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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仁湘:叩访往古时代的使者

  • 作者: 传记文学
  • 来源: 归一文学
  • 发表于2023-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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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文 林 琳

      王仁湘:叩访往古时代的使者

      文 林 琳

      

      2014年7月,韩国电视台的记者不远千里来到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为拍摄纪录片《随园食单》,寻访退休多年的王仁湘先生。王先生玩笑地对记者说,做饮食文化研究,当初被视为“旁门左道”,没想到后来“旁门左道”的反响在海外比考古界还大。

      两个月前,作为评委代表,王仁湘在第三届李济考古学奖学金的颁奖仪式上发言,“致探访古代社会的年轻使者们”,他说:“考古人只不过是现代社会和现代人遣往古代探访信息的使者,使者要有自己的担当,为现代与未来社会服务,将考古明晰了的古代信息反哺社会。”他把在古与今中的流连纠结看成是考古人的命运,认为除了化腐朽为神奇,通古博今地将人类文化的脉象呈现给世人,才是考古人更重要的责任,尘封地下的器物,记录着人类绵延的文化,考古不是高深的“象牙塔式”研究,而该是学术普及的桥梁,告诉人们衣食住行背后的历史与文化。

      这大概是王仁湘做考古却能在饮食文化界名扬海外的因由。自入行,他就以文化的视野做考古,思考考古关联的问题,他讽刺自己不算合格的考古人,虽然从未懈怠,却几次“跳槽”未遂。若即若离的考古缘分常使他从不拘泥于学院派,大江南北的野外考古“实战”则给了他纵横时空的宽阔视野,加之由始至终的人文关怀,他从业几十年一次次“僭越”权威,不但填补了早期新石器文化研究、边疆考古研究、彩陶研究、饮食考古研究、带钩带扣研究等诸多空白,更是倡导“公众考古学”的第一人,提出考古学需要由封闭和神秘走向广阔与平易的学问之道,考古学家们需要从“尘土学者”转身科普教育者,担负起社会文化责任,“让每一个人都像爱护自己的家业一样去爱护历史遗产”。

    误入“其”途

    1950年,王仁湘出生在湖北天门,一个城乡交界的小地方。小学成绩优异的他,在考入城里读中学后失去了优越感。一次语文课上,老师宣读了他的作文,不是因为出色,而是因为开头不合时宜的四个字“劳苦大众”得了个“不及格”。要强的他,此后奋发图强,抄字典、背词条,练就了一手好文笔。加上画画的工夫,分配工作时他赢得了进入文化馆的机会。

      在文化馆,他负责文物工作。一年多以后,上面下来指标,给了一个到四川大学考古系读书的机会。本来,这么好的事儿轮不到资历尚浅的他,可是被推荐人迫于生活压力无奈放弃了机会。于是,阴差阳错,他争取到了进大学读书的难得机会。

      尽管考古不能算是他喜欢的专业,但求学心切,先入学再换专业成了他的打算。然而,学校取消了自主选系的制度,考古就此成了他一辈子的专业。幸运的是,童恩正先生时任川大考古系的一名讲师,在这位独树一帜的考古学家和科幻作家的影响下,王仁湘对考古这个神奇而又艰苦的专业少了几分排斥,种下了一颗致力考古科普的种子。

      大学毕业后,王仁湘被分配到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工作。1979年,全国恢复研究生招考,年轻同行劝他一起考研,但老先生们却告诉他考古工作在实践中学就行。他认为有个深造的机会岂不更好,于是根据自己的实践经验写了一篇一万多字的心得。早年主持半坡遗址发掘的石兴邦先生看了,鼓励他参加考试,最终接收他为硕士研究生。

      硕士学习期间,王仁湘跟着石兴邦先生走江南,渡黄河,耳濡目染,收获很大。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迷上了彩陶,一有空闲时间就一面描图,一面琢磨,后来提出了富有创见的地纹理论,确认了旋纹彩陶,构建起大鱼纹彩陶体系,在考古界产生了重大反响。毕业后,王仁湘先后被派去陕西、甘肃、四川考古,然后是新疆、西藏、云南、贵州,从中原到边疆,每年两季,他马不停蹄。

