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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魂三部曲: 鲁迅传(选章二)

  • 作者: 传记文学
  • 来源: 归一文学
  • 发表于2023-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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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文 张梦阳

      苦魂三部曲: 鲁迅传(选章二)

      文张梦阳

      

    相濡以沫

    11月的上海已经很冷,鲁迅实在疲倦时,就依在躺椅上休息,抱着一个套着壶套的茶壶取暖。壶套是许广平恐夜深茶凉而特地为鲁迅缝制的,上面绣着两片叶子,样子有些像十年前在“老虎尾巴”定情时送他的枕套上的刺绣,淡雅清新,又透出浓郁的家的温馨。

      十年了,幸好有许广平做伴,不然,怎么经受得住那一场场血的惊吓?

      1926年“三一八惨案”,刘和珍、杨德群等几十位青年学生的血案惊得鲁迅离京南下。他本想教两年书,积攒些钱,再与许广平会合,但刚一离开就感到难以割舍,二人几乎每隔一天就要通一封信。相思太甚,竟爱屋及乌,对相思树也产生了感情。一次,有一头猪当着鲁迅的面啃相思树,气得他当即与那头猪展开了一场决斗,一时传为趣闻。鲁迅还向许广平保证,所教的班上“女生共五人。我决定目不斜视,而且将来永远如此,直到离开厦门,和HM(害马)相见”。

      可见,许广平在鲁迅心中的分量越来越重了。他听说高长虹暗恋许广平,还在《狂飚》周刊上对自己又吹捧又攻击,又想起自己当初为了校他的稿子累得吐血的往事,不禁气愤至极!他便在历史小说《奔月》中,在逢蒙身上注入高长虹恩将仇报的言行,从中“开了点小玩笑”,使得高长虹读之气急败坏。鲁迅又听说许广平受一位男青年之邀要到汕头教书,自己在厦门大学的生活又不习惯,他便耐不住了,继而向许广平郑重宣布:“我可以爱!”终于,在1927年1月18日,鲁迅乘从厦门到广州的“苏州轮”到达黄浦港,冒雨下船,雇小舟至长堤,订下旅馆房间,顾不上休息,就匆匆赶往高第府街许宅去看望许广平。二人重逢,充满了爱情的甜蜜。他们一起去了中山大学,鲁迅也再不胆怯,公开请许广平做他的助教兼翻译。

      鲁迅刚到中山大学时,就表明他的本意,“原不过是教书”,并不愿意像同乡秋瑾姑娘那样被捧为“战士”“革命家”。的确,鲁迅本就是志在教书、做学问、搞创作,本原思想就是“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然而本意是本意,事实却与愿违,不久后发生了“四·一五清党”大屠杀,他又亲眼目睹了许多青年的血案。那瘦小精干的湖南青年毕磊,竟被同是青年的人装进麻袋,扔进珠江惨死了。“对于别个的不能再造的生命和青春,更无顾惜。如果对于动物,也要算‘暴殄天物’”,更何况是人呢?鲁迅又被血吓得“目瞪口呆”。加上诬陷他抄袭盐谷温的顾颉刚也来到了中山大学,于是“鼻来我走”,他便和许广平一起离开广州,去到上海。

      鲁迅内心深处有两点是难以化解的:一是关于他的《中国小说史略》抄袭盐谷温的谣言;二是对于他与许广平的流言。

      到达上海后,种种关于鲁迅与许广平的流言越传越盛:比如“私奔”“卷逃”,许广平是“姨太太”“小妾”等等。鲁迅有些胆怯,初住景云里时,他让许广平住在三楼,自己住二楼,造成并未同居的假象。对外,包括对许广平在上海的姑母,都只说许广平是他的助手和秘书,并不说是爱人。二人到杭州去度“蜜月”,也要拉上许钦文同住。但流言不但没有销声,反而更盛了。

      1927年冬天,荆有麟到上海看鲁迅,鲁迅将二楼床铺让给他住,自己住到三楼许广平那里去。第二天上午,许广平拿一封信交给鲁迅,说:“你看,她们多可恶。江绍原太太来信,说她要改称呼了,再不以娣妹相称。她要称我师母。”

      鲁迅笑了,说道:“那就让她称师母好了。有什么要紧呢?”

