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爱
我曾轻轻地说,我爱,
声音羞涩又忸怩。
我爱我柳枝削成的第一支教鞭,
我爱乡村小学泥垒的桌椅。
我爱篮球,
它是我青春的形体。
我爱邮递员,
我绿色的爱情在他绿色的邮包中栖息。
可是,我的第一声爱还没落地,
就凝成一颗苦涩的泪滴。
…………
…………
我爱我逝去的二十二年,
珍惜,但并不惋惜。
世上有谁比我更幸运?
我有幸参加了一场民族的悲剧。
五十万“演员”,
四分之一个世纪,
一个延续了两千年的主题。
我竟猛然衰老了,
衰老在落幕后的短短一瞬里。
我把平反的通知,
和亡妻的遗书夹在一起;
我把第一根白发,
和孩子的入团申请夹在一起。
绝望和希望夹在一起,
昨天和明天夹在一起。
难道只有死亡才能理解生命的价值?
难道只有衰老才能领略青春的真谛?
我追求,我寻觅,
我挖出当年那颗珍藏进泥土的泪滴。
时间已把它变成琥珀,
琥珀里还闪动着温暖的记忆。
爱,本身就是种子,
生命,怎会死去?
我还是说,我爱,
今天的爱,
正是昨天爱的继续。
我首先爱上了公共汽车月票,
珍重地把它藏进贴胸衣袋里。
虽然它意味着流汗,
虽然它意味着拥挤,
虽然它意味着一条能够装进罐头的沙丁鱼。
然而,流汗和拥挤本身,
正是一种失而复得的庄严权利。
纵使我是一条鱼,
也是一条前进的鱼!
我在崭新的工作证上,
贴上一张十九岁的照片,
年龄栏里却是“四十一”。
生活,得重新品味;
日子,再打头过起。
挖出泪滴,
还得埋下汗滴。
我爱上了报纸,
它成为我一位诚实的伴侣。
它带着诗歌和诗一样的消息,
也带着愤怒的揭发、颤抖的检举;
它们每一颗铅字都是一颗带血的砝码,
天平的另一端,
是党的威望和宪法的信誉。
我爱法院。
我常在监狱门前默默站立。
我爱镣铐里颤抖的双手,
我爱铁门后悔恨的抽泣。
我爱,
是因为我恨:
恨铁不能全成钢,
恨石不能都成器。
给废铁以热吧,
给顽石以力!
人民将把六个金铸的大字高悬在监狱门口:
“化腐朽为神奇”。
我爱音乐,
我爱一切发自心底的旋律。
我爱朱崇懋。
我爱关牧村。
我爱李谷一。
高音象鸽子飞上蓝天,
低音象沉雷滚过大地。
中音最醇厚:
一曲《吐鲁番葡萄熟了》,
真象熟了的吐鲁番葡萄一般甜蜜。
可是,
我不敢抚摸提琴:
我觉得那根被切断的喉管的鲜血,
还在琴弦上滴……
我爱我该爱的一切,
甚至“爱”上的仇敌:
诬告和陷害,
阿谀和妒嫉,
枕在金钱上的爱情,
浸在酒杯里的权力。
感谢你们,
并且惶恐地脱帽敬礼:
多亏丑恶的存在,
爱,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立体
我大声地说,我爱,
以我第一根白发的名义。
第五十七个黎明
一位母亲加上一辆婴儿车,
组成一个前进的家庭。
前进在汽车的河流,
前进在高楼的森林,
前进在五十六天产假之后的,
第五十七个黎明。
五十七,
一个平凡的两位数字,
难道能计算出什么色彩和感情?
对医生,它可能是第五十七次手术,
对作家,它可能是第五十七部作品,
可能是第五十七块金牌,
可能是第五十七件發明。
可是,对于我们的诗歌,
它却是一片带泪的离情:
一位海员度完全年的假期,
第五十七天,
在风雪中启碇。
留下了什么呢?
给纺织女工留下一辆婴儿车和一车希望,
给孩子留下一个沉甸甸的姓名。
给北京留下的是对生活的思索,
年轻的母亲思索着向自己的工厂默默前行。
“锚锚”:多么独特的命名,
连孩子都带着海的音韵。
你把铁锚留在我身边,
可怎么停靠那艘国际远洋货轮?
难道船舶,
也是你永不停泊的爱情?
