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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僧八思巴

  • 作者: 诗选刊
  • 来源: 归一文学
  • 发表于2023-11-09
  • 热度19636
  • 欧阳江河

      

    1



      你三岁时犯下的一个善的错误,

      十岁时,深坐于考古学的天空,

      八百年后,被直觉的核弹击中。

      一枚核弹不可能从善的前提

      与后设,退出秋水蓝天。

      装饰性的废墟,在深掘之下,

      错的与对的,都将变成无意识。

      但这意识形态的娄子捅得也太大了。

      物权与神权的一堆麻烦,

      将缠住你,哦尊贵的八思巴。

      转世把你从死后世界夺回,

      不朽是唯一多余的东西,

      永生者,简直生不如死。

      万物因显微作用起了裂变,

      任由原子论和实在论,

      在牛羊身上,形成人群和风暴。

    2



      那是你吗:萨顿高僧的明月前身,

      从时间修辞的吸星大法,

      弃绝而出,将圣迹抖落在地,

      回看时,人已在千年之外。

      前世投向余生的恍然一瞥,

      含有游牧时代的种种延宕,

      心与物,死后仍待在一起,

      这天荒地老的人之初啊。

      一个或不足一个的八思巴,

      不必改变本心,已是一身万化,

      一刹那,换来万古的自相抵消。

      如是,你拿整个星空为忽必烈灌顶,

      为十三世纪的蒙古口语造字,

      为大元帝都选址北京。

      但你见过太平洋海底的一只白鲸吗?

      你统领过一支骑马的海军吗?

    3



      塔影憧憧的眼中异象,

      经不起佛的一声叹息。

      而我,隐身于二十一世纪的算法深处,

      听八思巴对忽必烈讲授佛法:

      开端一句,说的是世俗藏语,

      中间换成了僧侣用的藏语,

      结束时,混用另外两三种语言——

      比如梵语,萨迦教的秘语,

      比如,其他星球的手语。

      这些极寒带的古代悬言,

      无声无息,却言说久远。

      我不在意忽必烈能否听见,

      而是对所有不加区分的心与耳,

      佛本人,是否一直在深听。

      望着比积雪还要沉默的祁连山,

      我有点把新月的黯然神伤,

      与白塔寺的秋风经卷弄混了。

      若是你生前没读过量子论,

      容我替你手抄一遍。

    4



      在沙弥戒和比丘戒之间,

      八思巴梦回儿时的卧象山。

      象鼻天神托举起八思巴之父,

      对他说:从须弥山上俯视西土,

      目之所及,皆是你儿子的领地。

      一头大象,即使平躺下来,

      也是一座山:生理衍化为地理。

      战争,从不解释武器之轻,

      仅凭帝力维持不了想象力,

      军团步伐,未必走得比丝绸远。

      风过处,起了斑斑虫迹,

      岁月的思绪竟如此绵绵不绝。

      高原是辽阔的,天空是蔚蓝的,

      反而使斗转星移变得迟慢。

      佛,提着刚挤出的马奶,

      落在荒原狼的头狼身后:马头琴

      一直这么忧郁,但安慰了牧羊女。

      梦见沙漠的人,浑身都是金羊毛。

    5



      萨迦班智达和西凉王阔端,

      皆以剩身入土,将西域心象

      递解为本地事物的大幻化。

      云泥双身从众树的阴凉

      走到烈日下,合起八千经卷。

      仅凭不类物象,八思巴

      立身于远见中,与佛之舍身对视。

      你不必對后人说“我是八思巴”,

      定都北京,也是齐物等身的事。

      十岁时,你出后藏而入西凉,

      细察白雪皑皑的火山灰,

      将肉身静伏于丝绸般的大地。

      十二岁,你初到武威,已是

      或将是某个待召的赤子吗?

      对极小的可能提出尽可能大的要求,

      这构成了最深沉的不可能。

    6



      在六盘山,八思巴进谏忽必烈:

      不要创新地去过已经过过的日子,

      也不要在下跪之下、最高虚构之上,

      理解恶的固有。将军们

      盘点战利品时,没把木星算进去。

      马刀倥偬,骑者无暇与隐者

      互换快意恩仇:但是,连云的幼兽,

      不也听命于道德心手的调度吗?

      混迹于本教戒佛令的蒙面人,

      私底下将成吉思汗的戒酒令,

      看作醉停飞鸟的天人之醉,

      鸟影,留给日日狂饮的窝阔台汗。

      六十五岁时,西凉王阔端

      也醉死了自己。大札撒,

      将拴马的笼头套在骆驼头上。

      成吉思汗的第四条遗言秘而不传。

    7



      万世羔羊,待宰时,静如待产。

      天空牧场,鲸鱼死而彗星出,

      马蹄已尽可能高地碰到了鹰翅。

      八思巴远道而来,手里的碗

      捧远些是云,捧得近身是泥做的。

      人羊分食的同一只碗啊,

      一回神,已被佛的嘴唇触碰。

      天在漏水,也不知统治者治水,

      是听从雷霆,还是心的工程?