      那些年,风餐露宿,颠沛浪迹,路遇翻车,困顿无着,可王仁湘只记得一路走来令人忍俊不止的趣事儿。有一回,他们困顿到使用毛驴当作交通工具。被征用的毛驴虽然个头不小,可是遇到身材高大的王仁湘,充其量也就算个门当户对。骑在毛驴身上如同坐纺车,迈出的每一步,都是与身体的一次撞击,痛苦颠簸的路程还没过半,毛驴就将他摔在地下,随后压在他身上起不来了。受了伤的王仁湘还没来得及说道自己的痛苦,就被同行者关于一次车祸的讲述引得开怀大笑……

      做考古的人很容易局限于一个小区域,“啃食”狭窄的一块地儿,可王仁湘每逢春秋全国各地的跑,眼界自然开阔,很多兴趣之处未必是主业,却因难以割舍,得暇而专,年头久了便在各个涉猎的领域都有了影响,哪个地方有新发现,同行们就会向他知会一声,而有他到场,则随时可能有意外的发现。例如千禧之年,中央电视台邀请王仁湘做文化遗产日的直播节目,在遗址发掘现场,他一眼发现了两个普通石片,他断定这两个没引起重视的石片是古代乐器石磬,便在直播过程中,找到导演商量,临时改变了原定的策划方案。事后,经当地音乐史研究者测音,这两块石片被确定为珍贵的早期乐器。王仁湘考古“嗅觉”的灵敏,一半靠天赋和眼界,一半靠人文关怀,借入饮食文化领域,是他最为得意的“旁门左道”。

    往“食”历历

    当初做饮食上的学问,王仁湘受到过不少责难,因为饮食不该与考古发生直接瓜葛。当然,除了自己“不辨是非”,他还有一些引路人,那就是当年活跃在饮食研究领域的精英们。

      初入考古学之门,王仁湘看到,学者们将大部分精力放到了出土器物的研究上,器物尤其是史前器物历来是考古学研究的重点,以此系统地建立起重要的类型学和年代学标尺。但是他发现,学者们倾注精力较多的是那些容器,而对其他器具的研究却用力甚少。直觉让他开始关注史前生产工具的考古研究,在广泛收集材料的基础上,他写出了几篇石器、骨器和蚌器方面的论文,着眼虽小,但用心甚专。就是在对这些生产工具进行研究的过程中,他旁及了一些生活工具,不少出土的进食器具进入了他的视野。从那些有着数千年古老历史的筷子、勺子和叉子上,他仿佛嗅到了往古筵宴上飘出的丝丝香味。

      很快,他写成《筷子》一文,将考古发现的筷子做了一番梳理,由于觉得这东西难登大雅之堂,他小心翼翼地将稿件寄给了外地的一家刊物。结果泥牛入海,久无消息,他想大概是刊物不愿收留,也就不再作什么念想了。不曾想,有一天突然收到来自《中国烹饪》杂志寄来的一封信,原来是《筷子》一文由人辗转带到北京,被送到不相识的这家杂志的主编那里。

      主编萧帆先生对《筷子》一文表现出大喜过望之情,希望王仁湘能在杂志上每期都写一篇饮食类的小文,这让他受宠若惊。于是他以“知子”为名,开了一个“饮食考古论丛”的专栏,写了几年,最后结集出版为《饮食考古初集》。

      后来这些小文反馈回考古圈中,引起一些反响,他又将其中的一些问题进行了重新讨论,将包括《筷子》在内的中国古代进食器具的研究撰写成论文发表在《考古学报》,小玩意儿终于登得大雅之堂。

      不久,30多岁的王仁湘出版了《民以食为天》和《中国史前饮食史》,还有《饮食史话》和《珍馐玉馔》先后在港台和内地出版,特别是《饮食与中国文化》在人民出版社前后印行三版,台湾印行两版,并出了日文版和韩文版。另外一本部头不大的《往古的滋味》主流媒体也多有推介,曾在一年之中多次加印。