      荆有麟也接口说:“那我也改称呼了。”

      鲁迅又笑了,而且笑得很响亮。许广平却红起脸说:“你们全可恶!”一下子跑出门了。

      1929年5月,鲁迅回北平探视母亲。许广平也很想一同回去看看,一是因为这年3月18日,“三一八烈士公墓”在圆明园建成了,她很想去为挚友刘和珍等人扫墓;二是1928年9月30日,京都一代才女石评梅病逝于北平协和医院,已到上海的陆晶清急赶回北平,与庐隐等人一起根据石评梅的遗愿,将她葬在陶然亭畔高君宇墓旁,许广平很想去祭拜这一对恋人。石评梅的《墓畔哀歌》写得那么九曲回肠、哀情切切,连鲁迅看了都很感动,她自己也是读一次流一次泪,如能回北平去祭扫她和高君宇,该有多好啊!但是,许广平怀孕了,为避免颠簸,只好留在上海家里。而这短短的分别,更加深了鲁迅对她的依恋,他不断地给许广平写信,称她为“乖姑”“乖而小的刺猬”。一次,鲁迅专门选用了两张寓意颇深的笺纸,第一张上画着一枝淡红色的枇杷,枝叶间结有三个果实,两大一小,旁书一诗曰:“无忧扇底坠金丸,一味琼瑶泌齿寒。黄珍似梅甜似橘,北人曾作荔枝看。”第二张上画着两个莲蓬,一高一矮,充满子实,左侧有诗曰:“并头曾忆睡香波,老去同心住翠窠。甘苦个中侬自解,西湖风月味还多。”5月20日,许广平收到这封信,她明白先生的寓意:三个红红的枇杷,两大一小,不正象征着夫妇俩和腹中即将出生的胎儿吗?两个莲蓬一高一矮,不也正是她和先生的象征吗?她心里万分喜悦,回信称鲁迅为“小莲蓬”。鲁迅复信说:“小刺猬,我们之相处,实有深因,它们以它们自己的心,来相窥探猜测,哪里会明白呢。我到这里一看,更确知我们之并不渺小。”

      

      鲁迅与许广平

      6月3日,鲁迅实在惦念怀孕的许广平,于是告别了年迈的母亲,携带一些书籍和许广平产后需要的小米,踏上南去的列车,急切地回到许广平身边。

      9月27日清晨,鲁迅与许广平爱情的果实诞生了。

      26日上午,许广平感到阵阵腹痛,鲁迅不顾自己生病发热,急忙把妻子送到医院。许广平当时已属高龄产妇,遇到难产,医生征求鲁迅的意见:“留小孩还是留大人?”鲁迅毫不犹豫地回答:“留大人。”经过二十七八个小时的阵痛,孩子终于呱呱落地,是个男孩。鲁迅既欣慰又诙谐地说:“是男的,怪不得这样可恶。”他坚定地回答“留大人”,倒使母子二人都平安。

      第二天,鲁迅满面春风地走进医院,将一盆小松杉轻轻放在许广平床边。那青翠嫩绿的枝叶,一直留在许广平的记忆中:“翠绿、苍劲、孤傲、沉郁,有似他的个性。”这盆松杉也寄寓着鲁迅对“小刺猬”的爱。

      小孩生下来后,鲁迅每天至少要去医院两三次,有时还带着朋友前来慰问。他总要拿些食品、用品给许广平,静静坐下来之后,更喜欢慈祥地看着小孩的脸孔。鲁迅承认小孩很像自己,却又谦虚地表示:“我没有他漂亮。”

      10月1日早晨,鲁迅与许广平很悠闲地谈话,问她有没有给小孩想个名字,许广平说没有。鲁迅说:“想倒想起两个字,你看怎样?因为是在上海生的,是个婴儿,就叫他海婴,这名字读起来颇悦耳,字也通俗,但却绝不会雷同。译成外国名字也简便,而且古时候的男人也有用婴字的。如果他大起来不高兴这个名字,自己随便改过也可以,横竖我也是自己再另起名字的,这才暂时用用也还好。”许广平同意了,从此“海婴”就成了孩子的名字。

      然而,海婴的名字多是在朋友面前才叫出的。不知从何时起,也许是从护士小姐的口中叫起的罢,“弟弟”成了海婴日常的称呼。他还有许多小名,譬如林语堂先生称誉鲁迅为“白象”,这个典故许广平曾经偷用过,叫鲁迅“小白象”,此时被鲁迅拿来赠送海婴,叫他“小红象”。

