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桦
  乾 坤
  亿万斯年!那黄土和红土堆积的高原,一直站在那里!
  生出一株株野草;
  长起一棵棵大树;
  吹起一阵阵狂风;
  抬高一堆堆石头;
  野草。大树。狂风。石头。
  那一堆泥土,那世界最高阔深厚的地方!
  那雷霆滚动回声巨大的真是一堆泥土吗?
  那泛着红晕一言不发的真是一堆泥土吗?
  一堆泥土。风吹不倒,雨带不走!
  我一直都不知道是什么让那座高原千万年一直高耸在那里?
  是草尖的露水稳住了它?
  是头顶的星光留住了它?
  一阵巨大的霹雳,闪电的照耀下,那闪耀于天际的尖顶,是云中的天堂,还是祖先的坟墓?
  就着摇晃的灯盏,一个女人用闪电金光耀亮的手掌抓起一把泥土。
  用这些泥土,她捏着山峦、河流;捏着花树、草木;
  捏着我的祖先,捏着我的姓氏;
  现在,它开始捏我了——
  先捏出我的身体、我的肩膀;再捏出我的眼睛、我的嘴巴!
  ——我的审视世界的眼睛;
  ——我的歌唱命运的喉咙;
  天空,大地,世界!亿万斯年!泥土堆积的高原就这样站在那里!
  我和那高原一起站着。
  顶天立地,恍如大神!
  挪 移
  是怎样的力量,让这座巨大的高原塌陷下自己的肩膀?
  南方,红土的高原,塌下它的左肩膀;
  一条江,叫长江;
  北方,黄土的高原,塌下它的右肩膀;
  一条河,叫黄河。
  沿着山势,跟着江河,一大片肥沃厚实的泥土,滑出一个巨大的坡面!
  哦!这惊天动地的乾——坤——大——挪——移。
  乾坤大挪移。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泥土!
  黄色的,染着我皮肤的黄!
  红色的,流着我鲜血的红!
  流过山岭,深壑、平原,坡地——
  遇见高山,它喊叫;
  遇见荒林,它咆哮。
  遇见虎豹,它怒吼;
  遇见骆驼和马匹,它剔尽脚掌上的泥土和瓦砾;
  遇见河马和恐龙,它抽掉自己身上仅剩的骨头。
  乾坤大挪移。带走它脚下的泥土,一路向东!
  只是,面对一片突然出现的大海,那片奔跑的泥土突然放慢了脚步!
  面对一群人,它已经找了一个弯道停了下来;
  面对海边那一朵朵缤纷灿烂的金黄色的野菊花,那片泥土最终低下了头——
  一片泥土。带走我的胸膛身首,带走我的热血梦幻,也带走了我的哭喊和歌谣!
  乾坤大挪移。
  我站在高大的山脚下,我站在裸露的大海边,一颗沙砾,正从我的身体里缓缓撤出它的影子。
  大滩涂
  我要到滩涂去。
  去我的——大滩涂!
  几十年以前,我第一次走向海。
  背着一杆双筒猎枪,裹着一件褪色的军大衣,踏着早晨的第一缕霞光,我徒步从我生活的村庄出发。云彩在树梢摇动,火热毒辣的太阳炙烤着我的脸庞和脊背。中午时分,我已经在一棵芦苇的顶端,看见了海水的反光——
  哦!那赭黄色的海水呀!
  不仅仅是海水震慑着我。我更惊奇于那高高的海堤和海堤上的树木。那连接着海水的土地,那一条条复堆河。潮水褪去的地方,滩地裸露。野兔、刺猬和牙獐出没。那海水浇灌的芦苇和茅草,那海堤上的槐树、楝树和乌浆果,犬牙交错的野狗追逐着笨拙的猪獾……
  一只大鸟叼着一只活蹦活跳的推浪鱼,嘎嘎尖叫着从滩涂的浅水掠过
  几十年,那一大片滩涂从来没在我的梦里消失。
  那赭黄色的海水一直回响在我的身体里。
  今天,当我驱车从我生活的城市出发,我曾经抬脚可见的大海和滩涂,它们,又在哪里呢?
  当年我下海小取的蜿蜒如盲肠的滩涂小路早已修成了一条绵延几十公里的通海公路了,守滩人用芦苇梆扎起的海边小屋,早已变成了一座巨大的海盐博物馆,高高矗立于一个城市的中心。
  曾经,我所见到的那些滩涂上的植物,那些芦苇和树木,茅草和荻花,我曾经以为它们洁白干净的根茎早已断裂、腐烂;走到近前,才发现它们已长成了一幢幢高耸的楼宇。
  可是,我是要到滩涂上去的!
  我的——大滩涂!
  去滩涂!可以选择多种方式:徒步!骑车!或者是——自驾!
  头顶上一片碧蓝如洗。飞身跃上一辆草绿色的越野车。跃上风!
  犹如一只白色的大鸟。一架波音飞机也正向远处飞去。巨大的翅翼掠过无边的草海,风声压住那一大片低矮的草头,透过飞机的舷窗,那无边无际的大滩涂,好半天,那一只大鸟还没走到它的边缘。
  我所看见的世界,依旧是它的区区一角。
  2014年2月15日,凌晨3:3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