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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水流年——印象乐先生与80年代

  • 作者: 传记文学
  • 来源: 归一文学
  • 发表于2023-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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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戴锦华似水流年
    ——印象乐先生与80年代

      戴锦华

      

      在中国,大约没有哪个人文学科的建立,曾如比较文学那般起始分明、风生水起;或如比较文学那样,挟携着、铭写着一个时代的梦想与欲求,同时反身书写、形塑着自己的时代。

      或许可以说,20世纪80年代是当代中国史上“最好的年代”——侯孝贤曾注释:所谓“最好的年代”,意不在“好”,而在于独特、鲜有先例、无从复制。在我体认中,这正是80年代的独有特质。那时节,两种体制彼此叠加、冲突碰撞、时有交融;那时节,社会、文化正在纵横交错的细细裂痕间悄然绽破,尚未断裂开的“地表”结构,依旧震慑着断层间、近现代百余年的幽灵与怪影。因此,充满80年代天际的,是新旧时代飞扬的理想旌旗。

      一个激情盈溢的年代,一段悲情对决的岁月,一份因理想而青春勃发的记忆。曾说过,80年代的中国,或许正经历着一次“倒置了的全球60年代”——尽管中国也曾是60年代,那一全球青春骤涌、乱象环生时代的重镇和推手。这不仅由于80年代我们年轻,我年轻,更由于那时节的精神气质年轻,以往时代蓄积且震慑的激情与梦想正喷薄而出。我们相信未来,寄望未来;我们信任文化,崇尚文化。意欲终结过去时代的共识,令我们忽视了我们正践行着“文化革命”的逆子与传人的角色。浑然不觉与高度自觉之间,“世界”,这个为“亚非拉”所标识的巨大参数悄然褪色;“中国”,这个未满百年的民族国家的形象与意义,正从陡然向西展开、为欧美所指称的“世界”视域间渐次凸显。彼时,人们喜用的习语是“老中国”;在我们的历史想象视域中,背负着历史重负的中国老迈蹒跚;甚至在其起始处,便如林庚先生点评的《楚辞》:越过了童年与少年时代,一步进入了成熟。因此中国诗歌中第一个成熟的意象是“秋”——“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然而,我全部的成长年代,却深深浸淫在判然两别的青春文化与氛围之中。先是“八九点钟的太阳”、“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继而是“希望的田野”、“60年代”式的主题:以知识对决权力……80年代,一份迥异的青春气质盈溢在激变暗流涌动、勃勃欲出的中国大地。

      那时节,西来且新鲜的“比较文学”,便如同某种时代的微型肖像与文化印鉴。

      

      1950年,乐黛云在北大对一万名学生演讲

      在我个人的经历与体认中,我对比较文学的认知、国际视野中的比较/差异意识、我与这一学科丰厚而稀薄的联系,都系于一个人、一位领袖——乐黛云先生。事实上,这也是中国比较文学学科史上的事实:在20世纪80年代的文化记忆中,比较文学的旗帜重叠着乐先生的名字,她不仅是中国这一学科的奠基人与确立者,她也自始至今,以她的学养、气度、胸襟、精神气质与人格魅力召唤并集聚着人们对新学科、新思想、新理论与“走向世界”的热望和实践。

      20世纪七八十年代之交,乍暖还寒、阴晴不定的时日。我的求学岁月。在彼时的北大,乐先生于我,于我的同学们,是一则“传奇”、一个偶像。1979年,昔日的诸多“右派”从种种放逐中归来,课堂上突然多了一些新鲜却沧桑的面孔,几乎成了那个时代特有的悲情与激情的标识。多少荒诞又迷人地,“流放地”或“归来者”的称谓与命名无疑有着俄罗斯历史与文学的出处和印痕,却错位地叠加在彼时风靡的美国当代文化史系列之一部《流放者的归来》之上,逻辑而错乱地指向《伊甸园之门》——修辞性挪用,也是对将来未来、未死方生的时代的期盼与预想。那时节,课堂上不同科系的归来者,尽管多少带着某种生疏、谦卑与木讷,却因为苦难或蒙难的光环而带着莫名的浪漫灵氛。乐老师则不然。当她再次出现在文学课堂上,迸发出的是一份受阻良久、骤然喷发的意气与才情。要很久以后,她传奇般的青年时代,《当代英雄》杂志或“集团”,她的落难,她和汤先生间的世纪爱情……才会在学院内外流传。在乐老师的课堂上我曾始料未及地遭遇震撼:听她以尼采哲学的视野读茅盾,“日神精神”与“酒神精神”,如此强烈且鲜活地洞穿了茅盾笔下的、或激进或颓废的青年形象;“大革命”时代的“动摇、幻灭、追求”,在西来的光束下,陡然呈现了迥异的色调与意蕴。在神采飞扬的讲述间,乐老师看上去是如此的年轻,间或遗忘了那泼洒在田间、牛棚、锅炉房,那折损在污蔑、侮辱与无望中的23年的光阴。不久后,这位令我们这些年少轻狂、桀骜不驯的学生折服的“新”老师暂且离开了我们的视野;那时,没多少人知道,乐老师是最早接受美方学术邀请、负笈大洋彼岸的中国人文学者。及至她与汤先生相携归来之时,她已然成了校园偶像。