      十二天之后,得到医生的允许,许广平可以回家了。鲁迅是希望她多休息几天的,不过她知道住在医院鲁迅无法静心工作,于是回去了。走到楼上卧室里,只见清洁齐整,床边也摆起一张小桌子,桌子上安放些茶杯、硼酸水之类的常用品,更有一盆精致的松树。每一件家具都被静心排换过位置,平时鲁迅是从不留心过问这些琐碎的,现在安排起来,给许广平满心的喜悦,默颂那爱情的伟大。

      鲁迅更是一个好父亲。每天工作,他都搬到楼下去,把客堂的会客所改为书房,这样他既可以静心,又可以避免吸烟熏到小孩,也省得扰到许广平的休养。每到夜里十二时,他便自动上楼,担任十二时到二时的值班,而十二时之前的数小时,就由女佣人招呼,以便许广平能得到充分休息,凌晨二时至六时才是许广平值夜。鲁迅十分留心海婴的服食眠息,他还时常抱着海婴坐在床边,手里摆弄一些香烟盒盖之类,弄出锵锵的响声,引得海婴高兴了,小身子立在他大腿上乱舞。海婴倦了,鲁迅也有办法,把海婴横困在他的手弯里,从门口走到窗前,一边来回走着,一边唱那“平平仄仄平平仄”的诗歌调子:

      小红,小象,小红象!

      小象红红,小象红;

      小象,小红,小红象!

      小红,小象,小,红红。

      有时又改口唱“仄仄平平平仄仄”调:

      吱咕,吱咕,吱咕咕呀!

      吱咕,吱咕;吱吱咕。

      吱咕吱咕……吱咕咕,

      吱咕,吱咕,吱吱咕。

      一遍又一遍地唱,海婴在他两手围成的小摇篮里安静地睡熟了。好像那雄鸽,为了哺喂小雏,就是嘴角被啄破也不肯放下它的责任一样,鲁迅也在尽力承担他的为父之责。

      鲁迅最怕小孩生病,海婴一病几乎使他“眠食俱废”、坐立不安。除了自己带海婴去看医生之外,白天一定把他放在身边照看,夜里才交给佣人照应。海婴咳嗽时,不管是在另一间房子或另一层楼,最先听到的总是鲁迅。为了省得鲁迅操心,许广平每每忍耐着不理会,但鲁迅却更叫许广平留心听,督促她去探看,遇到许广平睡熟了,鲁迅总是不叫醒她,而是自己去留心照料。为了孩子,他费了许多心血,无怪他在日译《中国小说史略》里说的“一妻一子也将为累了”。鲁迅还时常说,有了许广平和海婴的牵累,他做事胆子变小了,也有了更多的顾虑。

      有了孩子,更像是一个稳定的家庭了。鲁迅盼望回北平去写《中国文学史》《中国字体变迁史》,但又是青年的血案,使他难以心安,家庭也难以安稳。1931年2月,柔石等五位“左联”青年作家被当局逮捕并杀害,鲁迅不得不携许广平及海婴移居花园庄旅馆以避难。1933年2月7日至8日,他写了文章《为了忘却的纪念》,这是继《纪念刘和珍君》后第二篇纪念青年先烈的文章,也是第三次被青年的血案惊呆。他最为怀念的是他心中最有希望、文笔精妙、为人忠厚的《二月》作者柔石,“唯一的不但敢于随便谈笑,而且还敢于托他办点私事的人”,不知所以、懵懂糊涂地被夺去了生命,岂不痛哉!柔石是浙江台州宁海人,有股方孝孺那般台州式的硬气。鲁迅有时根据自己在故乡绍兴的眼见耳闻以及亲身经历,谈到人会怎样地骗人、怎样地卖友、怎样地吮血,柔石就会惊疑地圆睁他近视的眼睛,抗议道:“会这样的么?不至于此罢……”“无论从旧道德、从新道德,只要是损己利人的,他就挑选上,自己背起来。”然而,就是这样的好人竟被无辜枪杀了,身上中了十弹。

      鲁迅沉重地感到他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国失掉了很好的青年,他在悲愤中沉静下去,又从沉静中抬起头来,凑成了这样的几句:

      惯于长夜过春时,

      挈妇将雏鬓有丝。

      梦里依稀慈母泪,

      城头变幻大王旗。

      忍看朋辈成新鬼,

      怒向刀丛觅小诗。

      吟罢低眉无写处,

      月光如水照缁衣。

      他感叹道:“在这三十年中,却使我目睹许多青年的血,层层淤积起来,将我埋得不能呼吸。我只能用这样的笔墨,写几句文章,算是从泥土中挖一个小孔,自己延口残喘,这是怎样的世界呢。夜正长,路也正长,我不如忘却,不说的好罢。但我知道,即使不是我,将来总会有记起他们,再说他们的时候的……”