      王仁湘的饮食考古研究,算起来已近30年,从8000年前的餐勺,4000年前的餐叉和面条,5000年前的煎饼,到菜名的学问、菜品的形状、厨师的掌故,再到茶之趣、酒之令,饮宴上的规矩礼节等等,虽都是偶尔为之,没有作为主业,却惊喜连连,轰动不小。他曾用“盐卤”的滋味作比喻,说饮食研究对于自己是“不能没有又不能贪多”的宝物。新世纪以来,他由文物考古重新研究古代分餐制的成果再次于业内掀起波澜,连续两年为日本中国料理考察团作中国饮食考古专题讲座,在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叙说昨日盛宴。由此看来,“旁左”未必不能为之,也未必不能有所为。

    “咸盐”碎语

    2007年1月,有一家出版社要与中国盐业总公司拍部纪录片,由于在饮食文化研究领域王仁湘已名声在外,所以主办方找到他,邀请他参与现场调研,撰写关于盐史的多集电视片文案。这是“旁左”带来的又一次华丽转身。

      在此十多年前,王仁湘去海南做民俗学调查,曾乘车穿过盐田村所在的西海岸,那个时节盐田村默默无闻,他与它失之交臂。这一回,与摄制组踏上这座古代晒盐场,当那些“大珠小珠落玉盘”般的盐槽映入眼帘时,王仁湘慨叹,古往今来,多少事物被岁月更替的历史击碎了,可远在天边的洋浦盐田,居然能从千年前的浪潮中日复一日地走到了今天的阳光下,这个千年之久的袖珍晒盐场,居然不仅完整保存在现代环境里,而且还不间断地生产着海盐,实属难得一见的奇迹。

      在盐田村,王仁湘做了古代海盐生产技术由“粗煎”向“日晒”转变的研究,不想六年后,一次海南万宁之行,打破了他既有的观点,意外地识得了消失已久、尚待人考证的海南煮盐工艺实例,开启了新一轮的探“盐”之旅。

      2013年应讲座之约,王仁湘去万宁向听众介绍古代制盐的考古发现时,他了解到,万宁至今还有个盐墩村保留着由古代传承下来的制盐旧迹,而且是煮盐遗迹。煮盐工艺早就被认为是消失了的海水制盐方法,真的保留到了今天,还能见识真迹吗?他心存疑惑。

      抵达盐墩村后,在一座低矮的小棚子里他再一次展开了制盐工艺的调研。这座小棚子,是村民世代煮盐的场所,样貌老迈,好像经历过多次修补,棚顶棚壁有很多缝隙,似乎不能抵挡风雨了。棚内一座灶台,在不过五六平方米的空间里占据着主要位置,方形,边宽不超过1.5米,砖砌泥糊而成。灶台上安放的铁质盐锅也是方形,边长1米有余,锅沿高约10厘米上下。灶台的一边堆满了木柴,还有几个满装着盐的盐包。棚门外立着一口大缸,是用于存放卤水的,旁边堆有不少木柴。

      出了小棚,看到半人高的卤水缸,王仁湘心里涌出许多问题:卤水是如何制成的,盐民是怎样判断卤水浓度的,煎煮过程有多长,煮盐过程中如何提升成盐的纯度?延续到现代的这种海盐煎煮技术,难道在这一地区没有遇到阳光晒盐技术的挑战么?采访盐灶的主人之后,这些疑问一一解开,两种制盐工艺在一地同时存在,日晒工艺竟然没有排斥火煎工艺。这是一个十分难得的调查标本,究竟是个例,还是曾经在历史上普遍存在过的现象,值得深入研究。

      回京后,他查阅了相关资料,对海南自古延续到当今的制盐工艺有了更多的了解。原本以为洋浦那样的晒盐工艺,具有从“煎”向“晒”过渡的性质,由盐墩村见到的“煎”“晒”并存的工艺看,两者确实同流,都是古法传承的活例。这是盐史研究上又一次突破性的发现。除此之外,借盐史考古的机会,王仁湘对盐商、盐路、盐灯、盐币、盐贡、盐官、盐战、盐歌等与盐相关的文化一并进行了探究,在各地考察时多了一份“盐”思,最终写成《中国滋味:盐与文明》一书出版,将盐文化研究向前推进了一大步。