      犹记彼时宿舍里熄灯后的倾谈。乐老师是其中的主角。其时,带着激情和饥渴、羡慕(些许嫉妒),同学们谈得最多的,不是当年令人艳慕的“归国人员”特权物——日本电器,而是与乐老师伉俪同回的十几箱书——“国外最新学术著作”!七八十年代之交,在我们的心中,那不啻是一座阿里巴巴的神秘宝藏。再以后,同学中的勇敢者登门求教,受到师长热情接纳,俨然成了乐老师的座上客。黑暗中的倾谈里便多了亲历者讲述的细节:乐老师的豪爽,汤老师的儒雅,那一对出色的儿女;乐老师家独有的“壁纸”:四壁上顶天立地的书柜,满满的古籍与新书。新年夜,乐老师开门纳客,宾客如云,其中不乏师者,但多有学生。亲历者特别描绘了屋中的一道风景:十字拉起的挂绳上密密匝匝地悬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精美贺卡。师生们一起包饺子、度新年……我不在其中。那时候的我,阴郁、多少自闭,在少年时代的政治介入与风云之后,在雾非雾的情窦初开与创伤记忆之中,正处在生命的最低谷。今天回看,也许会称之为迟到的青春期效应,或少年意气间的孤傲吧——也许,只是“玻璃心”的矫情。但至今犹然的是,“耻于做真诚状的自我表白”。那时,对我所倾慕和折服的,我只会远远的注视,默默的关注和倾听,不愿近前半步,生怕唐突、亵渎,生怕被拒绝或轻看。校园里、未名湖边,偶遇老师时,也只是交臂而过,驻足默送背影。甚至在夜晚热烈的倾谈时刻,我也大半沉默,却在心里为自己勾画着同学口中的图画:那书斋,那藏书,那亲情与才情,那对读、伏案时刻的静谧,那满满的贺卡展现了“外面的世界”与学术连接……暗暗地,向往着并尝试为自己勾勒那样的未来人生。

      

      1971年,乐黛云在南昌

      渐渐地,乐老师不再仅仅是北大校园中的一个身影、学生们口中一个口耳相传的故事,而且是80年代幕启时分最响亮的名字之一,而且这名字与一个悄然舶来、渐次耀眼的学科之名重叠在一起:比较文学。似懂非懂地体认到:那是全新的学科与方法,那是豁然洞开的视野与路径,那是新的可能与未来;甚至,那就是新的十年、新的世代的号角和召唤。悄然清晰起来的是,比较文学不仅关乎文学,更是重新校订中国的位置。将中国再度放置入欧美开启并主导的世界与世界历史之中。彼时彼地,那是对冷战结构的超越,那是冷战时代对冷战逻辑的文化突围。那是大学、人文学科自觉的更生与重建;那是无关政治,却充分政治的文化实践。彼时,在远处的角落,今天,在时光的此端,我可以想见乐老师当时所置身的风云际会之处,所肩负的重压与冲击。她事实上树立并执掌着“比较文学”这面旗帜,至诚、谦和地站在前辈至尊的后面,积聚起那时节无数激情张扬的一代青年学子。一个学科的建立。一个时代的开启。及至90年代中期,我已在乐老师麾下,西渡大洋彼岸,才购到乐老师赴美时出版的自传。捧读之时,那题名:To the Storm(《面向风暴》),显影出更长的时段,更丰满的意味——乐老师的一生充满了疾风暴雨,但她始终未受困或失陷,而是迎向风暴。那时节,比较文学是一方沃土,一隙蓝天;继而是一场悄然的飓风;到它成就为一处异常热烈的论域、最终坐落为一个全新的学科,它已在乐老师的预期与自觉之间,改写了中国文学的地形图。然而,即使彼时,乐老师已棋高数筹:当人们借比较文学而仰望欧美、追随西方之时,乐老师在这处高地上,瞩目的是中国的文化与诗学传统,她思考与学术的落点,是将差异而普遍的中国思想带往世界。深深地内在于代表着“五四”文化的精神,又自觉地尝试超越其上,乐老师在她逾不惑再起步的学术生涯里,有着寻觅、发现、建构、确立现代中国文化主体的高度自觉,但其中毫无夜郎自大、顾影自怜。作为暴风雨时代的女儿,乐老师始终保持着批判、自我批判的犀利、锐敏与勇气,因此绝不会陷囿于“国学”、“国故”的窠臼。于我,于我的时代,乐老师一边不断延展着理论、甚至是西方新锐理论的天际线,一边在广阔的国际视野中展示着中国文化、中国文学、中国诗学的博大精深的宝藏。