      金汁在笔的残山剩水,

      在经文和格言里掺入了沙砾,

      谈吐之间,咯嘣咯嘣的。

      念更多的六字真言就会有

      更多的现实,而我们,该如何对待

      这从古至今的黯然神伤?

      我们的继承没任何遗言在先。

    8



      一路见树无花,口传口的历史,

      将刀笔的事付与铁马木流。

      一只羊,变成猛虎时起了慈悲心,

      但变身为人,十万卷羊皮书

      也不够它变:除非离身成梦。

      肉身是第二自然,而非变化起因。

      一即二的花教,?一呼一吸,

      对所有不成铁的花儿,

      不开不谢,不予细嗅。

      吐蕃僧侣,总得有个坐处,

      但并非坐下来就虹霓绕身。

      鲸鱼没学会在夜空中发光,

      粒子,深隐于豹纹之条理。

      佛学不碰相对论,不代表佛陀

      不被爱因斯坦所梦见。

      火星之所以不按照水星的轨迹

      移动,是因为八思巴在静观它。

    9



      我更愿意听八思巴谈五明三藏,

      而非忽必烈的骑术与箭法。

      对万箭穿心的异教徒

      动手脚,实属渎神之举。

      八思巴,为蒙古帝国造字吧,

      识字和写字,符合游牧天性中

      更为深远的在地形式。

      无论蒙古草原有多么辽阔,

      定居下来,坐论农桑,

      是西域一带汉族人的选择。

      大地上还有多少单季稻的念想,

      没转化成鸟群和人口增长?

      这么一颗寸心悬在浩渺宇宙中,

      是多么小,多么奇妙的恩典,

      无常本身又是多么无止尽。

      心即初月,不知何所起?

    10



      灵童八思巴途经二十一世纪时,

      将十三世纪的雨滴和泪滴,

      存留在老人萨迦班智达眼里,

      没那么黏稠,仅有稀薄的镜像。

      此刻,我在古凉州穿街走巷,

      走,被反过来走:落日足以深埋。

      你也在行走,但双腿已不在手上。

      更远处,一匹马突然出现。

      或许山地越野车能把你

      驶出蒙古帝国的茫茫草原。

      但四轮驱动中的两个轮子

      必须卸掉:大道青天,太高傲了,

      任由忽必烈兀自独步,连必死

      也配不上他的垂死和疯狂。

      而在薄冰似的空气与醉氧之间,

      八思巴真的存在过吗?

    11



      分身十万的八思巴无非是

      飞锡恒沙的众身合一。

      莲花在天,不必将落座之人

      看得太真切,太逼仄。

      天地有大美而不受小我约束,

      浮世人亦非佛骨所埋,

      部分暂坐,部分如船行天上。

      西域想象,于我是闭目内视,

      于八思巴是枯坐太空舱,

      不显山,不露水:若非旧我翻新,

      岂非佛的条形码在天边外一闪。

      出够了太阳,天开始下雪。

      接听手机时,我总能听到

      一些融化的声音:比如风声,

      比如念诵无上咒的声音,

      比如右耳的经筒在左手转动。

      但谁会在十三世纪给我打电话呢?

      如是,在一个更为缜密的推算中,

      我是被八思巴虚构出来的。

    12



      从兰州到武威,车过乌鞘岭。

      西土不是有马就能骑到远方的。

      一个十三世纪的西藏僧侣,

      会在二十一世纪的人群中现身吗?

      再迷人的天空牧场,怀古之人

      也不会去碰一架羽毛做的竖琴,

      寂静,历经多少石佛的深听,

      还是未听的样子,还是重山复水。

      神秘半月如一小片薄荷,

      含化在一块石头的嘴里。

      幽灵打动人间,是因为旧我

      被新我认出时新鲜生动。

      每个人身上都留有待召亡灵的

      寻迹法:圣者,耳垂边的灰烬,

      小心翼翼地升了起来,准许众生

      在八思巴以外的声音里坐下,

      受到死后生活的天上教育。

      昨日我途经乌鞘岭,与八思巴

      插身而过,可这一切不过是闪存。

    13



      在博物馆,玻璃后面的八思巴,

      没有金身,但有悬诗和圣地转移,

      与真实世界保持着

      驾鹤而去的礼节性间距。

      所有语音提示都是梦幻式的,

      提醒梦外游客:鹤止步。

      在算法的界面上,考古与仿古

      不停地切换真身和插孔之身。

      拔掉插头:这或许是个史诗般的决定。

      肯定有某种难以释梦的东西,

      使蝴蝶飞起时是一只孔雀。

      橱窗里已无袈裟,并不意味着

      佛,要为西服或运动服代言。

      人类不知道八思巴的精神形态

      是什么,而物质形态之优雅,

      所維系的不过是佛骨在枯枝上

      被折断了,霎时天上大风。

      2021年8月12日

      (选自《诗刊》2022年4月号上半月刊)

      本文标题:圣僧八思巴

      本文链接:https://www.99guiyi.com/content/799090.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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