      

      王仁湘、张征雁著《中国滋味:盐与文明》书影

    “僭越”权威

    王仁湘的主业是史前考古,“地纹彩陶” 的概念就是他首创提出的,尽管对主业他时常保有理性的头脑,但“地纹彩陶”的重大发现是个例外。他第一次被出土的资料深深打动,茶饭不思,寝不能寐,如醉如痴,在端起彩陶用反观的方式观察到仰韶文化的旋纹以后,一连几天心情都不能平静,这个过程让他体味到一种从未达到过的境界,他亢奋地写下这样的话:

      当我眯缝着双眼,用近乎观看三维立体画的方法再一次读到仰韶文化的这些彩陶时,我无法抑制自己的激动。面前的彩陶映出了与以往全然不同的画面,满目是律动的旋纹,我几乎没有看到前人所说花朵的构图。于是连续数日,它让我如入迷途,让我寝食不思。那感觉又像是一种顿悟,如释重负。

      王仁湘觉得有一些彩陶,特别是庙底沟文化的彩陶,只有反过来看一看,看空白处的地纹,才可以看得更为明白。多数原来感觉布局毫无规律、图形不明确,特别是那些无从读起的图案,一下子豁然开朗,一目了然,画工要表现的纹饰是在彩绘图案间的空白之处,完全是另一番天地。仰韶文化彩陶中有相当一部分为地纹彩陶,地纹彩陶可能是具有比一般彩陶更深邃的文化内涵,这是一个被忽略了的研究领域。

      顿悟之后,他反思当下,认为现代人对彩陶的认识可能远没有到解开谜底的时候,尤其是对庙底沟文化彩陶的研究,也许还没有真正入门,还没有找到解密的正确途径。大半个世纪的彩陶研究、成绩的背后存在着大量问题,例如读法固定不变,对于大量彩陶标本采用固定不变的阅读方式;缺少综合研究,虽然有些彩陶母题受到了比较广泛的关注,讨论也深入,但对于彩陶面貌却缺少整体把握,学者们更多关注编年意义,而文化史意义讨论甚少;急于诠释,对于新出土的某一件彩陶或某一批彩陶,迫切地进行诠释,没有深思熟虑;孤立举证,孤立地分析某类彩陶纹饰,或者止于局部资料的考查,虽然也能自圆其说,却经不起时间的检验,结论很容易被新出现的资料否定。

      彩陶界的问题也是其他图像类考古所面临的。王仁湘说,过去人云亦云,每个问题主流的观点,左右着学者,跟着主流走,错了也不算错,没有人深究,这很可怕。“地纹彩陶”的发现,给了他崭新的考古认识,只有激发于心底情感,为挖掘出来的质料魂牵梦绕时,才会驱散“不可撼动”的权威,迎来突破和制高点。

      联系“地纹彩陶”的规律纹饰和各个出土地点,放眼更高的文化视野,秦统一六国之前,华夏大地上或许早有了统一的文化脉象。一种艺术图案的纹样,其生命力主要依靠它的象征性维系,而象征性本身,包容着某种特定的认知体系,就是千年延续的文化。

      基于深入研究与发现的“僭越”,往往是颠覆性的,如今,享受“三休”生活的王仁湘,在休息、休闲、休养之余,再一次被湖南的皿方罍回归事件煽动起“僭越”之心。他由大量商周青铜器上的兽面纹解构认知,兽面本体都是由两个侧视的兽形合成,很多兽面其实是带有左右两个身子的。我们能看到的许多饕餮纹,不过是双兽纹和双鸟纹。这应当是吉祥之象,如何与饕餮相提并论?从战国、宋代流传的所谓饕餮纹之说,可能是一个历史大误解。祭鬼神敬先人的礼器不会铸上戒贪的饕餮,否则便是大不敬。如此看来,这项商周青铜纹饰的研究也是很有创意的。饕餮即将远去,中国青铜艺术研究还有很大提升空间。

      责任编辑/胡仰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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