      

      杨杏佛与鲁迅

      血还在继续流着,1933年6月18日,中年学者杨杏佛又被特务暗杀了。据说暗杀的名单中也有鲁迅,但他依然毫无畏惧地参加了杨杏佛的葬礼,并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当局惮于他的名声,没有下手。鲁迅回来后,写了《悼杨铨》一首:

      岂有豪情似旧时,

      花开花落两由之。

      何期泪洒江南雨,

      又为斯民哭健儿。

      接着,又是沉重的打击:瞿秋白被杀害了。在这些洒尽热血的人中,鲁迅认为瞿秋白是最为可惜的。

      如果没有许广平的陪伴,在遭到这一连串血的打击时,自己该会是何等状况?所以,鲁迅特地赠给许广平一首诗:

      题《芥子园画谱三集》

      赠许广平

      十年携手共艰危,

      以沫相濡亦可哀;

      聊借画图怡倦眼,

      此中甘苦两心知。

    “文学家的女人”

    “做文学家的女人真不容易呢,讲书时老早通知过了,你不相信。”这是每当惹得许广平不悦时,鲁迅总要抱歉而讲的话。是的,鲁迅确实早就讲过这个话,而许广平并不在乎,答说自己就是愿意“做文学家的女人”。

      到了上海,许广平起初希望在社会上找一份工作,保持经济上的独立,经母校女师大校长、鲁迅挚友许寿裳先生居中介绍,她找到了一个教职。一天饭后,许广平兴冲冲地告诉鲁迅,鲁迅却难过地说:“如果你到外面做事,我的生活又要改变了,又要恢复到以前一个人干的生活中去了。”许广平没有想到这一层。两人沉默了好长时间,鲁迅又用哀求的语气说:“你出去做事,辛苦一个月,还得看人家的面孔,拿的薪金,我两篇文章就收来了。你还是在家里不出去,帮帮我,让我写文章吧。”许广平也意识到鲁迅离不开她的帮助,自己同样离不开鲁迅。于是,她放弃了出门工作的打算,全方位地负起照顾鲁迅的责任。此后,鲁迅彻底改变了“古寺僧人”式的单身生活。1928年7月,章川岛趁暑假之便到上海看望鲁迅,感到鲁迅不但精神愉快、精力旺盛,而且给人一种新鲜的感觉,气色很好,不像以前那么沉郁、苍白了,人也似乎胖了一些,身上的衣着也比先前整洁得多。当然,这全赖于许广平的温情照顾。

      鲁迅也非常关心许广平的未来,自己不在时,她应当要有一门独立生活的技能。1927 年12月,他开始给许广平讲授日语。首先,鲁迅亲自编写了二十七篇课文,为许广平打下日语基础;一个月后,课本换成《尼罗河之草》;最后,为她讲授日文版的《马克思读本》。一年半后,许广平已经能够把日文童话集《小彼得》转译成汉文,经鲁迅校改出版,署名“许霞”,因为许广平幼名“霞”。

      鲁迅对许广平的身体也很关心。一次,他们和郁达夫等人吃饭,茶房端上咖啡来时,郁达夫观察到鲁迅向正在搅咖啡的许广平看了一眼,又用告诫似的热情的口气,对许广平说:“密斯许,你胃不行,咖啡还是不吃的好,吃些生果吧!”在这个微细的告诫中,郁达夫第一次感受到了鲁迅与许广平之间的爱情。

      “情商”很高的郁达夫也感受到了许广平对鲁迅的爱护。鲁迅对于烟酒等刺激品,一向是不很讲究的。酒量虽不大,但却总爱喝一点。在北平的时候,他曾在东安市场的一家小羊肉铺里喝过白干,到了上海之后,所喝的大抵都是黄酒了。但五加皮、白玫瑰他也喝,啤酒、白兰地也会喝,不过总喝得不多。许广平无微不至地爱护、关心鲁迅的健康,有一次她问郁达夫:“周先生平常喜欢喝一点酒,还是给他喝什么酒好?”郁达夫答以黄酒第一。但许广平却说,他喝黄酒时,总要喝得很多,所以,近来她在给鲁迅喝五加皮。但因为五加皮酒性太烈,她平时会把瓶塞拔开,好消散一点酒气,使酒变得淡些。从这些地方,郁达夫看出许广平是在一心一意为了鲁迅着想,真教他感动得流下泪来。

