此。至少就有了很多的可能。
对西北,我是时常心怀感激的。
这些年来,我时常陷入到莫须有的悲伤之中,一瞬间,或者一句话,或者是一个念想与想象,都会导致,突然悲伤,我不知道为了什么。有时候,我懒得哪儿都不去,就在房间呆着,有时候特别想出去走走,去山上,去一个陌生地方,走走,看看。有时候想坐在茶室喝茶,就那样喝了,再去撒尿。最好什么也不要想,就喝茶,把自己制作成一个哑巴、一个傻子那样。
当我悲伤,请喊我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