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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小本身(组诗14首)

  • 作者: 诗选刊
  • 来源: 归一文学
  • 发表于2023-11-09
  • 热度15299
  • ■张凡修

    与子书

    我什么都可以交出。唯独

      这所老房子,不能给你

      ——就在这儿养老啦

      这是当年你母亲我俩

      脱了六天泥坯,偷大队十五棵柳树

      自家稻草,自家高粱秫秸,自家高粱米饭

      请四人帮工建起来的:

      九米六长,五米六宽,两米八高

      前后檐三七,俩房山四八

      冬暖。夏凉。

      孙子就搁这儿,我们抚养

      上学你母亲送,放学我负责接

      这房子与泥土相连,地气重

      孩子不爱闹毛病。

      我们腿脚都利索,但不愿踏进你的楼房

      实在不忍心那个布袋套在鞋子上

      去一趟,连印痕

      都不曾留下

    触 须

    静静地摇晃。两道优雅的弧

      除了它,没有谁可以把秋天撼动

      它从夏天开始献媚:挠痒痒,揉胳膊,捏腿

      庄稼们很舒服

      舒服得丧失了敏感。一些藤蔓植物

      就此,顺着秸秆往上爬

      蛐蛐的触须短而粗,借机笨拙地唱响自己

      蝈蝈的触须修长美丽:扭曲,卖弄,舞

      以动制静。才有可能

      依附或抓紧更铺张的蔓延

      像我现在,手心吐口吐沫,大镐举得高高

      尘土飞扬。虫声嚼着草叶矮下去

      茬子,毫发无损刨出来:

      鲜嫩,细长,白

    梅 瓶

    整个地面都破碎了

      凹瘪的部分躺着一只葫芦

      ——上鼓下束

      鼓的位置有盐渍渗出

      流经束的弧度,恰好

      吻合我过失的弧度

      裂纹斑驳。我用手指

      描那身子上的脉络

      我遇见的多是春闺少女

      背影有些模糊

      她们很久没洗脸了

      蓬头垢面,低垂的小小的头

      试探着寻一只水瓢

      而葫芦陷入泥土,它不开口

    细小本身

    是我的疏忽。播种时

      塑料薄膜覆盖得不严密

      漏风了。还有被茬子尖儿扎破的小窟眼儿

      三亩棉苗有七垄

      瘦弱、单薄、茎细、叶小

      从现在起,我要把所有高大,粗壮,威武的念头

      都给细小本身:偏移、偏心、偏爱

      看着小苗呼吸和生长的雀跃

      我舍不得走。我有足够的水、有机肥、氮磷钾

      我还会带上我心爱的女人

      一动不动地,陪着它们

      尽管疲惫,也请,让我片刻欢愉

      像1960年,母亲嚼着窝头一口口往我嘴里塞

      那时我贪婪的样子还是现在我贪婪的样子

      全部的力气全部的爱,我用来喂养,栖息我心中的

      细小本身

    画 瓶

    地头上,有一团红襁褓。

      后来表妹出落得极漂亮,却患上一种

      致命的病:十天有八天落枕

      脖子左歪的时候,我往往在右边

      灰尘迷了她的眼,她不让我揉

      隔两米,我吹出她眼里的泪水

      没吹亮一个滑落的雪夜。

      ——漫长。一捆山柴倚住

      舅舅的家门。表妹迟迟未归

      仿佛隔得那么远。偏右

      八十里地的山外,一个从那儿回来的人说:

      地头上,有一团红襁褓。

    停不下来

    这是下坡路。虽缓但漫长

      我推的是独轮车

      停不下来。

      大哥,你头里走吧

      许多年了

      我们都没有结伴走过

      这路多宽,车多快

      看树梢上,搭着大大的鸟窝

      温暖得动心

      一只只小麻雀都等食儿呢

      大哥,你头里走吧

      这么多年我用独轮

      为的就是能盘山,能绕岭,能

      钻胡同,爬羊肠小道

      能倒腾一些意想不到的惊喜呀

      大哥你回家。后晌儿

      先去刘老五摩托修理部

      要一小瓶废机油

      再寻摸一块别太大也

      别太小的石头

      就在坡底七十丈远的地儿等我

      那儿陡,石头

      正好倚住轱辘。

      我停下来。顺便往轴皮里

      抹点儿油

    地 气

    盐碱地的地气是咸的。腌冬的母亲

      总是把牛腰粗的大缸

      埋地下多半截

      母亲脱了鞋光着脚跳进去

      装一层,踩一阵,踩一阵,装一层

      母亲先露出眼睛,后露出身子

      露出膝盖时跳出来,把一块大石头

      压在,芥菜疙瘩上

      母亲隔三差五往缸里瞅

      是不是酵出了泡沫,是不是

      地气“咕噜咕噜”地响,是不是

      放了盐以后,咸中带酸,酸中带涩,涩中带苦,苦中带香

      香中散开芥味

      地气的呼吸夜里重白天轻。天未亮

      把压菜石顶上来

      这时候的母亲,从一棵老柳树上

      砍一截绿皮棍子,插进缸里

    忏 悔

    一块麦地,总有几疙瘩或十几绺子

      鹤立鸡群样长得欢实的

      它们出生的地方,往往是盛放粪堆的地方

      粪堆不可能刮得干干净净

      总会残留一些;

      它们生长的地方,往往是挨着一口井的地方

      管子浇地时被茬子尖扎漏了

      水就随时随地地呲出来。

      这些水肥充足的麦子

      过剩地享用养分

      因而穗子沉重。因而总是在熟透以后

      头颅低得更低。似乎默守的内疚

      被瞬息捅破,又羞于说出

    暗 涨

    灭草剂买假了,苗和草一起长出来

      我逃不掉了。

      小苗拽着我逃不出高粱地

      我将身子压得极低

      老天爷的身子,也压得极低

      连阴天。苗和草彼此看不清

      草在我脚边汹涌,薅了不打蔫

      一会儿又站起来

      我困在草里,被挪来挪去

      雨丝笼罩一场白色的风

      从清晨,一直湿到傍晚

      又从夜里,向白天暗涨

      看来我在地里爬着

      天空就不会抬高

    汹 涌

    草和苗的目标是一致的。

      苗稍稍迟疑,草就会闻风跑来

      草不像苗,能被宠着

      草不挑剔土地的肥瘦而苗太娇贵

      一直没高出它身边的草

      苗的内心也有光芒,一次次被草遮掩

      苗的光芒,只有我

      一个人,看得见

      ——草和苗一起汹涌

      为草送行。我必须

      把手里的大锄头换成小锄头

      才可以一再剔除。一场雨后

      草又楞楞实实地长

      这让我,蹲在地里恍惚

      小锄头是单刃的,不像我刮脸的刀片

      锋利的、寒冷的、潮湿的

      这一面钝了,还可以用另一面

      “一如万物的位移,来自我们内心偶尔的呢喃。”

      而荒芜,总是从一头汹涌。

    今 夜

    逼进旮旯的黑

      只留出一小截,双脚与地面之间

      耷拉着的空

      一个拄天空回家的人

      瞬间学会了填充

      他借助拐杖顶端的铁箍不停地摩擦大地

      我是一个见光就闭眼的人

      但今夜我必须伸张睫毛

      一粒慢性衰竭的光,我怕碰碎

    起 风

    腐朽的气味。

      母亲清晰地记得,很多年

      只是整理——

      家人的衣服都蜷曲一个纸箱里

      偶尔,在半山坡的树杈与树杈间

      悬空

      几乎是风,依旧是风,让父亲愈发褴褛

      旧马褂在二月踉跄,舍不得

      脱下来。舍不得

      让三月添几块补丁

      母亲憧憬着四月——

      那时野草纠缠,庄稼开阔

      老人会捣腾出一件西装

      套在马褂的外面

    尘 埃

    下午的光线

      从瓦片、椽头、主梁、顶棚、柱子

      一再后退

      察看脚下凹凸不平的小方砖

      我迟疑着扫帚从哪儿插手,才更适合

      尘埃的意图。

      随风移徙,住进我的老屋里

      十八年温暖的家。

      渐渐冷下来

      它们紧紧地抱在一起,像抱着晚年

      干净的衣服向年龄塌陷的尺寸

      被我手中一把锈蚀的老剪子

      裁来裁去

    风钻进一只废弃的掸瓶

    贼不走空,风走空。风走过柴房

      柴房所有带眼儿的物件

      都传出忽哨,包括窗户

      极微小的缝隙,也在充盈

      风钻进一只废弃的掸瓶里

      掸瓶本身几乎无声。几乎

      一个泥捏的扳不倒,稍晃一下

      就站稳了

      撤出了身子,风不空手

      依次搬走窑火、青胎、绿釉、幽暗的骨灰

      和化为灰烬的泥

      来不及拿走的耳环

      碰落一地

      本文标题:细小本身(组诗14首)

      本文链接:https://www.99guiyi.com/content/793656.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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