      然而,作为“文学家的女人”的许广平,也有许多辛酸之处。对于鲁迅平时写东西烦人打扰和爱在夜里写作的习惯,许广平也实在反感,无法忍受这种自虐式的紧张生活。这不但损害鲁迅自己的健康,也妨碍许广平的睡眠。初到上海的时候,有一天天快暗了,鲁迅还在那里聚精会神、拿着笔没完没了地写。许广平将双手放在他的肩上,打算劝他休息一下,哪知他竟满脸的不高兴。许广平本是好心好意,这么一来,真像在北方极暖的温室骤然落入冰天雪地一样,难过极了。爱人之间本是要富于情调的,但与先生之间竟然连这点搭肩的小情调都显得多余。鲁迅也感到刺伤了许广平,便解释道:“写开东西的时候,什么旁的事情是顾不到的,这时最好不理我,甚至吃饭也是多余的事。”这件事情给许广平印象非常深刻,从此她更加处处小心,听其自然了。

      鲁迅是很欢迎客人到来的,还会请客人吃了饭再走,于是许广平就赶忙准备饭菜,这差不多成为她的例行生活了。这样,鲁迅可以有一个比较长的休息时间,可以称心快意地与朋友们畅叙。但是当他送走朋友之后,又想起工作,便会抱愧似的自言自语:“唉!又是一天过去了,什么也没有做,那是不行的,得赶快赶起来!”但鲁迅也体谅与他一同生活的人,尤其留心的是不让别人因为自己而受苦。所以,他很能觉察到许广平的疲倦,总会催促她去休息,更因他工作匆忙没有多谈心的机会而抱歉,每每赎罪似的在许广平睡前陪她几分钟。临到许广平要睡下时,他总是说:“我陪你抽一支烟好吗?”“好的。”他便会躺在她旁边,两人有时亲热一下,但更多的是从容地谈些国家大事或友朋往来,谈得起劲时,他就要求说:“我再抽一支烟好吗?”许广平同意了,他就谈得更高兴,但许广平有时没有精力领受他的谈话,不到一支烟抽完,她就睡熟了。鲁迅这时会轻轻地走开,去做他急待动笔的译作。

      不管多困多累,每天清晨六点左右,许广平总是准时起床。潜意识告诉她,通宵工作的鲁迅现在肚子已经饿了。她赶紧准备早点,服侍鲁迅吃完睡下之后,便开始了日常事务:整理鲁迅通宵的成果,重新校对和誊抄稿件,再加上烦琐的家务。她顾不上料理自己的事情,冬天穿着自制的大棉鞋和粗旧衣服,有似村妇,和摩登的化妆品无缘,除了买饭食,没有更多的零用钱,因为她不需要。对于许广平的节俭,鲁迅有时对她说:“看你这样落拓,去买点新的来吧!”许广平则回应道:“要讲究,你这点钱不够我花呢。”二人相视一笑。

      许广平对鲁迅是从内心深处挚爱的。她在给挚友常瑞麟的信中说:“……老友尚忆在北京当我快毕业前学校之大风潮乎,其时亲戚舍弃,视为匪类,几不齿于人类。其中惟你们善意安慰,门外送饭,思之五中如炙,此属于友之一面;至于师之一面,则周先生激于义愤慷慨挽救,如非他则宗帽胡同之先生不能约来,学校不能开课,不能恢复,我亦不能毕业,但因此而面面受敌,心力交悴,周先生病矣,病甚沉重,医生有最后警告,但他……置病不顾,旁人忧之,事关于我,我何人斯。你们同属有血气者,又与我相处久,宁不知人待我厚,我亦欲舍身相报……”许广平是下定了“舍身相报”的决心的,她认为:“在这新旧过渡的社会,宁可丢弃名誉、地位、家庭、财富,忍受责骂,或委屈自己,男女两方把一切对自己有利的一面,都去牺牲了,来寻找至高无上的爱的建立,这才是真爱。”许广平对鲁迅产生的爱情,就是一种“真爱”。因此,她赞美鲁迅用“热烈的爱、伟大的工作,要给人类以光、力、血,使将来的世界璀璨而辉煌”,表示她不畏惧“人世间的冷漠、压迫”,不畏惧“戴着‘道德’的面具专唱高调的人们”给予的“猛烈的袭击”,一心一意向着爱的方向奔驰。“真爱”是不带功利,相互不要丝毫勉强的。所以他们的结合是新式的,到达上海之前,两人就已商定:两性生活,贵在情投意合、互相信任,除了当事人之外,没有任何人可以束缚。日后,如有一方不满意,决不要争吵,也用不着法律解决,如果觉得没有同居的必要了,那么马上各走各的路,反正都能独立谋生。