但愿爱情能把世界缩小,
缩小到就象眼前的情景:
走进建外大街,
穿过使馆群。
身边就是朝鲜,接着又是日本,
再往前:智利、巴西、阿根廷……
但愿一条街就是一个世界,
但愿国际海员天天回家探亲,
但愿所有的婴儿车都拆掉车轮,
纵使再装上,
也只是为了在花丛草地间穿行。
可是生活总是这样:
少了点温馨,
多了点严峻。
许多温暖的家庭计划,
竟然得在风雪大道上制定:
别忘了路过东单副食商店,
买上三棵白菜、两瓶炼乳、一袋味精。
别忘了中午三十分钟吃饭,
得挤出十分跑趟邮电亭:
下个季度的《英语学习》,
还得趁早续订。
别忘了我们海员的叮咛:
物质使人温饱,
精神使人坚定……
这就是北京的女工;
在前进中盘算,
盘算着如何前进。
劳累吗?劳累;
艰辛吗?艰辛。
温饱而又艰难,
劳累而又坚定:
这就是今日世界上,
一个中国工人的家庭。
不是吗?放下婴儿车,
就要推起纱锭,
一天三十里路程,
一年,就是一次环球旅行。
环球旅行,
但不是那么闪烁动听。
不是喷气客机,
不是卧铺水汀。
它是一次只要你目睹三分钟,
就会牢记一辈子的悲壮进军:
一双女工的脚板,
一车沉重的纱锭,
还得加上一册《英语学习》、
三棵白菜、两瓶炼乳、一袋味精。
青春在尘絮中跋涉,
信念在噪音中前行。
漫长的人生旅途上,
只有五十六天,
是属于女工的
一次庄严而又痛苦的安宁。
今天,又来了:
从一张产床上走来两个生命。
茫茫风雪,
把母亲变成了雪人,
把婴儿车变成了雪岭。
一个思索的雪人,
一座安睡的雪岭。
雪人推着雪岭,
在暴风雪中奋力前行。
路口。路口。路口。
綠灯。绿灯。绿灯。
绿色本身就是生命,
生命和生命遥相呼应。
母亲穿过天安门广场,
长安街停下一条轿车的长龙:
一边是“红旗”、“上海”、“大桥”、“北京”,
一边是“丰田”、“福特”、“奔驰”、“三菱”……
在一支国际规模的“仪仗队”前,
我们的婴儿庄严行进。
轮声辚辚,
威震天廷。
历史博物馆肃立致敬,
英雄纪念碑肃立致敬,
人民大会堂肃立致敬:
旋转的婴儿车轮,
就是中华民族的魂灵。
1980岁末.风雪中的北京小关
鸟 巢
舒展双臂面对黎明,
我用宗教的仪典迎接生活。
一只小鸟落在臂膀上,
它把臂膀当成林中的枝柯。
它歌唱,
它筑巢,
孵出并喂养孩子,
再教授关于歌唱和飞翔的功课。
在坚忍的托举中我长成一棵树,
鸟巢是不凋的花朵。
诗 问
一位青年问什么是诗?
我反问:能告诉我什么是爱吗?
他说:在伊甸园,
夏娃的左臂疼痛,亚当的左臂也疼痛,
这种疼痛就是爱。
我说,生活左臂疼痛,文字的左臂也疼痛,
——这种疼痛就是诗。
作者简介
赵恺,祖籍山东,出生重庆,毕业于南京晓庄师范后在苏北淮阴生活至今。创作以诗歌为主,兼及散文、小说。诗作《我爱》、《第五十七个黎明》分别获中国作家协会(1981年)及《诗刊》(1982年)一等奖。《走向青铜》获中国社会科学院“艾青杯”全国文学艺术一等奖第一名(1987年)。诗歌《我爱》《第五十七个黎明》、小说《木笛》、散文《军刀》等作品分别被收入《中国新文学大系》(1985年)、大、中、小学教科书及多种文学选本、辞典,并被多种外文译介。出版作品有诗集《我爱》(1983年)《赵恺诗选》(1985年)《周恩来》(1998年)、诗集《共命鸟》(2016年)、散文集《诗雕》(2000年)《赵恺两卷集:诗雕公园·木笛》(2006年)等。参加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菲律宾、台湾、新家坡。2006年出席华沙第34届国际诗人节。2008年出席以色列为庆祝建国60周年举办的第9届国际诗会,获得诗会颁发的“特别贡献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诗刊》编委,江苏省作家协会顾问。一级作家,江苏省劳动模范,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