      彼时,我也于懵懂之中热切地向往着“比较文学”,悄悄地撰写过长文《司空图与华兹华斯》。今天回望,当然是暗自庆幸未谋发表,不然必是深悔之“少作”——不仅由于少不更事、才疏学浅,也是由于那无疑是蹩脚且妄自揣摩的“平行研究”。但年过知命,却蓦然间对其生出几分“爱怜”——只因那是乐老师写就的历史在我生命中划过的第一道印痕。毕业了,我终于与比较文学擦肩而过,在无选之选间去了电影学院任教。但我学术生涯的起步、立足之初,仍是受惠于乐老师的、也许是无心之举的点拨。将结束学生生活时,乐老师第N次访美归来,在办公楼礼堂讲座。人头攒动、一立足地难求。门外走廊上满是渴望不得入内的学生。我早早到场,也只得有幸跨在窗台上听讲。那次,老师讲“西方新思潮”,洋洋洒洒间论及“结构主义”,寥寥数语清晰勾勒出这个其时闻所未闻的“主义”。那是我与结构主义的首度相遇。惊闻之时,若有所得。依着老师的路标,我在彼时新理论的热络与荒芜中搜寻着结构主义的断篇残简、只言片语,自那里启程我电影学术生涯,自那里理解了为师者的意义和快乐。就是这样,乐老师出演着时代的启门者。在彼时上狭小却珍稀的一隙间,欧美世界悄然涌入,中国正起步登场。她获知,她指认,她引领,她助推。她呼唤风暴,也细雨润物。

      

      1988年,乐黛云与她第一部英文著作To the Storm的合作者卡洛琳·威克曼(中),密友薇娜·舒衡哲(右),摄于波士顿

      到我得以面对面结识老师之时,比较文学已蔚然壮观。中国比较文学学科历经艰辛,开始确立。中国文化书院揭幕,我曾是无数学生中无名的自费学员。在台下听乐先生、汤先生及列位“武林至尊”侃侃而谈,真是人生快事。至今仍占据书柜一格的书院教材:从比较文学、比较史学到比较政治学……覆盖了人文、社会科学的各个学科、领域。那时,乐老师麾下、骑着自行车、奔走在北京的长街短巷上的各类青年志愿者,如今早已成为各大学、各学科的头羊。中国比较文学学会不仅是其时最壮大的学术团体,而且是80年代中国新理论、新学科的发祥地与庇护所。今天,已很难想象一个民间学术团体,可以具有那样的量体和影响:不仅拥有数千会众,而且下辖百余个二级学会;中国之“缅因河畔的法兰克福学派”——意指跨学科、理论建构与批判的功能和角色,是其时人们对乐老师的团队、对学会的期许。一则小趣事:80年代中后期,负笈北美中国学子已初涉美国学术,为了在白(/男)人中心的学术圈赢得一席之地,他们积聚起来,为自己搭建舞台,他们最初的自我组织正是“中国比较文学学会旅美分会”。而今,其间美国大学的“讲座教授”已不胜枚举。这一切,固然是那个特定时代的奇迹,但无疑清晰刻写着乐老师的人格魅力与个性特征。如今,我身历半个世纪,不能说阅人无数,也可说交往颇广,但乐老师的胸襟、气量、风度与胆识,仍是我至今所未见。“和而不同”,是人们间或挂在嘴边的说法或引用,但作为一种可望难及的境界,却是乐老师为人、治学的基本。乐老师自己做人坦坦荡荡、毫不苟且,但待人、用人却是兼容并蓄、不拘一格、绝无苛求。因此,麾下诸众,千人千面,路数所思各异,却能一呼百应。此间,偌大舞台的台上台下,固然少不了明枪暗箭、命攻暗算,乐老师自也免不了“中招”;也见过她愤懑、无奈,但永远只是一瞬,挥之而去,从不挂心。自彼时至今日,乐老师一以贯之的,便是倾全力知人善任、珍爱人才、提携后进。不仅我辈,及至我辈之弟子,乐老师几乎是有求必应,助之不遗余力。

      

      2010年11月,北京大学比较文学发展30年暨北大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研究所创建25周年会后合影(左起:滕威、乐黛云、张锦、戴锦华)

      

      那时,我还不知道,我们身处的时代将陡然落幕,一个全新的“世纪”行将开启;那时我还无从想象,我将在新“世纪”舍弃我深爱的电影学院、追随在老师的左右,由此揭开我个人生命全新的一页;那时我还尚未认可:老师——乐先生,将是我毕生仰望,难于抵达的高山。

      责任编辑/赵柔柔

      本文标题:似水流年——印象乐先生与80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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