      两人的共同生活中,有愉快,也有烦恼。文学家的脾气的确不同于常人,如果许广平说了什么话使鲁迅听到不以为然了,或者恰巧他自己有什么不痛快,到了夜里两人相对的时候,他便会沉默。最厉害的时候,会茶烟也不吃,像大病一样,一切不闻不应,那时许广平真是痛苦万状。因为我的过失吗?打我骂我都可以,为什么弄到无言的地步?!如果真是轻蔑之极,我们尽可以走开,不是谁都没有勉强过谁吗?许广平不是伤痛自己的遭遇,而是焦急鲁迅的自弃。鲁迅不高兴时,会半夜里喝许多酒,在许广平看不到的时候,更会像野兽的奶汁所喂养大的莱谟斯一样,跑到空地去躺下。或者正如他自己所说,像受伤了的羊,跑到草地去舔干自己的伤口,走到没有人的空地方蹲着或睡倒。这些情形,许广平见过不止一次,怎么能把他丢下不理呢?而鲁迅决不是故意和许广平过不去,他时常说:“我们的感情算好的。”许广平明白他的天真,他可以不在意其他人,但对爱人会更加苛求。她同情他,但却不知如何自处,向他发怒吗,向他讨饶吗?抑郁、彷徨,真想痛哭一场,然而这是弱者的行径,许广平不愿意。于是二人就这样沉默对沉默,至多不过一天便会雨散云消。鲁迅会解释似的说:“我这个人脾气真不好。”“因为你是先生,我多少让你些,如果是年龄相仿的对手,我不会这样的。”这是许广平的答话,鲁迅也会马上说:“这我知道。”

      对于两人来讲,云雨天只是偶尔的,阳光的日子占多数。鲁迅将家庭用度全部交给许广平打理,一切由许广平决定。鲁迅喜欢黑猫牌香烟,却因为贵而少买,多是买价廉物美的品种,他说:“我吸烟不管好丑都可以的,虽然吸得多,却是不吞到肚子里。”多年以后,许广平为此感到很后悔,觉得廉价烟对鲁迅的身体伤害很大。然而,对于买书以利于鲁迅的写作,许广平则大力支持。编写《中国文学史》需要《四部丛刊》做参考,但书价有几百元之高,鲁迅为此踯躅不定,许广平却劝鲁迅说:“我们在其他方面可以节省一些,参考书还是去买吧!”

      

      《两地书》书影

      许广平是鲁迅的第一读者,每当鲁迅文章完成,总是先给许广平看,她也总会认真阅读,觉得有问题的地方会直接提出意见。鲁迅很重视许广平的意见,也会据此对文章进行修改。为了保存鲁迅的手稿,许广平的一项重要工作就是誊抄稿件。文章和书籍排出,许广平又帮鲁迅校对,查找相关资料。许广平成为鲁迅不可或缺的助手。鲁迅出了书,总要送给许广平一本,他还会在扉页题辞,并且题得越来越亲密,如《而已集》扉页上题道“给我的爱人:广平。鲁迅 一九二八年,十一,二六在上海”。他最喜欢的照片,就是“毛衣照”:身穿许广平为他织的毛衣,一手持插着香烟的许广平送他的象牙烟嘴,一手叉腰,一副文化战士的姿态。

      1931年,鲁迅第九次校勘《嵇康集》,许广平与他一起合抄。许广平一开始感到很奇怪,鲁迅怎么会对嵇康这么充满感情,对《嵇康集》一校再校,平时闲暇时也不断翻读、品味、思索。渐渐地她明白了,鲁迅与一千多年前的嵇康是心心相通的,二人的精神气质和文章格调实在是太相像了。

