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海英
不 知 道
一个诗人，说不清诗是什么
我们爱，我们不知道爱是什么……
就这样，人类承认了自己的无知
世界，仍保持它的未知
而地表每天还在运动
星空也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一支南极科考队又开始了艰难探险
幸好我们不知道
幸好不知道比知道的多
也许这就是我们继续下去的理由
也许在两者之间，正是诗的部分
夜晚，穿过城市街区
指着一棵树你告诉我，那是合欢
开一种伞状的粉色花
路灯下，看不清树冠
依靠记忆，我搜索出合欢的样子
风吹过脸
你又让我闻空气中的潮腥
伸着脖子，我深深地嗅着
那是泥土、草木、霜露
杂糅在一起的味道
—— 一种很久没有闻到的荒野气息
等荒野慢慢返回的过程
我们不再说话，只是感受……
不远处一个打电话的人
我猜测他是打给恋人
论 读 者
“他们随意捡起我的一本书，就通过它给其他的书下了定论。”
忽然羞愧，好像米沃什说的是我。我也如此妄议过别人。
“他们似乎听到了些什么，却听得一点也不真切。”
如他所言，理想的读者，我不算。
低头继续读米沃什。想到毕加索读爱因斯坦的书，他说
“我啥也没弄明白，不过没关系，它让我明白了别的东西。”
深夜读一个人的诗
深夜读一个人的诗
就是去见一个人。
他不知道我
但我读他的诗。
一首一首读下去
每首诗都是他形象的一部分
最后是他的照片。
诗人在他的诗里，抚慰了我。
谢谢他。
他并不知道我的感谢
也不知道我读他的诗
诗人眼神冷峻，在照片里望着我。
读完一个人的诗
此后忘记，或者想起他还有余温。
关掉灯
诗人和这个夜晚一起休息。
进 化 论
深夜，一个人看《猩球崛起》
物种之间的博弈
看着看着，猩猩凯撒
对暴虐的管理员大声说“不！ ”
我也不再关心人类的去向
而是跟着猩猩们
逃离铁笼，翻越城区
奔向红杉林……
从电影里走出来
站在窗前发呆
确定自己仍然身处城市
有些悲哀
没有一条可供返回的路
都是进化了的人
存在与消逝
看一张布罗茨基的照片
我恍惚，来到了
他的时代。也仿佛遇到
我喜欢的茨维塔耶娃、阿赫玛托娃
曼德尔施塔姆和奥登……
以及还是小男孩的
他，在喝了一杯茶和吃了一个蛋后
沿着花岗岩河岸奔向学校
……他们穿过我
又都走远了。
回到冬日午后的沙发上
我抱紧了我和我的猫
和布罗茨基怀里的猫一样
它们都陪伴着
活着的我们
庆 祝 日
这一天，我暗中修改了自己的生日
经过我的允许，我才是我
这一天，我举杯
庆祝自己的出生
庆祝，我终于可以决定自己的死亡
暴雨隔开了我们
一个人滞留在暴雨中
透过窗，我望着他
暴雨将他孤立在世界的大街上
我也是孤立的
暴雨把我与其他事物隔开
那些建筑物、树木、垃圾箱……
都站在自己的孤立中
暴雨继续倾泻下来
以决绝、暴烈的形式，让自己
孤立无援
青 菜 记
一棵青菜
正在失去水分。我拿起它
穿过人群
确信暮色里有我们共同的
无法抗拒的东西
去除枯叶，把它放在砧板上
转身，我也在疲惫中爬上床
深夜醒来
我安慰自己，你并不孤单
一棵青菜，也在厨房里默默消化着
身边的黑暗
偏 安
走在张家界的深山
我失踪了。随便哪一座山峰
都有个隐居的我
别人找不到我了
生活的乱事，江湖的纷争
法庭之外的审判和语言暴力……
都被大山挡在了外面
我终于能天天写诗，看云
但儿子发来短信，说想我了
顿时让我返回到
早就厌倦了的现实中来
空 樓 梯
一条放弃了的路径
显现出少有人到来的荒僻
却保持原有的曲折与陡峭
它只作为最后的退路
和迫不得已时的选择
存在了
艰难的攀爬
也只作为一项记忆，偶尔被提起来
就像今天中午
我来到楼梯间
我也只是站了站
就出来了
大兴安岭
2016 年8 月，去古城岛的路上
停车休息。男人们在车后小便
不知名的小花儿
白桦、落叶松、樟木松、云杉
占据了我们之外的所有空间
忽然意识到，正站在一片巨大的废墟上
大火早就熄灭了
那么多花，都是废墟上开出的花
那么多树，都是废墟上长出的树
废墟的下面，有人烈火焚身
我听见
至今还在呼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