      1932年下半年,他们决定将二人的通信增删修订,编为《两地书》,由上海青光书局出版。许广平眼看着鲁迅工工整整地抄写原信,那股认真劲儿令她感动,先生是多么珍视两人之间的感情啊!书印出来,许广平和鲁迅刚一拿到就欢喜若狂。许广平读着鲁迅在《序言》中的话:“回忆六七年来,环绕我们的风波也可谓不少了,在不断的挣扎中,相助的也有,下石的也有,笑骂诬蔑的也有,但我们紧咬了牙关,却也已经挣扎着生活了六七年。”她不禁流下泪来,与鲁迅商定,将抄稿和原信都留给孩子,将来可以公布于世,他们胸怀坦荡,没什么可避人的。的确,他们之相处“实有深因”,那是相通的思想精神因子不断碰撞的结晶。其中有灵魂深处的共同求索,也有幽默的逗趣,那张“小刺猬”的图画就是见证:一只小刺猬拿着伞走,很是神气。

      在朝夕相处中,许广平也更了解了鲁迅的为人:哪里是什么“世故老人”,简直是忠厚待人、“愚不可及”。她讲给人听的“干儿子”的故事就足以说明:有一位厦大来的学生,从厦门到广州一直追随在先生左右,在旁人看来,怕是都当他是先生的忠实信徒。他很能体谅先生的忙碌,除因事来到先生跟前稍坐一刻,其余时候总是不向先生吵扰。记得他们旅居于上海后不久,一天大雨连天,由旅馆茶役送来了一封信,正是那个学生的,他说其人已经到沪,人地生疏,亟待照料。先生立即与他的三弟冒着大雨到旅馆去。那是一家冠冕堂皇招徕旅客却并不名符其实的旅馆,除开了一笔搬运行李的费用之外,又横七竖八的不知开些了什么帐目,竟是一笔二十余元的开销。那学生的经济本不宽裕,如果在这种类似敲竹杠的地方多做停留,他的一切费用便将要由先生张罗了。于是,先生就急忙把他接到景云里的寓所里来。开了门,先生带回了三位远客,其一是从厦门跟到广州,此刻来到上海的学生,另外二人是一男一女,很年轻,看起来都不满20岁,据说是兄妹。那兄妹俩家里很有钱,打算一同来沪读书,但家中因种种原因没有提供支持,二人便把先生当作家长了。供给膳宿,津贴零用,一切都由先生负担。先生先是将楼下让给他们住,不久他们又要求读书,要先生供给三个人的学费。先生说:“我赋闲在家,给书店做点杂务,哪能有这么大力量呢?”先生离京时还欠着一身的债,好不容易才用厦门大学的薪水还清,从厦门到广州又带了一批学生,旅费之类花去不少,在广州做了不到半年的工,就又失业了。及至沪上,一切生活俱未进入正轨,平添三个人的生活,已非先生之力所能支了,哪还有能力供给学费呢?后来那学生把他的文章送来,请先生介绍发表,但文章太过幼稚,实在不能发出去。他又托先生帮忙找事做,但先生也是失业在家,不认识什么达官商人、富商大贾,也就是给三两家书店偶尔介绍点稿子过去。万不得已的情形下,先生跟某书店说定,让学生去做个练习生,先生则每月拿出三十元托书店转手给他,算是薪水。先生原以为这对学生是一次学习的机会,这一份苦心学生是能够接受的,谁知通知他后,他竟说:“我不去。”他是嫌薪水少,还是嫌工作低微呢?他恐怕还不知道这是特别通融才能办理的吧,在上海,作为学徒三年义务期满出师,也不过是赚数元一月呢。

      那时创造社诸君子正在围剿先生,先生也正忙于应战。一天,那学生突然对先生说:“他们因为我住在你这里,就把我都看不起了。”这叫先生如何是好,他们如果能有法子生活,先生又何必苦苦地挽留呢?后来那女孩子的哥哥回乡了,理由是回家筹措钱款,坚定地非走不可。但他要走须先有旅费,这责任又落到先生身上了。可是“哥哥”走后不久,又有远客来了,是那学生的哥哥。那人是个木匠,来上海找事做。先生纵使交游广阔,但接待这一类远客还是初次,该当如何?既然来了,食住总得给他安排。楼下已经住了那学生和他的爱人,没法再搭床位,只好为他在附近另租间房子。饭食呢,顺便在家里带出一份,给他送去。可还是不成,拿饭篮不体面!仿佛还需先生亲自送去似的。这样繁琐的人事纠缠,使得先生困恼万分。好不容易托建人先生给木匠找到了事做,以为可以松一口气,结果又不成,木匠不愿意做,那么只好再住下去。住得厌倦了,木匠要回乡了,再由先生来筹旅费。

      这回只剩学生和他的爱人了,来了几个月,他的爱人已经能和别人稍微讲几句普通话。从她的口中得知,那学生原来是来给先生做“儿子”的,她呢,不消说便是儿媳妇了。他们原以为可以来享福,哪料到会这样,觉得先生没有好好地招待,弄得“怨气腾腾”“烦言啧啧”。于是,“儿子”告辞要回乡去,他来与先生磋商,索要两个人回去的旅费。先生想,从这里到汕头,再转到某县,至多一百元就足够了。然而“儿子”说:“我们是卖完了田地出来的,现在回去,要生活,还得买田地,你得给我某某元。”这个数目先生实在拿不出,但还是忍住气与他磋商。“我没有这许多钱,而且你想想看,我负了债筹钱给你买田地,这可说得过去?”他也回答得干脆:“错是不错,不过你筹借的方法比我多,你一定得给我筹到某某元才可以。”说来说去,他还坚持那个数目。他是来做儿子的,儿子向老子要钱,先生是无论如何不应拒却的。可是先生实际的困迫他哪能了解?老实说,自他们来沪,起居日常加上送往迎来的花费,还有整批整批的路费筹措,生活已经非常吃力了。但先生从来一声不响,人们却以为他已成了富翁名人,所以往往造成误解,不欢而散。那“儿子”最终也气哼哼地走了。不想几年以后,“儿子”突然从广州来了封信,大意说:“原来你还没有倒掉,那么,再来帮助我吧。”先生猛然意识到,他当年是怕被自己牵连倒掉,才匆匆回去地罢。谁说先生老于“世故”,世上还会有像他这样的呆子吗?可是这呆气,先生却十分珍惜。他总是说:“我不能因为一个人做了贼,就疑心一切的人!”

      鲁迅平常还会批评许广平,说她太率直、不懂事。甚至有时发恼,质问她,如果一个人将怎样生活?有时许广平不禁因此偷笑,先生到处扶助别人,也难免吃力不讨好,会招徕莫名其妙的怨怼,甚至是动气的绝交。先生又将如何自解呢?

      鲁迅爱一切人,爱一切有专长之人,即使是印书的人,他也极力夸奖鼓励,说:“他是老实的,还肯印书。”又说:“在唯利是图的社会里,多几个呆子是好的。”“青年多几个像我一样做的,中国就好得多,不是这样了。”自他死后,拥有像他一样品格的也是大有人在,如果先生还健在,一定是很安慰的罢。

      许广平日益了解鲁迅,了解他的为人,也更认识到他的天才对于中国和人类文化的价值。她知道鲁迅的一纸一墨在未来都将是极其珍贵的,所以对于他的稿子,即使是废稿,也会精心保存。许广平更珍爱鲁迅这个人。每天晚上,只要她不是特别困,就会尽量多陪鲁迅一会儿。鲁迅伏案写作,她就在旁边做针线活。两人都累了的时候,就放下手里的活,在一起聊聊天,喝喝茶,吃点零食。

      有一年中秋节,月夜下,他们熄了灯,依偎在床边看月亮。鲁迅望着又圆又大的月亮说:“这月亮多好看啊!”

      许广平明白先生是以月亮比喻自己,在夸自己,她感到无上的欣慰和幸福。多苦多累,她都甘心情愿。她回报给鲁迅一个热烈的亲吻。

      鲁迅说道:“我要好好地为中国做点事情,才对得起你。”

      许广平非常感动,心中酝酿了这样的诗篇——

      我们的心换着心,

      为人类工作,

      携手偕行。

      ……

      在深彻了解之下,

      你说:“我可以爱。”

      你就爱我一个人。

      我们无愧于心,

      对得起人人。

      此刻——

      有些人忽然要来清算,

      横给我们罪名。

      说什么:“每星期都有信”,

      好似我从中作梗。

      卑鄙的血液染红了黑夜,

      封建的思想盘踞着神经。

      他们想拿法律,

      杀害普天下人。

      在亚当夏娃的心目里,

      恋爱结合神圣;

      在将来解放的社会里,

      恋爱,再——

      志同道合,成就婚姻。

      那言语不通,

      志向不同,

      本来并不同住的,

      硬说是“佳偶”,

      就是想诬蔑你的一生。

      真理或有时存在,

      我将依着进行,

      所有那些设计,

      让他发昏。

      (待续)

      责任编辑/斯 日

      本文标题:苦魂三部曲: 鲁迅传(选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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